憧憬的火焰
艾 平
沒有人樂意接受苦難而放棄幸福,偶爾有之,或為自我放逐,為跨過未來的門檻做鋪墊,就像遛馬斷崖間,勒韁繩退卻再策馬揚鞭,一躍而過溝壑,這是一種苦其心志的手筆,而不是生活既有的賦予。
廚房裡的丁當和床笫間的窸窣,遠沒有抒情歌悅耳,它是兩簇刺玫,遠觀賞心怡目,走到近前擷自己那朵花,往往手掌被刺疼,劃掉已有的好心情,於是想到焚棘的火把,辟一片坪壩來,栽上蘭竹與丁香。
日子如一枚銅板,撥啷旋轉已而,便自由落停,露出面或背,讓我們看到質地。
故事說,舊時一地主惡懲長工,要他在雪地上待一宿,長工維諾照做,於冷院里推石磨,磨轉汗出,透濕衣裳。次日,地主窺見長工不僅沒有凍僵,反而精神十足,以為有神靈庇佑,再不敢造釁。其實,長工免疫力來自活下去的念想,迸發出智慧光芒,逐寒為暖,創造了自己的奇迹。
但丁沒有被意大利當局流放出佛羅倫薩的經歷,不可能寫出《神曲》史詩,然則,德國大儒歌德一生富貴,鬥志未見磨消,但見他用充裕時間,創造了人類精神財富。偉人心路,我們無法以常態來理解和詮釋,可以肯定是,他們都有禦寒的溫度,內心熾烈着火焰。
人說,蹚水踩着石棱,劃破腳踵,不知疼痛,及至上岸,看見鮮血淋漓始感椎腑,是由於水在洗刷傷口,木感淡化了痛苦意識。此話有醫理,卻忽視了人性之光——人行河中,岸乃目標,涉過水澤理念當先,氣鼓血暢,腳傷不再累贅。
憧憬的力量遠非一個了得比擬,人在掙脫束縛中獲得的快意,勝於鬆弛帶來的舒爽,破繭念頭猶如愛情種子,蠕動於暗室,繼而頂開心門,落成陽光下一束玫瑰。
單位一臨近退休員工,領導讓他在家休養,等辦退休手續,不料他牌打膩了,操作煩了,爽日子沒了影。歇過一陣子,他索性跑到廠里上班,自雲生活失了方向,規律解體,只剩掰指頭數年月,無聊加劇身體老化。可以想見,當閑散無趣時,也就失落了生命本真意義。
如果把鄉村比作載重的駱駝,城市更像一匹烈馬,在山道馳騁,彰顯腳力,為那一灣綠水和一帶草茵,續寫自己的故事。但人性喜鬧而樂哄,在廣闊天地惟有短暫駐足,沒有久留的慾望。我常讀到苦戀鄉土的文字,卻少見他們紮寨落根的影子,沒有土地居住權則是極妙託詞。
在鄉村看來,城市是座淘寶的窟,幽深眩迷,雖擁擠而來,卻樂此不疲。在城市自己感覺,院子的概念已不再是個體據點,花和草賞而不可挪移,社區也沒有給這份自主和自信,基於缺失才向大自然討要,曠野提供給視覺無垠時,把孤寂拋向兜攬山風的行者。
城市烙印了自己的油畫,鄉村則是城市的童話世界。
一夜,月西沉,倚窗仰觀,忽見一道弧光劃過,燦若金簪,之後,天空惟月獨明,那顆流星了無痕迹。在古代,占星術預測國運,而今科學走上聖壇,諸神退位,太空傳奇由人續寫,航天器便是天眼,嚮往是人類探索宇宙的序曲。
人類的求索,讓我明白了星際空間細小物體和塵粒,飛人地球大氣層,跟大氣摩擦發生熱和光,就是所謂的流星。
憧憬如同一枝利箭,呼哨着飛向靶心,穿鑿目標,發出呯響。北斗星是迷途中的指針,尋家的獵人撥正路向,不再猶疑攀爬的徒勞;流連獵場的鹿貂,只會失落既得的斬獲,沒有比迷谷磁吸更拽步,唯嚮往的火焰,焚滅幽閉和絆索,於是,岡頭石屋搖曳的茅草,成為他的衝刺;,家婦放鬏披髮的等待,牽引他的腳力;炕席上女人眼裡那一汪秋水,消解了他全部恐苦……
我不渴望這樣的際遇,因為困惑的幽靈,易攪亂敏弱的經脈,變換人生活的態度,我也沒有足夠御風的罩衣,只樂於沉湎自己童話老宅,把檐下燕窩看做四季更替的界樁,聽地上啄谷砰砰,想燕子南飛時令的眼神。夜之際,我會望着月暈,摺疊紙風鈴掛上窗檯,等待第一襲風的聲音。
打理花盆的植草,比栽花另有樂趣,花有打瓣綻朵,枯萎是它的命數,凋落一瞬更堪憐,而草青綠的姿態與人心梗碧色相呼應,二者媾合,織就抵荒的屏障。我曾在困惑里失掉許多好心情,點燈熬油,未必轉陰為晴,雨還是打濕了衣。後來,我看到一隻燈蛾撲進窗口,似有所悟:夜闌珊,蛾沖燈來;燭熄人睡,何惑之有?燈蛾便是那個攝魂奪魄的精靈。
“人自識字憂患始”,這是為文者的宿命。
一首好詩詞沒有著者,我很想知道其隱憂或背景,欲補缺憾而終不可行,為自己留下一絲憾念。在我瀏覽的無名氏作品中,大都文字精妙,思想脈絡清晰,可惜經典之作,無芳名跟伴,對於捻折鬍鬚為半語的寫手來說,的確有失公允。前時,我從讀書筆記里,扒到一首既無標題詞牌,又無作者名號詞章,看了好久,仍記不得來處,只知抄進筆記時,盛傳為毛澤東主席寫給周恩來總理的大手筆,又不定準,落款位置空落至今。現在呈此,謹供賞析:
無 題
一生忠貞為國酬,何曾怕斷頭,而今天下紅遍,江山靠誰守?業未盡,鬢已秋,身軀倦,你我忍將夙願付東流?
紅樓傑著,遺千古,映影封建,賊王侯,自古忠臣多孽子,唯有寶黛入神州。
詩詞大氣磅礴,作者非等閑之輩。若為毛主席詞,何以不入毛詩發表卷本;不是他老人家的作品,誰人又具這大口氣,難道一國之君也有抽屜文學不成?
從報章一載文也可看出端倪,據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回憶,有次毛主席在紙頁上劃了一陣后,揉成一團,信手拋進廢紙簍,有心的他撿起一看,原是一首詩稿,遂珍藏起來,后經領袖同意,拿到人民日報發表。於是,一首好詩沒有湮滅於塵埃。可惜因時間久遠,我忘了載文所提及的詩標題。
憧憬是一枚金鑰匙,打開人性密笈於偶然,必然是求索的執著,凸凹合槽在臂腕轉圜間。揭示生活一頁本真的面目,不啻一次採礦,勞其筋骨而後有舒散。
201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