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那顆晶瑩的通靈寶玉
中國道家崇尚自然,因此有“道法自然”之說。按照我們尋常百姓的理解,大約就是順其自然的意思吧。其實順其自然不是消極無為、隨遇而安或隨波逐流的意思。一個“順”字,應該是飽涵着強烈的、積極的主觀能動性的。它至少有以下這幾層意思:一是表示要尊重客觀規律,順應規律,不可逆天道以行事;二是表示在眾多機遇中要以高度的敏感性認識和把握最有利於促進事物向好的方面發展的機遇;三是表示要有氣魄敢於和善於搶抓並利用有利於事物向好的方面發展的的機遇,如此這般地敢做敢為,力促事物向好的方面發展。這才是順其自然的本意。這也是道家有所為有所不為的真諦。
說到順其自然,就想到了《紅樓夢》中的賈寶玉。盡人皆知他是真愛林黛玉的。可是被以賈母為首的決策層獨裁拍板、以鳳姐為骨幹的執行層精心實施的調包計所陷,被迫與薛寶釵結婚後,他一度陷入了痛苦的深淵。但仁者畢竟是仁者,他設身處地地想到薛寶釵可能也很痛苦或比他更痛苦,因此不得不慢慢地接受現實,將一顆破碎的心漸漸移到薛寶釵身上來,以夫婦之道順其自然了。這種順其自然就含有迫不得已的消極成分。我想,這應該是《紅樓夢》的妙處之一吧,因為它典型地反映着中國傳統婚姻文化的現實。
自《紅樓夢》問世以來,在國際、國內眾多的紅樓迷和紅學家中,學者、文藝評論家劉再復先生應該算得上是曹雪芹先生的千古知音之一了。他認為讀《紅樓夢》要以中國傳統文化為線索,即把握儒、道、釋等傳統文化線索去閱讀研究。他說:“《紅樓夢》正是中華原型文化的集大成者,是儒、道、釋三大文化精華凝集的晶體。”我聽了以後,有些大夢初覺的感觸。
《紅樓夢》又名《石頭記》,主旨是寫一塊石頭在人世間的一次情感旅行,也可以說是一次心靈的洗禮吧。因此,首先我覺得那塊“通靈寶玉”就好像是象徵著賈寶玉的心靈,或者也就是曹翁自己的心靈。它本來不過是一塊石頭,有了生活甘霖的澆灌,它通靈了,於是有了人性,有了愛,有了嚮往自由平等的追求。可是失了林黛玉以後,自由沒有了,愛也就失了;玉丟了,心也就死了。寶玉最後隨着空空道人走了。落得好一派大地白茫茫真乾淨。歷史的一個輪迴就此空了。
儀態萬方的薛寶釵是美的,這種美是排場的美、華貴的美、精緻的美、使用價值極高的美。曹翁好像是拿她來象徵中國儒家文化(文化應不同於學說)。她的雍容華貴、她的大氣精明、她的豐絕美艷,她的聰明才智,她的端莊沉穩,她的修養氣度,她的包容承受,她的執着進取,以致出言吐氣,為人處事,一點一滴,無不象徵著中國儒家文化的精緻、正統、務實與擔當。她簡直就是大觀園內一顆和諧的種子,一個嫻淑的楷模,一位治世的能臣。儒家文化在中國曆經幾千年的修鍊,真是太精妙且太深入人心了,所以儘管大家都覺得薛寶釵有些奸,然而還是不甚討厭她。她的人氣很旺啊!
林妹妹晶瑩剔透、多愁善感、嬌美潔傑且弱不禁風,她的那顆心總在廣宇間自由地飄忽、飛升、遊盪,苦苦地尋覓,泛若不系之舟。曹翁好像是拿她來象徵中國道家文化。她最大的特點是自性純良,敏感尖刻、才華橫溢,嚮往自由。自由的確是很浪漫的事,一個浪漫的自由者的心靈一定是十分敏感的,因此她的自由敏感的心靈飛升與現實的冷漠與逼仄總是嚴重錯位,因此終日以淚洗面,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道家還強調真,嚮往成為真人。一個很真的人在一個儒家文化氛圍很濃的環境中自然是格格不入的。因此林黛玉是短命的。她即使不英年早逝,也不會被正統的賈家看好。
還有一位“清水骨肉”,那就是妙玉。“妙玉”者,莫非“廟宇”也?她是檻外人,好象象徵著佛教文化。超脫、清凈,素潔,同樣地通靈智慧,敏感不俗。她是遊走於且不得不趨附於賈府的一位邊緣人,一位可與探討人生意義的高仕。然而她只不過是一劑慰藉心靈的湯藥,是當不得飯吃的。這就像佛教在中國歷史上所處的地位一樣。妙玉是進不得紅塵世界大觀園的,她只能在高山之巔,清流之旁靜靜地蘭香。
賈寶玉這塊通靈之玉所象徵的一顆通靈之心,是非常喜歡這三位清水骨肉的,就像中國人喜歡儒、釋、道文化一樣。但是愛的本質、方式以及程度是有區別的。寶玉愛黛玉,那是一種個性化的、忘我的、全身心投入的、心馳神往的愛戀,一種靈魂的觸碰,一種心靈的共鳴,一種靈肉的交融。這說明曹翁是十分嚮往道家文化的。自由是需要環境、資本、條件和能力的,所以道家文化的代表林黛玉送給賈寶玉一個雅號——“富貴閑人”。這應該是她理想的最高境界。但是封建家族復興的歷史重任是絕對不允許賈寶玉走這條自由之路的。賈寶玉愛薛寶釵,那是另一層次的愛。那多少是在儒家禮教規範之內,一種共性的、普遍的、塵世通行的、為道義、責任、規矩所約束的,帶有一些感性的實用的肉慾之愛,所以在心靈的溝通方面不是那種傾心吐膽的全部融合,好像總有一些相敬如賓的距離與隔膜。賈寶玉愛妙玉,那只是一種遠觀性的,對無欲無求的高潔品格的一種欣賞,是一種可即可離或若即若離的相思。這一切都真實而又徹底地袒露着曹翁人性的真跡,是否也是曹翁對中國儒、釋、道三種文化態度的寫真?
大觀園是一個小社會。大觀其實也有達觀之意。只有達觀方能“然”也、“圓”也。這好像是儒、釋、道三家都可以接受的價值觀。因此,在這個小小的庭院之中,儒、釋、道三種文化相互演繹,相互表現,充分折射着園內園外、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各色人等的人性軌跡。我們讀《紅樓夢》不正是讀的這種人性、這種文化嗎?
“滿紙荒唐言,一把心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泥塵齋語焉不詳,見教大方,豈不懿歟!
(201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