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在博客里看見梁實秋先生的一句話:“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會去接你。”
看完之後,不覺莞爾,想起梁先生的感情也曾遭逢大的悲傷與喜悅。記得從前看先生的《槐園夢憶》,裡面對妻子程季淑的悼念之情不可謂不深摯,但這種深摯決計不是蘇東坡“十年生死兩茫茫”那種偶髮式的歇斯底里,而是一種融入日常生活的長情的哀婉。
我以為,兩個人相遇,如果不是漠然相對,總不會缺少故事。緣分淺的,至少有同席對坐的經歷,畢竟照過面,不免在心底留下“言笑晏晏”的印象;至於緣分深一點的,互相袒露心聲,胡吹海喝,引為知己,不管是高山流水或者狐朋狗友,點滴印象如門前流水,綿延不絕。至於梁實秋先生與程季淑,才子佳人的組合,自然離不開紅葉流水,雪月風花。
就遇見而言,對才子佳人向來是有所偏愛的。如果不是,實在想不出梁陳兩人的包辦婚姻是如何衍生成一見鍾情的愛情的。想當初,倘或周樹人的夫人朱小姐是一位出自名門的端莊淑女,不知道許廣平該如何自處?畢竟歷史無法假設,前人的閑事不提也罷。
李叔同先生以為:“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一個人靜坐的時候,我時常想起這句話,頓感芒刺在背,如坐針氈。中國人都有一個雅癖,想成為一個頗有見地的看客,只當看客是遠遠不夠的,看完之後,必要一邊剔着牙縫中的韭菜,一邊高談闊論。於是仁義道德,祖宗禮法漫天飛舞。
之於梁實秋先生,當他古稀之年的熱情被一個叫做韓菁清的女子點燃的時候,街頭巷議紛紛揚揚,竟然出現“護師團”這樣稀奇古怪的名目。想來如韓菁清這樣的女子,也未必配不上樑先生,雖然李碧華“戲子無情,婊子無義”的狠話言猶在耳,卻並不能成為棒打鴛鴦的合理借口。人最是自私虛偽,總是想着別人的嬌妻必是放蕩的,最好如潘金蓮,予取予求;自己的妻子則必安分守己,巴不得立一座千年不倒的貞節牌坊加以表彰。
我所想不明白的是:何以梁實秋先生能夠那樣迅速地從喪妻之痛之中緩過神來,飛蛾撲火般投入另一段感情。我自然不敢妄下揣測,將先生對亡妻的悼念看成一種與舉辦喪禮一樣的形式主義,只是因為他的文筆頗打動人,所以我們才將這種文思錯當成深情?
或許文人都是多情的,他們的心底分明對立着兩種感情:一種是活在黑夜中加以緬懷的逝去,一種是活在現實中支撐未來的救命稻草。如林徽因,她的心底自然留着徐志摩、金岳霖的影子,但是她對梁思成的愛情也未必敷衍。
與沈從文不一樣,等待對於許多人而言是一件殘忍的事情。從前很喜歡《邊城》的結尾,覺得越是無望的等待越是能夠顯示出驚人的浪漫。那時候將沈從文的名句“因為知道你會來,所以我等”抄在新買的書的扉頁上,早晚誦讀,以為是一件頗具詩意的事情。直到某一天,發現方鴻漸再也等不到唐曉芙,知道張愛玲再也等不到胡蘭成,明白三毛再也等不到荷西,突然頓悟了顧小白口中所說的——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蒼老。
也許華髮之年終於等來幸福,餘生也未必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但是倘若等不到,誰人會記掛我一生的孤寂?
所以,梁先生說:你走,我不送你。
我不送你,並不是因為不愛你,只是不想我的記掛牽絆你的前行;我不送你,並不是因為忘記你,只是不想知道我的生命已經徹底失去你;我不送你,並不是不想你,只是不想將我的悲傷公諸於眾。
面對生命的逝去,以普通人的思維大體會感到遺憾、悲傷、寂寞,智者亦然,只是他們並不沉浸。莊子在弔唁妻子的儀式上“鼓盆而歌”何嘗不是一種感極而悲的行為,但是他卻選擇了一种放手的心態。
所以,梁先生說:你走,我不送你。
要麼,我如同劉蘭芝一樣,“自掛東南枝”;要麼,我如同祝英台一樣,化蝶雙飛去,但是我不能,所以請原諒我不送你。
可是我的空虛冷清的心靈需要填補,我的暗無天日的生活需要慰藉。梁先生遇見韓菁清的時候,或許他在想:“也許,這是妻子給我安排的邂逅吧,否則為什麼我的記憶會斷層,略過了生命中最悲傷的段落。”所以先生說:“你來,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會去接你。”
或許,此刻的你已經不是彼時的你,甚至換做別人;或許,此刻的自己已經不是往日的自己,甚至容顏已改。但是沉寂在心底的愛情依然旺盛的燃燒着,如同一潭深埋在桃樹下的女兒紅,我並不刻意等待你的出現,但是我已經為你的出現備好酒饌,隨時恭候你的光臨。
王家衛說: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於是我喜歡上了淅淅瀝瀝的黃昏,一個人站在窗前看雨,看寂寂寥落的世界,終於淚流滿面。腦海中浮現出默念千遍的歌詞:“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才明白我的眼淚,不是為你而流,也為別人而流。”
也許,真正的愛情應當如此吧:不刻意,不奢求,隨遇而安,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