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渾,江蘇丹陽人。自小身體多病,但學習異常刻苦。他經常在山林之巔放歌奇文;或在泉之涌處,低吟輕唱。從小形成的對自然的喜愛,極大的影響了他的後半生。他已經不可能像盛唐的山水田園詩人,可以瀟洒的歸隱田園;因為財力匱乏的晚唐已經遠非物質極大豐富的盛唐。雖然世事很無奈,但為了生活,他還得四處奔波。
他按照父母的要求,進京趕考。一路山,還是流連沿途風光,與雅潔之士交遊。等到了潼關,已是秋日。他也隨眾人登上城樓,放目遠眺。游目於南,華山雄壯險峻;騁視於北,中條山連綿蒼茫。殘雲隱入山谷,疏雨帶來清涼。潼關外,黃河在咆哮,惱起詩人萬千感慨。同行的士子們都高興的說:“長安總算快到了,得好好的打算一番。”他並沒有為第二天能夠進入長安而欣喜,他心裡一直在嘀咕:長安雖好,畢竟不如家鄉親切。他輕聲吟道:“帝鄉明日到,猶自夢漁樵。”
晚上他做了一個夢,真的夢見自己回到了家鄉,在溪水邊徜徉,並且吟唱着:“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他很幸運,這年秋闈應試及第。父母宗族接到消息都很高興,但他的喜悅是淡淡的,而且其中攙雜着莫名的憂愁。他總是覺得自己並不是當官的料,而且也對道聽途說中的官場黑暗心存畏忌。可他偏偏被安排在朝中,於是,他處處小心,謹小慎微,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做的不做。他就像林黛玉,處處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身處朝中,不僅處處可見爾虞我詐,而且機構臃腫,人浮於事的現象嚴重。
他呆板的上下班,如同身處一潭死水。倘若有機會,他還是努力擺脫這個齷齪的官場。有一次公差到咸陽,見秦中渭河風物,竟頗似江南家鄉,如何不傷懷?晚上吃罷飯,登上城樓,頓生思古之幽情。於是,徐徐吟道:
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風雨將至,鳥卻下綠蕪,蟬自吟高樹,其不識興亡,能不引懷詩人“萬里”“萬古”之愁哉?有過客問詩人,咸陽古時如何?詩人說,已是曾經往事,何忍再說?
我們說許渾多登臨之作,他對山水古迹有一種特別的依戀;而歷史古迹的殘缺,卻又傷害了詩人的現實積極性。聞一多說:“這是一潭絕望的死水,激不起半點漣漪。”許渾當然愛自己的祖國,但他已經看透了晚唐的沒落是不可逆轉的了,他根本不對國家抱有任何幻想,也沒有力挽狂瀾的信心和決心。對現實的幻滅感,讓他覺得,滅亡就滅亡吧。
無所謂
無所謂誰會愛上誰無所謂誰讓誰憔悴流過的幸福是短暫的美幸福過後才會來受罪錯與對不說的那麼絕對是與非再不說我的後悔破碎就破碎要什麼完美放過了自己我才能高飛無所謂無所謂原諒這世界所有的不對無所謂我無所謂何必讓自己痛苦的輪迴我無所謂
別人這麼干,他也這麼做;別人俯仰人生,他也隨波逐流。他並不喜歡到繁華的地方,他認為那只是虛幻之景,是短暫的浮榮。他到洛陽去,並不擠身於新城,而是來到了已荒蕪多年的舊城遺址。他也如南宋詞人姜夔,有了黍離之悲,不過他面對東都舊城,他看到的不是薺麥清清,而是歷史的幻滅。在他看來,無論是什麼,只要經過時間長河的洗刷,都會歸於煙消雲散。
暮雲,寒雨,古牆,空壕,幾聲鴉噪,數點雁影,更添詩人蕭瑟。既然世事無常,那自然不必掛懷這人世間了,詩人遺憾的正是好花不常開的現實,他當然希望有永存,但永存的要麼出現在冥想中,要麼出現在神仙境界中。可這神仙又何嘗不是人的自欺之談,無奈之想?他也真想如東周靈王的太子晉一樣,能夠騎鶴升天而去,逍遙自在的超脫於塵世之外。
怎麼說他也是個儒學人物,還是希望能夠復興禮學治國的思想。但上至皇帝,下至藩鎮及地方官吏,多施行虐政,置百姓死活於不顧。一邊是朱門酒肉臭,一邊是路有凍死骨。他雖然覺得在宮中忍受不了傾軋與呆板,希望外出走走;但每次外出,見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往往十室難存一二,怎不令他驚心?有一段時間,他竟然害怕外出,怕見河山的滿目創痍,怕見百姓的枯槁形容和死一樣的眼睛。
他的同僚仍是一樣的上下班,一樣的外出辦公,但回來都不說一字,似乎是天下太平。他要嘗試着暗問幾個知心的同事,他們幾乎不約而同的說:“這不是我們的事,那是地方官的責任,我們何必理會。這年頭,每天死十個八個的人,太稀鬆平常了。關鍵是保住我們的飯碗。”
他當然無話可說了,他能說什麼呢?他的仁愛並不能使百姓減輕一絲的負擔,也不能使百姓免遭被殺戮的命運。別人對屍橫遍野是一種麻木,而他是一種悲憤,是一種無奈,他只是慶幸橫屍在路旁的不是自己。他希望唐王朝真的能夠回復到幾十年前的統一局面,希望百姓能夠過上“文景之治”時的生活。漢文帝雖然是個守成的皇帝,但仁愛簡樸頗得民心愛戴;秦皇嬴政雖然統一華夏,但兇殘奢靡,難得民心之向。面對二人陵墓,“路人唯拜漢文陵”。
在長安呆的時間久了,一則思念家鄉與親人,二來不願置身政治鬥爭的旋渦里。便時時想回江南去,時時等待機會要求外放。這長安啊,真是個圍城,進來的想出去,出去的想進來。也有眾多有希望的人絡繹不絕到長安來闖蕩,希望有個容身之地。
許渾有個朋友既是如此,衝天的豪情而來,卻多日無所事事,京城之大,竟不見容身之地。當年白居易處於中唐尚且“居長安不易”,更何況無財無勢,卻想在這晚唐末世有所寄託,不免太痴心妄想了。朋友託人卜居,卻是個不吉利的卦,因而他不再對長安帶有希望,而是辭別許渾到水和隴州去了。許渾因寫詩贈友。
客有卜居不遂薄游湃隴因題
海燕西飛白日斜,天門遙望五侯家。樓台深鎖無人到,落盡東風第一家。
長安米貴,卜居不成追斜陽。這長安城內,樓館何其多,深院何其冷,有道是,寧願空梁落燕泥,也不教那天下寒士有一棲之地。正如那《牡丹亭》,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
當然,許渾很清楚,這空鎖的樓台與落盡的名花是屬於五侯的;而這五侯,雖用漢時典故,不過是以漢代唐,托諷當朝宦官而已。許渾心裡明白,但是他不會多嘴多舌;畢竟,這伙宦官把持朝政,個個是殺人的魔頭,皇帝尚且不放在他們眼中,更毋庸說自己了。
諷刺歸諷刺,跟宦官們打交道的時候,他還是很有分寸的。圓而不滑是他處事的原則。朝中很多宦官與各地藩鎮有勾結,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這些宦官也時常慫恿皇帝打擊藩鎮,但他們不是為了統一,而是為了自己的私利。有些藩鎮並不對抗朝廷,只是不與宦官打交道,送紅包,就會遭到了朝廷的圍剿。而此舉導致更多藩鎮對抗朝廷。
許渾只是覺得無奈和痛惜。他所看到的戰爭並沒有朝臣們所附和和吹噓的那樣是正義的,是師出有名的。他反對每一場戰爭,他詛咒每一場戰爭。他知道,朝廷對藩鎮的每一次用兵,都是有始無終,都是沒有多大意義。有時他在心中恨恨的說:分裂就分裂吧,只要不互相攻伐,只要讓百姓安居樂業,那就讓他現實的存在吧。
但戰爭仍在繼續,山河仍在流血。許渾拿起筆卻是一臉的無奈,他除了悲痛還能有什麼,他已經出離憤怒了。在桑乾北的一次戰鬥,朝廷軍隊死傷大半,但“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那些可憐的老人思婦們卻還堅信自己的丈夫和孩子還活着。他用二十個字,對製造這場戰爭的劊子手進行了無聲的譴責。
塞下曲
夜戰桑乾北,秦兵半不歸。朝來有鄉信,猶自寄寒衣。
還呆在長安幹嗎?回去吧,遠離這是非源,這傷心地。他終於決定回南方了。執政者恩准了他的懇詞,讓他到南方的睦州做了刺史。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收拾好行裝啟程了。
一路上,他躲在車篷里,不敢將帘子放下,因為不願再見到百姓的痛苦表情。他怕了,怕了……
在睦州,還有後來到郢州做刺史,他並沒有什麼大作為。他的總的指導原則就是休養生息,使百姓安居樂業。他無所求,不會為了某些政績而役使百姓。閑暇時就寫寫詩,繪繪畫,聽聽彈彈,要麼在假日里到名勝古迹處走走,遠離這塵囂。
金陵是他經常去的地方,他還是不習慣於擠身那些繁華之地,仍是到那金陵舊城,看那松下荒冢,殘宮禾黍。江山依舊還是那江山,繁華已隨六朝而去。詩人徘徊良久,也只能是一生嘆息: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清山似洛中。
既然社會不會給個人帶來什麼快樂和希望,那就只有朋友了。面對亂世,朋友間的友誼彌足珍貴,更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與友相逢於安徽宣城,盤桓幾日說盡千言萬語,但仍難訴盡衷腸。朋友還是要走了,蘭舟催發時,許渾鳴琴而歌唱,以祝朋友一帆風順。漸行漸遠,隱入霜林青山中,唯見雲山霧障。他並沒有回去,而是在謝亭小憩了一會兒,待醒來時,已是簾外雨潺潺,天地也已化入沉沉暮色中。
謝亭送別
勞歌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做了幾年的地方官,積蓄了一些居家用的錢財,他便攜全家回到了家鄉丹陽,過起了隱居的生活。從此,世外時世,他懶得理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