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月亮很圓。
我起身去泡一杯濃茶。從公司偌大的落地窗望過去,整個城市漫出一種類似嬰兒般單純無辜的氣息。月光溫柔輕輕撫摸着每座建築物的稜角,平時龐大而威嚴的怪物們,此刻看起來那麼美好。夜晚真難得。我貪戀着手中這一杯水的溫度,也貪戀着這樣溫柔可敬的夜晚。
直到感覺到水杯的水溫涼了一半,我才恍神,低頭皺眉,平靜的水面淺淺映出我暗淡的瞳孔。是有點累了,我按下眉心輕輕揉動。
“整理完了就早點回去吧。”一個聲音清清淡淡傳來。
“林總。”我畢恭畢敬打招呼,“您也加班這麼晚?”
“要準備明天見客戶的資料。”他的西裝脫下隨意搭在左手臂上,解開白襯衫靠近衣領的兩顆扣子,能隱約看到鎖骨的線條。
“是喬老先生嗎?”我聽同事提起幾次,林總親自和他談了兩次還是沒定下來。
“是。”他學我皺眉的樣子,沒學好自己倒先忍不住笑了,“喬先生力求完美,我會儘力配合。”
我點點頭。林總做事是出了名的認真負責,沒有他拿不下的客戶。
“你在喝咖啡么?”他忽然對我手上的杯子感了興趣。
“是綠茶。”我把杯口遞給他看。
“好習慣。”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顯得像個高中生,“收拾收拾回家吧。我正好順路,要是要送你一段?”
“謝謝。”我看了一眼時鐘,關電腦,起身拎包,“不麻煩您了,我現在還能趕上最後一班地鐵。”
“一格。”他直起身,“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裙帶關係,你現在有的成績都是你自己得到的,我沒有刻意幫過你。所以——”他又笑了,把手攤開,“你不用這麼跟我客套。至少這一刻,你該叫我一句學長吧?”
“學長。”我笑了,這一次很真誠。
“好孩子。”這是大學時期他最喜歡對我說的一句話,通常在我認真吃完桌上所有的食物后他會點根煙很享受地眯起眼睛讚許似地對我說:“不浪費糧食,真是好孩子。”我用手捂住口鼻,聲音顯得有點悶:“煙味嗆人。”
工作后他很少再吸煙,但飯後一根煙的習慣似乎沒有變。
我和林夏,認識六年,他大我兩歲。同是校友。畢業后他留在這家廣告公司,人聰明又勤奮,深受上司喜歡。後來上司被調到分公司去時把他拉上來,而在他正式成為“林總”時,我也大學畢業進入這家公司實習,現在已工作一年。進這家公司倒不是湊巧,我和林夏念的是同一個專業。
“一格。”林總,既然已經想起了往事這叫林夏吧。林夏輕輕喚我,帶着一分遲疑開口:“喬先生是我最後一個客戶,做完這個單子,我就要被調到了南昌分公司了,我希望——”他停頓了一個,顯然後面那句話不太確定:“你過來當我助手好么?”
“學長。”我微微笑,“我記得我手上工作結束公司放我五天假是吧?”
林夏想提攜我,這是好事。但我總是不能坦然去接受,倒不是怕閑言碎語,雖然它的確威力夠大,但不至於損傷我,我怕的是叫“接受”的炮灰,我想我大概永遠忘不了曾經有人用可憐的語氣對我說:“你擁有什麼呢?總是從別人這裡拿東西,總有一天,他一樣可以收回不再給予,你有的,不會長久。”果然一語成輟,那時我失去的不是一份“給予”,而是我對信任的瓦解。
全身的力氣都用來結結實實靠在座位靠背上,地鐵平穩而快速地前進,疲憊嚴嚴實實壓着我的每一寸神經,用力揉着太陽穴的時候我慶幸還好這一刻不是和林夏在一起。我不原意任何一個人見我疲憊無處躲藏的樣子,不為什麼,這樣的時刻我只想自己面對自己。
但我必須在二十分鐘后打起精神來,爬上五樓去打開房門然後把一堆臟衣服塞進洗衣機,洗衣機運作的同時,要將曬好的花茶收起來,不然夜露會再次弄潮它們。但這二十分鐘還沒過去,我難得地將自己處在放空狀態,任自己像爛泥一樣坐着,由衷希望這二十分鐘能長一點,再長一點。
有人在哭。我回過神來,環顧車廂,對面角落裡坐着一個黑衣女生,低着頭,長發垂下來看不清臉。但能看到她輕輕顫抖的肩膀,肩膀顫抖着帶出極力想剋制但始終抑制不了的抽泣聲。
“擦擦。”我遞過去一包紙巾。
準備再次坐回去的時候,對方仰起滿是淚痕的臉,不確定地叫出我的名字:“許一格?”
我看見她驚訝而睜大的眼睛里,我不敢相信的表情。
白竹是個小偷,她偷了班花夏純的眼鏡。前桌女生偷偷給我傳紙條。我用筆敲敲桌面指着那幾個字對向南說:“你看你看。”向南淡淡掃過一眼,也用筆敲敲,不過這次敲得是我的頭。我沖他撕牙咧嘴的時候,他微微一笑:“別鬧,講重點呢。”我自討無趣地趴回桌子上在紙條上回個大大的“哦”字。向南邊記筆記邊慢吞吞地對剛才的紙條做了回應:“不要參與評論別人,不管事情是不是真的,被當事人聽到,會很難過。”
向南總是這樣,好像在小心翼翼保護每個人。
“向南我手指被割傷了。”我把纏着創口貼的食指給他看,同時將自己的筆記本推過去,“今天的筆記你幫我寫好不好?”
“好。”
向南也總是這樣,永遠好脾氣,不會拒絕人。
白竹這個人,言語行為都喜歡小小誇張化,看起來好像很有個性。她總是能在成群結隊的女生堆里發出最大聲的笑聲,也總是拿着三十分的試卷冷笑一聲隨手丟進垃圾桶,和老師吵架也是家常便飯,但怎麼看,也只是普通高中生張揚的樣子,不像是會做小偷小摸的人。
“嗨,一格。我能借你的MP3聽一下嗎?”眼前的女生運動T恤,笑起來鼻尖上的痣顯得很俏皮。
“好的。”我趴在桌子上懶得動,用腳踹向南,“向南你幫我找給白竹。”
向南摸索了一會,又從自己書包找出耳線,遞給她:“白竹你晚上用電腦的話就幫我下英文的導讀可以嗎?”
“你不是已經過了英語四級么,學習這麼刻苦?”白竹有點驚訝。
“是給一格的,她英語太差了。”向南輕輕搖頭。
“我才不要聽。”我翻個白眼,“妞不考四級。”
向南不理我,只是輕輕對白竹說:“麻煩了。”
白竹將下滿英文單詞的MP3還給我時,我邊嚼口香糖邊把向南的耳線取下來塞他書包,口齒不清地說:“其實白竹人不錯,對吧。”向南停下寫筆記的手,把耳線從書包里拽出來拿給我,口氣不容拒絕地說:“這個你先用,我再買過一幅耳機就好了。不過一定記得聽完單詞再睡。”他完全沒有注意在我在說什麼,我白眼還沒翻,聽見他又想起什麼似的轉過頭又說:“晚上我會打電話監督的,馬上要考試了。” 說完繼續做筆記。
雖然不情不願,又每天被迫背單詞到十點,但一看到英語試卷上鮮紅的“96”分我還是忍不住露出八顆牙齒重重拍向南的肩膀:“您辛苦了辛苦了啊。”
“不辛苦。”向南皮笑肉不笑地說,“只要你大小姐不要一接電話就抱怨單詞多難背您覺得多辛苦並且十天如一日一句台詞都沒換就行。”
“小心眼!”我大喊。
“給你十塊錢,去買兩隻冰淇淋。”他看着我。眼睛是明亮的。
我把頭一扭:“不接受你討好。”
“這是獎勵。”他伸出手摸摸我的頭,像是在安撫一個鬧彆扭的小孩子。果然,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孩子。”
我興沖沖地拿着冰淇淋快步走進教室將冰淇淋分一支給向南,在向南皺着眉說完“我不吃巧克力味道”后,看見不遠處的白竹在看着我,發現我的目光后不留痕迹將頭轉到一邊,又轉過來,沖我淡淡一笑。
我最喜歡星期五的課,雖然上午課程繁瑣,但下午美術接着體育課,美術課是我喜歡的課,向南喜歡體育課。我們雙打羽毛球,他喜歡大力殺球的感覺,又快又狠地讓一隻輕飄飄的羽毛球化作一道凌厲的線條。
而美術課寫生,向南總是坐在我旁邊,看我認真畫一棵樹,然後躺下來拿我的MP3聽歌,永遠一首《再見二丁目》循環到底。下課後我會推推他,他揉眼睛,跟在我後面進教室。
今天還是一樣,我找草地坐下來,向南躺在我身邊聽歌。只不過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多了一個人,白竹拿着畫圖工具過來,毫不客氣坐下,然後沖我燦爛一笑,“我可以跟你一起畫吧?”
“可以。”我說。她的笑容里有一種不可拒絕的自信。
向南平躺在草地上,將手揚一揚,表示隨意。
白竹畫的是單車,張揚的紅色車身,停在一片深綠色的草地上顯得特別顯眼,單車被一隻手扶住,白衣男生只畫了腰部以下的位置,沒有露出臉。但是能看到他消瘦的身軀,襯衫勾勒出他的小腹,風吹來,他的白襯衫下角在輕輕飄動。
我有點震驚:“白竹你畫的真好。”
“我學過一段時間畫,後來停了。”白竹在塗抹一地的綠色,“不過我喜歡畫畫。”
“這張可以送給我嗎?”我問。
白竹將最後一抹綠色塗好,“給你。”
我拿着畫,跪蹲在地上去搖向南的肩膀,“你看你看。”
向南有些無奈,坐起來,摘下耳機抱怨:“我才剛睡着。”
我招招手,向南就把頭低下來湊近我。他的頭髮上沾了很多草屑,我一一幫他拿下來。這是我們的默契,他每次都能睡得滿身是草,然後自覺把腦袋伸向我讓我給他拍掉。
“你們感情,真好。”白竹說話的時候,停頓的點很奇怪,不知道重點停在‘感情’還是‘真好’兩個字上。
“我們認識了四年。”向南伸個懶腰,說話語調也是慵懶的,一隻耳機因動作幅度過大,順勢掉下來垂在肩膀上。
“你在聽歌嗎?”
“嗯。”向南將耳機戴回去,“楊千璍的《再見二丁目》。”
“分我一隻。”白竹湊上去。自然而然。
下課鈴響起的時候我的畫還剩下一點點線條沒有勾勒完,向南已經起身,白竹葉也站起來,我抬起頭對向南說:“你先回去拿球拍吧,我畫完再回教室。”
向南說:“好。”蹲下來拍拍我的頭。
他們走後,我輕輕嘆一口氣,嘆完后我自己也嚇了一跳。許一格,你怎麼了啊,你怎麼可以將一口氣嘆成無奈又心酸的樣子。
我拍拍臉,重新拿起筆小心在紙上描畫,突然筆尖“啪”地一聲,斷了筆芯。我拿着那支筆看了一秒,無奈地收起紙筆,準備追上向南和他一起回教室。
不遠處的白竹正在手舞足蹈和向南談論什麼,向南偏着頭想了想,片刻之後,和她一起大笑起來。白竹於是,又湊近了向南一點,兩人並肩邊走邊說話。
我慢慢,慢慢停住腳步,看着他們走近教學樓,消失在拐角處。
接下來的體育課變成了白竹和向南雙打,我坐在一旁拿着向南的外套。向南的外套滿是灰塵和汗水混和的味道,他剛剛打球出了一身汗。我笨拙地抱着這個外套,有點遲鈍的難過。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再屬於我一個人了。
“向南!”白竹突然大叫起來。
我回過神,張望到向南倒在地上,膝蓋蹭破了皮,泥土和沙子混在傷口裡面,血在流出來。
“我沒事。”向南試圖站起來。“只是不小心磕到石頭上了而已。”
“都流血了還說沒事。”白竹語氣很強硬,然後轉過頭指揮我,“一格你快去拿紅藥水和酒精。”
我飛快地跑去醫務室拿來水藥水和酒精,蹲在向南面前準備給他清洗傷口,手上拿的藥品卻被白竹搶了去:“我來就好了。”
我突然站在旁邊不知所措。
放學后我和向南一起回家,我們推着自行車慢慢走在一條林蔭道上。向南的腿受傷,我們走的很慢。黃昏了,路邊的樹留一地斑駁的影子。
“向南。”我叫他的名字。
“嗯?”
“你覺得白竹,人怎麼樣呢?”我小裝作隨意,卻又提心弔膽地問。
“怎麼突然問這個。”他有點疑惑。
“我就是隨便問問。”
“就這樣吧。”他隨口說道,不等我繼續發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將書包從肩上拿下來,“我忘記帶鑰匙了。”
“我幫你去拿。”我打斷他接下來說要陪我一起去這句話,“你腿受傷了不方便。學校又不遠,我跑幾步就到了。”
學校在黃昏來臨的時刻變得有些空蕩蕩,我快步跑過門衛室和操場,走廊上散落着夕陽的餘暉,像是金黃色的波紋,我不捨得踩痛它們,悄悄地,輕輕地,小心踩上去。
教室門是開着的,陽光的餘輝也毫不吝嗇地散進門內一米處——它當然也想再進去些,但高大的門實在是太小心眼了,不知退讓。我此刻就站在這扇歡喜地沐浴着金色波光的門外,門敞開的角度讓我毫不客氣看見白竹坐在夏純的位置上,柔和的陽光沒有照耀的那一片角落裡,白竹臉上掛着我看不懂的表情。
“白——”我深深地倒吸一口氣,捂住嘴巴。白竹在偷東西!
我飛快地倒退一步,不能讓她看見我。白竹真的偷東西。她怎麼可以偷的那麼囂張那麼理所當然。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卻突然想到,夏純同桌家裡更有錢,為什麼白竹只偷夏純的東西而分文不動別人的東西。
難道——我想不出來,我將好奇生硬地壓下去,探出頭去看她接下來幹什麼。
再然後我看到,她走到我的桌子前,停頓了幾十秒,接着重重地推動桌子,桌肚裡的一下子掉出來散在地上。我再一次驚訝地捂住自己的嘴,欠過身躲在了牆壁後面。
她想幹什麼。
我冒着危險站在很容易就輕易被發現的地方迫不及待地偷窺着,此刻,她站在我的桌子上,耳朵里塞着耳機,隨着音樂在踩節拍。她狠狠地,踩着我的桌子。然後我看見她的表情,這次看我懂了,是高傲和不屑。頭高高揚起,是個自以為維持尊嚴的姿勢。
只是沒過多久,她臉上的表情消失——這簡直就像變戲法。我從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在一瞬間變得那麼,那麼豐富。只是接下來更豐富的事發生了:
她慢慢,慢慢蹲下來。一本本撿着地上的書,像是貞潔的聖女去擦一地不幹凈的血跡。只是我為什麼我看見她,眼睛里,不再有堅定。書被一本本碼好,重新整整齊齊放在我的桌子上,於是現場沒有一點痕迹。白竹站起來,還是那個雖然張揚,但是笑起來會很好看的白竹。
她到底想幹什麼呢。
我跑到拐角處躲起來,等看到她下樓的背影才跑到教室去拿向南的鑰匙。此時的教室安安靜靜,像個聽話的乖孩子。它好像一點也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
等我匆匆跑回街口時,向南已等候多時,他咬着可樂的吸管沖我打招呼:“你要喝什麼飲料?”
“我不喝。”我搖搖頭,因為跑得太急氣息有點不穩,“向南,向南你知道嗎。林卓卓說的是真的,白竹她是個小偷。”
向南說:“不要去評論別人。我上次不是告訴你了嗎?”
“可是……”我說話有點不穩。我知道向南向來討厭有人說另一個人的壞話。但是,這不是事實嗎?
“好了。我給你去買支冰淇淋。”向南不讓我有再開口的機會。
在白竹第二次來找我借MP3的時候,我說:“不好意思,我還要聽呢。”然後我看到白竹臉上的笑瞬間僵在臉上。她大概第一次看到我這麼不友好。
向南卻在這時,不明時務地轉過頭來問我:“你不是說你不聽了么。”
我狠狠瞪向南一眼的時候,白竹笑了笑:“沒事的。”然後轉身走了。
“你怎麼了?”向南看着我。
“沒怎麼。我不喜歡她。”我把頭趴在桌子上不說話。
“你知道你今天有點莫名其妙嗎?”我的頭頂傳來向南的聲音,我生氣地一抬頭,只看見向南的側臉,線條綳得緊緊的。
我們一天沒有說話。放學后我們只是走,誰也不願意第一個開口,走了一段路向南突然停下,然後轉身走掉。我在想他是不是真的不理我了的時候,他又快速轉過身大聲說:“我又把鑰匙忘在教室了我去拿!”
我無聊地坐在路邊數樹葉,數到已經吃完一顆棒棒糖還沒見到向南。於是我又跑到路邊的便利店去買一罐牛奶。在我打開它時終於遠遠看見向南走了過來。
“怎麼這麼久?”我抱怨。
“我在教室看見白竹了。”向南低着頭,語氣有些陰沉。
看見白竹了?我把牛奶罐緊緊握在手上,有點緊張。是看見她偷東西嗎?還是看見她又踩了我的課桌?我只是小心問:“你看見她幹什麼了?”
“沒什麼。”向南突然搖了搖頭,不願意說下去。
是看見了對吧。看見了她偷東西對吧。我的牛奶罐握太緊,指節輕輕顫抖。但還是裝作不在意地說:“那我們回家吧。”
只是一切都似乎改變了。
白竹非但沒有離我和向南遠一點,反而越來越和我們黏在一起。連中午吃飯也是向南去幫我們兩個人一起買飲料,白竹每次都拿和向南一樣的種類。甚至有一次,向南幫白竹買了愛吃的豆皮,卻忘了我的番茄炒雞蛋。我咬着筷子吃難吃的豆皮,覺得委屈極了。
其實,是白竹黏着向南吧。她並沒有刻意和我保持多麼好的關係。所以,我們三個人,反而,我像是局外人了。
美術課,我依舊一個人畫畫,白竹和向南分聽倆只耳機。向南不再聽單單一曲歌,他開始喜歡莫文蔚。那是白竹喜歡的歌手。於是體育課也變成了白竹和向南單打,白竹說我打球姿勢不對,容易拉傷。於是我每次都抱着向南的外套坐在花壇邊上乖乖看,等向南打完球,遞給我一隻奶油冰淇淋。
也就,這麼多了。
可是今天,老師卻把我和白竹的位子互換了。我坐在座位上,冷冷地笑着收拾好書包,我臉上該掛上什麼表情呢,向南你看得懂嗎。向南看着我,看着我一個人收拾好走到白竹的位置上。卻在白竹坐在他旁邊的時候,將頭轉了過去。於是他沒看到,我努力努力着,低下頭不讓別人知道,我哭了。
突然間手機震動,我從書包里摸出手機,看見發信人是向南。他讓我記得寫今天的作業。他上課的時候不能幫我記筆記了。
我發過去:是白竹對吧。是白竹找老師換座位的對吧。
一格。有什麼事,你不要自己去猜測。晚上等我電話。
我把這條信息狠狠刪掉。向南,你不再偏向我了嗎。你要保護別人了嗎。
晚上九點。向南電話準時打來,我走到陽台去,看到繁星點點,夜風是涼的,吹得我心裡坦蕩蕩。但是向南的話,卻讓我覺得,這一切都糟糕極了。
一格。位置的事,是我找老師換的。白竹決定去學美術,她的文化成績不好,需要我幫她補起來。你現在成績穩定,每日加緊複習,分數保持提高都沒有太大問題。我也並不是袒護她,我只是幫助更需要我幫助的人。
為什麼?
什麼?
向南你覺得把一切解釋合理我就要坦然接受嗎?
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你袒護她,你就是袒護她。我沒發覺我的聲音帶着顫抖。
一格。你記得我最討厭評論別人么?因為我的媽媽,就是被閑言碎語逼走的。她什麼也沒做,那些人憑什麼把最不好的詞強加在她身上?就算她有什麼地方不對,就一定要這麼殘忍地對待她嗎?你知道語言的攻擊力多大嗎。就像現在白竹被人說成小偷一樣。你知道聽到的人多難過么一格。
我咬緊嘴唇不說話。心裡有個聲音不停在吶喊: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一格。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做你最好的朋友。但是,如果有什麼地方忽略了你,你不要生氣。
向南向南,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只是咬緊嘴唇。咬緊。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出奇的平靜。
問吧。
那天,你在教室看見白竹,她,在幹什麼?
向南沉默了一會,慢慢,慢慢小聲開口:她在哭。
因為脆弱,是最好的調劑葯。有什麼比一個因為下午受了委屈,放學后偷偷坐在教室里哭得女生,更值得讓人去關懷,呵護?
我明白了。
因為她比我更脆弱,她在哭。而我沒有,你覺得我比她堅強,我不再需要你,你需要去照顧更脆弱的人,所以可以暫時放開我。
是這樣嗎?那你知道我現在也在哭嗎?
掛完電話,我看着滿天的星星慢慢,平靜地,微笑了。你知道嗎上帝,我這麼渺小,我原來這麼渺小。
電話再次響起的時候我看到屏幕上閃爍着兩個我不想看到的字:白竹。
我掛掉了她的電話,十分鐘后,短信傳來。我看完那一段長長的話,將手機關機。再次看着星光,毫無破綻地露出一個最大的笑容,然後保持着它。眼淚掉下來。
十七歲的我猜測過無數次我和白竹的見面,那時我發誓我以後要比她擁有更多東西,我真誠希望某一天我在穿過一個街角時偶遇到她,她在討價還價一個舊的燭台。也希望在一次同學聚會中我帶着最讓我驕傲的男朋友,接受所有人羨慕的目光,同時看到白竹過的並不好。那時我恨她。
但我又真的明白,她絕對不是可以小瞧的人。也許以後,是我被她小瞧了也說不定。也許是我,在為生活奔波的時候,看到她開着私家車沖我揮手問我需不需要幫忙。
但沒有一次,想象過我們這樣碰面。
白竹坐在我家客廳,背挺得筆直。我光腳去打開冰箱,問她:“喝什麼?”
“白開水吧。”她說話的同時小小的打量了一下我的房子。
我端着茶水過去,盤腿坐在地板的毯子上。毯子是去雲南玩得時候帶回來的,價格不便宜,好在非常柔軟,倒也對得住價格。
“你,過得好嗎?”
“果然第一句是問這個,真沒創意。”我用手指輕輕摩擦杯口,“我們不用客套,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嫁到這邊。”白竹用手撥弄一下頭髮,這個動作讓她顯得很婦人,“和老公吵架了跑出來。”
“你結婚了?”我不太敢相信。
“孩子都四歲了。”白竹笑了一下,說起孩子臉上都是自然的柔軟的光芒,“你不知道吧,我不是第一個結婚的。你記得我們班的林卓桌嗎?她結婚都快七年了。”
“天吶。”我完全被帶進了突然時光已過的氛圍中。
“倒是夏純好命,男朋友是一家公司總經理,她在公司掛個助理名號,天天逛逛街喝喝咖啡,上次還說起你呢,說要找你敘敘。”
“白竹。”我輕輕打斷她,“你變了好多。”
“你變的更厲害。”白竹嘆口氣,“我當初以為你離開了向南就活不了,可你卻是活得最漂亮的一個。”
“當初是你教會我自己擁有的才是最長久的你忘了嗎。”我慢慢抬起頭看着她的眼睛,容不得她一點閃躲。
許一格,你知道你為什麼會輸嗎?你把一切都當成理所當然,覺得誰也搶不走你的。以為它就是你的。但我想告訴你,事情沒有控制在誰的手裡,如果只是一味的區拿別人的東西,或者等待別人給你東西,你將什麼也沒有,因為給予的那個人才是主動,他可以隨意收回去不再給你。我拿走這一切是想告訴你,你有的,不會長久。只有你自己去擁有,你才能永遠。
你有的,不會長久。只有你自己去擁有,你才會永遠。
我後來,真的只記住這兩句話。它是我用現實中最辛酸的眼淚換來的,它是我的切膚之痛。
我無法擺脫它,我靠着它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不靠任何人,我只靠自己。我有的都是我自己拿到的,和任何人沒有關係。一旦和別人有了聯繫我就恐懼不堪,覺得總有一天它會消失。我已經明白了失去一份東西是多麼讓人難過。
“一格我很抱歉。”在這一字一句中,白竹用手蒙住臉,“抱歉沒有用對嗎。”
“對。”
“你信嗎。我那時自卑,我渴望一切好的東西,我覺得它們都該是我的。我經常問自己為什麼好的東西不是我的。”白竹輕輕看着我,“我到現在都可以完完全全體會我那時的感受。我希望每個人注意我,希望自己有存在感,我羨慕夏純所有的東西,所以我偷偷拿走它們。我羨慕你有一個對你那麼好的向南,可我沒辦法拿走他。我曾經那麼,那麼嫉妒你。”為什麼她的語氣那麼讓人心酸,我的心情不自禁柔軟了一下。
“被你冷落的那一天,我真的覺得自己無恥又可憐。我只不過想要一點好的東西,我有錯嗎?我總是這麼試圖說服自己沒有錯,但那天我還是哭了。現在我感到很慚愧。我覺得我很丟臉。我現在才明白,這是不該有的念想。”
我猶豫着沉默,終於去握緊她的手。握緊她手的那一刻我感到一陣莫名的輕鬆——
已經這麼久了,其實我早就不恨你。往事不過是輕輕一陣煙,我被眯了眼。誰也沒錯對嗎?每個人都在不知覺傷害別人,年輕就是一種傷害,但還好——這種傷害一定會得到原諒的。比如,我現在才發覺,我一直在等自己原諒你。一直在等自己原諒自己。
“一格。向南是好人。”白竹露出一個美麗的笑,“他忽略你是因為他太善良。”
“我現在突然想感謝你。”我真誠地說,“也感謝向南。”我將頭靠在她腳上,就像是親愛兩姐妹。
“一格有一句話我要告訴你。哪怕自己擁有的東西多麼堅硬,也一定要接受別人好意的幫助。你不能讓別人的好意變成自我失落,這樣對他不公平。”
“白竹你知道嗎,你現在說話像向南。”
“他改變了我。”白竹笑,“不過我接受他的東西太多,依賴心產生,沒法掙脫開,所以那句話對我也是一語成戳,我輸給了自己。最後失去太多。”
“白竹。要是咱們那個時候能像現在這樣聊聊天多好。”
“那時不可行,我壓根沒辦法好好跟你相處,我一心想着要拿走你的向南。”白竹瞪大了眼睛。
夜裡,白竹在我家睡下。她老公打電話過來為吵架的事道歉,白竹說“明天會回家”的同時,我看到她一臉苦笑。我們睡在一張床上,這是我想都不敢的事。白竹和我談起一些從前的事,說暗戀的小男生,說我們奇葩的英語老師。慢慢地,困意襲來時我聽到她最後一句話跟我說:如果有讓自己變得優秀的機會,千萬要接受這份好意。
為什麼?
自我爭取是沒有錯,但有時候它也會讓你變成一個自私的人。你一定要讓自己變得更好,更優秀。白竹說完,沉沉睡去。
我悄悄從床上爬起來,給林夏發短信:我想好了。什麼時候出發?
任何。任何機會都不要錯過。你要讓自己變得優秀一點,並且你要相信,讓你覺得難以過去的一切,不是痛楚,都是讓自己變得優秀的墊腳石。你要相信自己會強大,同時要避免自己變得太冷漠。在保證擁有不會失去的同時,更好地去得到。
你也要相信,一個人走過來的時光。會讓你變得更堅強。
你不要恨那些離開你的人。有人陪過你一段時間,走過生命中一段路,已是不容易。
記住舊人,懷念之時,也要看清,現在身邊陪伴你的是什麼人。接受他。不要拋棄他。
天大亮的時候我第一次聞到我的房子里飄着飯菜的香味,白竹圍着圍裙,在煮一鍋濃湯。是玉米排骨湯,我聞出來了。
“冰箱里什麼都沒有。我給你大概買了些蔬果之類的。記得自己煮來吃。”白竹端過一碗湯來,拉開凳子坐在餐桌邊,“你嘗嘗看。”
“好吃。”我豎起拇指。
“那你全部吃完。”白竹笑眯眯地解開圍裙,“我要走了。家裡催我。”
前面這個女人,曾經那麼張揚地掩飾過自己的自卑和慌亂,曾經做過我最討厭的事,我恨過她,她悔恨過。她曾經伶牙俐齒曾經囂張到底,也讓我在失敗得一塌糊塗時成就了最好的我。可她現在,失去了稜角,變得溫柔可人,全身都散發著母性的關懷,那是一種柔和的氣息,讓人覺得溫暖又安全。
她又是怎麼,一步步,變成如今的她呢。
“白竹!”我喊出來,在她回眸一瞬間喉嚨有點沙啞,接下來的話要用什麼口吻說呢。“你過得好嗎?”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柔和得像湖水。
“怎麼了。”白竹好笑地看着我,“你要祝我幸福嗎?來吧。”
“祝你快樂。”我說。
“謝謝。”我看到她眼睛泛着奇異的光,“我也祝你,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