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之所見,教授語文的老師,無不帶有文人的那種特有的儒雅氣質。這份儒雅,表現於生活中的諸多細節。如走路時,必是輕輕慢慢,這種輕慢不會讓人見了生急,恨不得上前去拉上一把,而會讓人不禁聯想到古時的讀書人散步於月下,迎曉風,品月影的詩情浪漫。又如他們的談吐必為遊離於口語化的邊緣,開口必能吟詩,或不需吟時,他們的話語也如你寫在紙上的文章句段。對於他們而言,空氣便為紙,聲音便為墨。時時做文章,時時流露出他們的文人身份。
於我而言,在我印象中最為深刻的要數高三時的語文老師了。他自然有着那份文人的儒雅。他個兒不高,身體消瘦,衣裳整潔而規矩,面相溫和,舉止得體符禮,喜古文。
他總會約莫提前兩三分鐘來到我們教室所在的走廊中,也不進來,就站在外面。時而望天,看碧空高遠,時而凝視着教學樓前的一排排蔥翠茂盛的樹木,似在觀其迎風的搖姿。如若遇到下雨天,他便會打來一把舊時的直柄墨黑打傘,待走進長廊,便輕輕的收起,再輕輕的掛於窗前,動作舒緩,似不願破了這清脆的雨聲。我猜古時的文人騷客莫不如此吧,只是他們打的是油紙傘,更添風味韻氣,如今換了工業時代的黑傘,多少糟蹋了這番風景,給人一絲冰涼寒氣。幸而我的語文老師還是懂得文人風韻的,這恐怕要屬古人的詩詞歌賦的功勞了。
而待到上課時,我的語文老師就更顯儒雅氣質了。他如絲的談吐,會環繞於你的周圍,緩緩將你包圍,溫柔細膩的將你納入文的國度。他的聲音也似生於文字墨水,專為文字而出聲。而又為一位老師,他的聲音雖細柔,卻不失雄厚,可以讓每個學生都聽見自他喉結處所發出的關於文的字詞句段。特別是講到古文時,他興緻極其高漲,每字每詞必求其意,知其所以然。而他關於古文的書籍又極其多,所以每篇文章必會參考不同書目的解釋,仔細研讀,明辨真偽之後才會來向我們教授這篇文章的意思意義。他對於古文的熟讀精通,字詞的研究入微,讓人羨慕佩服。
而有如此造詣,並非偶然。每當課間休息時,他總會手捧一本有些泛黃書頁微卷的書於手中,另一隻手掌心朝外,自然而舒適的放於背後,腰微挺,頭微昂,來回反覆的緩步踱於講台黑板之間的方寸教師講課之地。不管教室中的學生有多麼喧鬧,他依然如我的靜心看着手捧書本上的字句,似那一方土地已與外世隔絕,獨成其境。他這一來一回的況味,像極了古時讀書人的搖頭誦讀習俗,它們的形式雖有不同,但那份對於書本的熾熱,那份讀到高興處不禁流於形體外表的心情是一般無二的,這或許就是書的魅力吧,愈千年而不變。
至於不上課時,我的語文老師喜歡獨自在學校的供學生晚讀的小樹林中練習太極拳法。晴空萬里時,陽光照射下來,被四周翠綠欲滴的樹葉打成碎片散於地上。樹林中偶有幾聲鳥啼,也有微風掠過,樹葉發出的輕柔的莎莎聲響。就在這樣詩也似的環境里,他立於詩中,一拳,一推,一轉,一切都顯得如此舒暢,安靜而富於情趣,不知不覺中,詩中的他便也成了詩。都說太極可以陶冶人的性情,他的性情能有如此,與這太極也是不無關係的。靜謐的午後,靜謐的太極,或許這便是生活的真諦吧。
其實,語文教師不僅有其儒雅的一面,也有其羸弱的一面。我的語文老師,年輕時的性情並不是如此。年輕時的他暴躁易怒,脾氣甚大。有一次,他所帶領的班級的某一學生,因其過於頑皮,他便毫不猶豫的將這名學生開除出校,不管這位學生的家長如何懇求,他還是無動於衷,堅持將其開除。直到有一天,他看到這名被他開除的學生生活的狼狽困苦,於心有愧,從此性情大變,再也不似從前。我想,我的語文老師是後悔的,是痛恨於自己當初的決定的。可是,誰又沒有少年不更事的時候?他沒能走出這片陰影,沒有試圖原諒自己,沒有試圖為過去的錯付出責任,而是選擇逃避,用改變性情的方式給以自己心靈的慰藉。這並未不可,只是太過羸弱。或許讀書人,或者為文人,羸弱是為其不可擺脫的本性吧,就如儒雅一般。就連偉大的蘇東坡在面對陰險狡詐,處處為蛇蠍的官場時都軟弱了下去,何況如今的語文老師?
如今,我已身在大學,而我所學習的專業並沒有語文課程,故而想起了高三時我的語文老師。那時的自己懵懂叛逆,沒有認真的聽過這位可敬的語文老師上的課,現在回想起來,心中充滿羞愧,悔不當初,故記之,以減心頭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