請用狗一樣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
上面的這句話既沒有貶低人作為理性生物的意思,也沒有抬高狗作為動物的意思。只是想說,因為狗是色盲,所以它們在看這個世界的時候只有黑白兩種顏色,人卻能用雙眼來觀看這繽紛多彩的世界,然而正因如此,自詡高貴的人類才會常常迷失於這奇光異彩、光怪陸離的世界,以至於連一切顏色的基本色——黑和白都無法辨別了,人類世界出現這麼多黑白不分、甚至混淆黑白的荒唐事也就不足為奇了。不是我們沒有分辨黑白的能力,而是那些紛亂的色彩遮蔽住了我們的眼睛和我們的心,或許返璞歸真、回到動物那種對待世界的淳然狀態,一切才會如最初般再現。也難怪小說里的文醫生會說:“與世無爭的日子可真好啊。我希望有一天我被所有的人遺忘,只和你們這些動物生活在一起。”
讀遲子建的小說對我來說很困難,不是她寫得晦澀或者寫得繞,而是她的文字太優美了,不得不停下來多讀幾遍;她所創造的小說世界太美了,即使那是一種苦難的美,也讓你不得不在其中駐足良久,去欣賞那片風景。讀這本小說和讀《額爾古納河右岸》一樣,都是曾讀了一些,但是因為駐足其中太久了,所以進度太慢,以至於後來去忙其他的事情就耽擱下了,再拿起來時又不得不從頭開始讀。不過重讀的時候會有更多的感悟,因為歲月讓我變得“滄桑”了,就像秋天的紅葉一樣,越是霜重的時候,積澱下來的那份紅便越深沉。
小說以一條狗的視角展開敘述,它先後跟了六個主人,他們分別是進行叢林勘探的黃主人、家破人亡的小啞巴、深山中的伐木者、給陌生男人生孩子的梅主人、給人做變相術的文醫生以及青瓦酒館的老闆娘。這六個人對待“我”(小說的主人公——黃狗)的態度可以分為四種:黃主人和伐木者只是把“我”當做一種工具;小啞巴因為孤苦無依而把“我”作為他唯一的朋友;梅主人和文醫生都是試圖逃脫殘酷的現實社會的人,他們寧願孤獨自處以求心靈的安寧,也不遠過多地與人交往,他們把“我”看作他們的傾聽者;酒館老闆娘收留“我”的時候,“我”已經是一條老態龍鐘的狗了,她是出於可憐才收留了“我”。故事也隨着六個主人而陸續展開,如同六扇不同方向的窗戶,從每一個望出去都能看到一片不一樣的風景。這種結構和她的另一部小說《樹下》很相似,雖然彼此之間通過一些人物或場景聯繫在一起,但是單獨拿出一段都可以成為一個完整的故事。那就分說一些吧:
《在叢林中》,叢林作為一個與世俗生活隔離的地方,雖然少了許多爾虞我詐,但依舊可以看出人性的不同側面,比如小優的撒謊、主人們當著“我”的面宰殺了一隻狍子的殘忍……但這畢竟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而更多的是以“我”的視角來看叢林,於是叢林的主角們——樹木、花草、動物、流水便一一地出現在“我”的面前。
《旺河邊的瘟疫》是對金頂鎮這個社會縮影的集中描寫和展現,其中的梅主人、文醫生、趙李紅為後來故事的展開奠定了基礎,當然更多展現的還是人間百態:利欲熏心、專橫跋扈的鎮長,虛偽好色、內心齷齪的架電線工老牛,窮酸至極、醜陋至極的陳獸醫……小啞巴並非真正的啞巴,社會的殘酷讓他“失聲”,在這個冷漠的社會,語言只會招來更多的譏諷和奚落。對於小啞巴來說,人類自以為偉大發明的語言無法存在於他所在的現實,只能存在於小啞巴這個“失聲者”和狗之間,不能不說是一個絕大的諷刺。
《伐木人的家》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在叢林中》的生活版,因為故事中的人物活動展開在大黑山中,大黑山作為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過渡地帶,有原始風景,也有“摩登”的人性。
《葵花開呀春水流》和《大煙坡》是最感人的兩章,因為故事的主人公在某種程度上回歸了自然的本性,所以他們努力過一種自在的生活。梅紅是給一個又一個陌生男人生孩子的人,然而她並不是一個貪婪和濫情的女人,因為“她只有在懷孩子和生孩子的時候,才覺得自己還活着”。梅紅是金頂鎮活得最自由的一個人,她不在乎別人的流言蜚語和白眼;也是這個鎮子活得最乾淨的人,那些瞧不起她的女人藏着許多骯髒,那些給她白眼或者覬覦她的男人都藏着齷蹉。這個小鎮上,理解梅紅的只有文醫生和“我”,她的痛苦、她的悲傷、她的委屈、她的淚水隨着“葵花開呀春水流”而傾瀉出來……對於文醫生來說,家破人亡以後或許已經看破了一些,所以他才選擇遠離金頂鎮的林坡生活,梅紅的死讓他有孑然一身於這個世界的感覺,他本以為梅紅喜歡他是因為兩顆同樣孤獨而無助的心相互之間的靠近,聽了小唱片關於“贖罪”的解釋以後他更加孤獨。然而即使躲在深林中,那個吃人的社會依舊沒有放過他。老許的兒子因為兩次高考的失利而變成了傻子,這個被社會殘害了精神的傻子恰好就是殺死文醫生的兇手,這背後或許存在着某種隱喻——文醫生無論如何也難以逃脫這個充滿殘忍性的社會的追殺。
用狗的眼光來看人類世界,人性中不乏善良、溫柔、優雅的一面,也有貪婪、殘忍、卑鄙、齷蹉的一面。而後一方面在小說中表現得比較多,這是當然的,因為站在最初的原始風景中看那些拔地而起的水泥森林總是滿含失望的。試舉幾個異樣的風景:
“人用我們的時候,我們就是他們嘴中美味的食物,一旦他們用完了我們,我們就成了屎,隨隨便便地就給遺棄了。”
“我記得雖然羊草當時在哭着大丫,但梅主人要把我帶走時,她沒忘了朝梅主人要錢,說金髮是花錢把我買回去的……羊草發完牢騷,把錢揣進兜里,接着哭大丫。”
“文醫生被埋了之後,老許並沒有馬上走。他對水缸說要等上一段日子,估計文醫生已經腐爛了再下山,省得誰要上山掘了那墳,會發現槍眼。”
……
所以,儘管“我看到的黑白世界非常透明、乾淨、明朗”,而且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因為“我”看到了叢林中自然的美、開滿小院的葵花的美、開滿山坡的大煙花的美等等,但即便如此,很多時候目之所及只是不盡的灰暗,於是穿越雲層去看雲層背後被無限光明照耀的世界就成了“我”的一個夢想,因為在那裡,即使是黑白也不再存在,擁有的只是那無法言說的明亮、永遠的明亮。
小說的主要場景金頂鎮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算作人類社會的一個縮影、一個舞台,每個人物都在這個舞台上表演者屬於自己的節目,只不過有的得到的是淚水、有的得到的是歡笑、有的得到的良心的譴責、有的得到的是淹沒良知而不自知的“快感”……這台節目的觀眾只有一個,就是小說的主人公——那條黃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