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間,千年流逝,鮮活不復存在。不見千年楊柳岸,不見千年孤風月,不見千年顏倚樓,不見千年瀟瀟雨……荒冢何處,衰草可知?
恍惚之間,千年凝固,精靈依舊遊走。一張錦箋,據籍詭異,透過歷史,讓天才伏翼;一份精緻,相攜飛揚,穿越滄桑,讓浮躁蒙羞;一段纏綿,填滿綺情,漂洗真摯,讓心靈震撼;一回熱吻,燃燒感動,洞穿虛偽,讓驕逸蒼白……一個孤獨的靈魂,在月下徜徉;一份飄逸的才氣,在風中淺唱;一腔真切的情感,在雨間濕潤;一片蒼白的善良,在江邊守望。當諸多純凈的元素神秘的疊加在一起時,走來了千古藍顏第一人——柳永。
一、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出身官宦世家。未躋身仕途之前,在當時杏壇已負有“柳氏三絕”盛名。雖自小耳濡目染的都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正統教育,也有一展抱負的鴻鵠志向和強烈願望,但真正能讓他感覺快樂和心靈自由的,卻是才情恣肆的個人情感抒發。在作為社會人與自然人對立的價值評價中,他明顯趨附於後者,因而導致一方面聲名榷起,詩詞廣為傳播,一方面為社會正統所不屑,淪為當時主流社會的邊緣人。這種矛盾的糾纏,到他參加第一次放榜名落孫山時,表現得尤為突出。他的自負和年輕氣盛承受了很大的打擊,同時萌生了對仕途失望和不可把控的失落心裡,而燃燒才情書就錦章妙句、與千古紅顏痴情奇女把酒換盞鶯唱鳶和,寄情韻律和描繪真情,卻能讓他自適輕快,擁有不盡的成就感和歸屬感。此消彼長,無奈和自傲之下,一闋《鶴衝天》流行市井,直達皇宮。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雖然他並沒因此離失仕途追逐,卻在潛意識深處刻下: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及至第二次放榜因宋仁宗一紙“何須浮名,且去填詞”批文而功名化為烏有時,他借勢自嘲般更名“奉旨填詞柳三變”,完全把閑情職業化,把逸趣專業化,寄身聲色場所而不為眠煙宿柳,進入創作高峰期。如果說他後來仍未放棄博取功名,則完全是因為男人的尊嚴以及生計的壓力,已經沒有自覺的主觀願望了。
幸得宋仁宗一紙批文,儘管柳郎自此免不了一生命運多桀、坎坷悲涼,儘管歷史上少了一個生活優裕如恆河沙數的二流官員,卻成就了文學史上一道旖旎的風光。此後柳永詞風大變,完全擺脫消遣遊戲的心態,學會聆聽和尊重,與眾多紅顏站到同一個平台上,並坦然接受為正統所不齒的紅顏援資,體會到眾多真切細膩的女性情感,以凄美哀婉的淋漓妙語書寫離愁別緒、空閨寂寞、纏綿情愫,
成為了為邊緣階層紅顏奇女代言的大眾藍顏。
其間柳永得到過真實的快樂和炙熱的情感體驗,神清氣爽意氣風發時,千古絕唱《望海潮》橫空出世,傳至異域,金主亮為文所誘,催動國家軍隊鐵蹄,踏上漫漫南侵之路。歷史上因一篇文章而驟起一場戰爭的,僅我所知,只有林肯的《廢奴宣言》和《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山獻(音yǎn)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二、為伊銷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
柳永處境一直都很尷尬。被時人認為是一個終身都與歌妓糾纏不清的風流浪子,以至於如此一代才華絕代的大詞人死後連敢給他作傳的人都沒有——“寧立千人碑,不做柳永傳”。
其實當時混跡煙花柳巷是文人墨客一大雅趣,並非柳永專利,史上很多名篇妙章都是在這個場所衍生。所不同的是,其他才子士人皆把歌妓當玩偶,認為在這種場合邀朋聚友僅是一種消遣應酬和玩樂享受,從不視歌妓為同一類人、同一流身。
而柳永卻把一腔真情賦予紅顏,言人之不敢不屑言,書人之不願不齒書。完全把女子的傾訴和情思當作藝術本身。就如《定風波》一般。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卧。暖酥消,膩雲享單(音duǒ)。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著名詞人曼殊非常熟悉這首詞,卻很不欣賞柳永俚語式的對初戀離別後相思無以排遣的少婦心態的寫實刻畫。一次,柳永去見晏殊。“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綵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柳永完全放下官宦子弟的身份,甘當辱沒斯文的墮落之人和另類,融入到紅顏之間,欣賞其精緻的情思,細膩的意趣,守侯的寂寞,傷春的凄苦,真實的愛戀……
正因為如此,柳永深得眾多紅顏的親睞和尊崇,被無數痴情女子引為知己,甘願為其付出一切。在他仕途幻滅、流失落魄、心緒低落時,真正感覺溫暖和珍貴的,卻是為社會主流所鄙視的紅顏歌妓給予的無欲無求的愛憐和相思,所以他的生命中唯一能夠期盼的就是為伊們“為伊銷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他孤獨的靈魂、飄逸的詭異才情、浪漫的相思、真切清晰的心靈疼痛,都賦予了他心目中曼妙的身影和溫潤的詞章。寄情處,絕唱千古,且讀《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摧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三、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柳永晚景十分凄涼,終至客死他鄉,家無餘財。連入殮費用都是幾個痴情歌妓籌資草辦。一代大家,何其不幸,只落得“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長江水依舊,才子佳人身何方?一代大家,何其幸哉,終守得“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長江水不絕,綺情麗章唱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