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知音
天馬
一
900多年前,在人間天堂杭州,一個人正站在破敗蕭索的西湖邊上,踟躇着、悵望着、思索着、等待着……
他是一個職位與才華反差極大的人,所做的武官職位很低,卻是文華藏腹,鑒賞高明,有很高文學修養的大收藏家、鑒賞家;他就像自己收藏的古字畫一樣,把無邊光景驚世意象卷在畫軸中,留給人的是畫軸背面的清白寒素淡淡墨香。他就是杭州左藏庫副使、兩浙兵馬都監劉景文。
蘇軾天上人。
他的精神永遠奔突在無垠世界。
北宋元祐四年(1089),蘇軾不願忍受朝野中人的打壓,主動提出申請外放,被朝廷獲准,第二次任杭州知州。江南七月,青山如黛,綠水似鏡,朝野之外的風是這樣的悠然怡悅,輕鬆恬靜,悠然怡悅的風吹着悠然怡悅的船,悠然怡悅的船滿載着豪放的詞飛揚的詩駭人的意象,彷彿騰着雲駕着霧的仙人,泊在“天堂”的岸邊。蘇軾的滔滔文思錦繡文章正好和杭州天堂般的美景相契合,他的政治理想遠大抱負正好和杭州的水陸通衢活力開放相對應。他的靈感在飛翔,詩要開花,詞要結果,文章要快馬而奔。他要歌唱,他要吟誦,要把萬丈豪情唱給能夠陶醉其中的人,要把千縷積鬱誦給可以理解他的人。
劉景文和蘇軾相遇了。此時,劉已57歲,蘇軾54歲。兩個人的花白鬍子被杭州的酥風吹舞着,他們臉上的皺紋里打着政治坎坷人生偃蹇的烙印,骨子裡都埋藏着中國的文士精神,血液里都涌動着一股浩然正氣。劉景文很快成了蘇軾撥動高山流水琴弦的知音,蘇軾很快成了劉景文這塊璞玉的發現者欣賞者,兩個人的精神之手緊緊的握在了一起,成了聲氣相投的好朋友,整日詩酒唱和,飲宴江湖。
時間轉眼就到了下一年,杭州迎來了一個不平凡的春天。蘇軾用大文豪的如椽巨筆擘畫著他在杭州的施政計劃。疏浚西湖,築起堤壩,沿河植柳,湖心建塔,保護生態。而劉景文這個有安邦之才卻無施展之地的人,把幫助蘇軾實現政治理想當做自己的政治理想,推波助瀾,添薪吹火,成為蘇軾施政計劃的積極響應者和協助者。從公元1090年4月28日蘇堤開工,劉景文幾乎天天陪着蘇軾安步代車、酷暑揮汗,督工監造。西湖楊柳夾岸,艷桃灼灼;綠水蕩漾,山影映照的優美圖景,是蘇軾政治理想和文學情懷相結合的經典之作,也成了收藏在劉景文篋中的一幅絕佳山水畫。蘇軾以一顆詩心治政,留下的政績成為永世景仰的一首詩,詩里詩外都有劉景文的影子。
劉景文是仕進失意,蘇軾是政治失意。但失意歸失意,他們沒有把失意變成杯中的消極頹廢,沒有因此銷蝕對平淡生活的非常熱情,他們的胸懷都能裝得下浩渺海洋,他們的性格都像大山一樣峻拔超邁,他們的詩心都浸泡在詩經漢賦唐詩宋詞中。每日評書題畫、聽琴對弈、焚香煮茗、玩碑賞帖、拈筆弄硯、吟詩作賦、談禪論道,把詩意的酒沉醉在生活中,把失意的生活釀出詩意的芬芳。
這一年晚秋的一天,西北風凌厲的刮著,樹葉早已凋零,湖裡立着的是幾枝殘荷,花池中傾倒的是幾朵敗菊。蘇軾站在這寒冷的風裡,風吹衣袂飄飄舉,舉目望去,心中不免凄寒。在荷與菊的影子里他看到了憔悴但依然堅韌的劉景文,這兩年來與他情同手足的劉景文。英雄惜英雄,才士重才士,靈心閃現,忽然有了給劉景文寫一首詩的想法。蘇軾拿起翠管,文思如大海風濤,意象更瀟洒不群,詩成具高超遼遠,把對劉景文愁苦潦倒的憫惜,和振作堅強的希望寫進了他的詩里,贈與這個潦倒一生的老人。
贈劉景文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字面上的意思是,水面上的荷花已經凋謝,連那像傘一樣可以撐雨的荷葉也已經枯萎;籬笆邊的菊花,儘管秋風摧殘,卻還挺立着那可以傲抵寒霜的枝條。朋友,一年中最好的景緻啊,你一定要記得,就是秋天橙黃橘綠的時節。
看似寫愁秋卻不是寫愁秋。蘇軾要告訴自己朋友的肺腑之語是,我們不能抗拒歲月磨蝕,年齡已老的像那殘荷,但我們的精神卻永不倒下,傲然挺立,愈歷風霜,愈加堅勁。一年中到了秋天,是收穫的季節,人生年過半百正是富有經驗、事業有成、學業長進的時候,我們要倍加珍惜這最美好的人生季節啊。
蘇軾一生貶謫流放遍嘗苦難,是山水自然滋養着他偉大的精神世界。他的血脈中到處流淌着山嵐清泉奇石勁松,胸中氤氳着大自然的美妙瑰麗,所以,描繪人、事便融入了對天籟的徹悟和體察。
一首千古名詩誕生了,放在蘇軾的詩集中,為蘇軾的萬丈光焰又增加了一道璀璨光芒。而劉景文藏在詩里,把這美的意境撫摸了一遍又一遍,領受了蘇軾的深情厚誼、美好期望,內心充滿了感動和滿足。然後,回過頭來,面對着他的古玩,去另一個世界里樂然暢遊……
二
劉景文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值得蘇軾這樣推崇嘉許嗎?我們來打開放映機,回放他的事迹紀錄片。
劉景文(1033-1092),名季孫,景文為其表字。原籍開封,是北宋名將劉平的小兒子,將門之後,襲父親的軍功,做了一名小小的武官。他收藏甚豐,是北宋著名收藏鑒賞家。
在那個到處盛開着詩的花朵和流溢着詞的芬芳的時代,劉景文底蘊深厚,氣度不凡,發筆精金,以自己的博學善詩,與文學界頂級人物過從甚密。他曾用自己的詩征服了文壇巨匠王安石。劉景文在饒州管理酒務時,有一次王安石巡視江東各地官員工作,到饒州考察酒務之事,來到他的廳堂,看到屏風上有他寫的一首詩:“呢喃燕子語梁間,底事來驚夢裡閑。說與旁人應不解,杖藜攜酒看芝山。”此詩含而不露,氣韻深藏,襟抱開闊,氣度雍然,借景表情,以境傳郁,正是時人最為推崇的風度。王安石也曾寫過一首詩:“金爐香燼漏聲殘,剪剪清風陣陣寒。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杆。”仔細品味,劉詩和王詩中的意境大有相通之處,所以,那種無奈、無聊、鬱悶,旁人不解,王安石解,正應了他寫的那句詩“人生樂在相知心”,兩顆心在瞬間同頻共振。王安石捻須讀罷,讚歎良久,心為之傾倒,不顧領導身份,和這個下級僚屬話詩論文,氣氛融洽,相談甚歡。完了,不問工作,華麗轉身,登車而去。不久直接把劉景文從一個武官提拔為饒州學官,使劉景文的才華盡被世人知曉。
在文人的聚會中,劉景文才思敏捷,即興屬聯,語驚四座,技壓群芳。王安石出了一聯考劉景文:“念茲在茲,釋茲在茲,名言茲在茲。”劉景文應聲和道:“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王安石聽后大笑,甚服其捷才。蘇軾也曾給劉景文出過一聯:“一則仲父,二則仲父;千不如人,萬不如人。”劉景文和道:“一則仲父,二則仲父;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蘇軾拍手讚歎。劉景文《送孔宗翰知揚州》詩有云:“詩書魯國真男子,歌吹揚州作貴人”,被時人稱為精當。他給蘇軾寄詩:“四海共知霜滿鬢,重陽曾插菊花無?”蘇軾大喜。
同時代的文學家對劉景文給予很高的評價。黃庭堅《次韻劉景文登鄴王台見寄》之五:“公詩如美色,未嫁已傾城。嫁作盪子婦,寒機泣到明。綠琴珠網遍,弦絕不成聲。想見鴟夷子,江湖萬里情”。把劉景文的詩比作未嫁的美人,傾國又傾城,意喻他的詩是“藏在深閨人未識”的佳作。又有《和劉景文》詩寫道:“劉侯本將家,今為讀書客,詩名二十年,風雅自推激”。晁補之《送劉景文兩浙兩路都監》寫道:“詩篇驚人眾側耳,蚤有高譽無卑棲”。蘇軾《次韻劉景文見寄詩》寫道:“烈士家風安用此,書生習氣未能無”。在《書劉景文詩后》蘇軾說:“余嘗評景文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俗氣”。萬卷書凝成一股書卷氣,賦之人儒雅風流,賦之筆高軼超邁,可見劉景文是怎樣的識鑒宏遠、風采曄然。《答劉景文》謂:“公每發言,如風檣陣馬,迅霆激電,不意於中復有祥光異彩,纖余致膩,盎盎如陽春淑艷;時花美女,誠不足比其容色態度。”說話如“輕舟已過萬重山”,才思如“八駿日行三萬里”,表情如“美人立於花叢間”,風度如“五彩雲霞放祥光”。在這些大詩人大文豪的筆下,劉景文不是一個落拓潦倒的小吏,而是一個能言善辯,才思敏捷,感情豐富,雍容雅和的人。他的思想風檣航行於遼遠浩瀚的大海,他的精神陣馬馳騁在廣闊無邊的草原,襟抱是如此高遠,氣象是如此闊大。這才是劉景文,一個不被執政者發現,而被蘇軾所挖掘出的劉景文。因此,蘇軾封予劉景文“慷慨奇士”的榮譽稱號,將他比作三國時體氣高妙的孔融。曾經毫不避諱的跟別人說:“老來可與晤語者,凋落殆盡,惟景文可慰目前耳。”蘇軾“衰暮思故友”,說的認真懇切,絲毫不避諱別人的嫉妒。
劉景文和蘇軾、黃庭堅、王安石、張耒、晁補之等同時代的名人關係都非常好,均有詩歌酬唱。
他為官清廉,為人正直。
他是一個面目清癯,兩鬢多髯的老者。
他是一個大收藏家、鑒賞家,收藏有書法作品三萬餘軸,畫數百幅。
他是一個文武全才,官場上卻很鬱郁不得志的人。
中國的文士,有一個傳統,他們不僅在文學上意氣相投,切磋唱和,相互砥礪,而且在政治上舉薦才俊,提攜同道,推重賢能。“人之相識,貴在相知;人之相知,貴在知心”。其實劉景文是不甘寂寞的,蘇軾深知道劉景文是一朵藏之名山的紅花,他想讓一片綠葉綻放為一朵紅花。寫罷《贈劉景文》,蘇軾似乎覺得為這個感情甚篤的朋友還做的不夠,因為一首詩僅僅是一首詩,只定格了一種意象,只表達了一種寄託,畢竟不能改變一個人的政治命運。而他要做的正是通過自己的名望,為劉景文呼籲,讓劉景文得到朝廷的重用,一展政治才能,改變現在懷才不遇的境況。對於一個文人來說,筆就是他的重型武器,是他舞起雄風的大纛,是他吹出響亮的號角。大文豪輕拈玉管,胸中欲言,一瀉而出,落筆千斤,字字如石,句句含鐵,直接把推薦信寫給皇帝。
乞擢用劉季孫狀(或題作舉劉景文狀)
元祐五年十一月日,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杭州蘇軾狀奏。右臣自少聞趙元昊寇,延州危急,環慶將官劉平以孤軍來援,奸臣不救,平遂戰沒,竟罵賊不食而死。平有數子,皆才用絕人,不幸早世。今臣所與同僚西京路分都監左藏庫副使劉季孫,則平之少子,篤志力學,博通史傳,工詩能文,輕利重義,雖文臣亦未易得。而其練達武經,講習邊政,乃其家學。至於奮不顧身,臨難守節,以臣度之,必不減平。今平諸子獨有季孫在,而年已五十有八,雖備位將領,未盡其用。伏望朝廷特賜采察,權置邊庭要害之地,觀其設施,別加升進。不獨為忠義之勸,亦以廣文武之用。如蒙朝廷擢用,后犯入己贓,及不如所舉,臣甘伏朝典。
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蘇軾給朝廷寫了這封推薦信。信中不僅說明了劉景文的身世,而且高度評價劉“篤志力學,博通史傳,工詩能文,輕利重義”,最後怕朝廷不信自己所言,說假如朝廷提拔了劉景文,他作姦犯科,或才能平庸,我心甘情願接受朝廷處罰。這好比在皇帝面前拍着胸脯保證,如我對劉景文的推薦不實,可拿腦袋試問!
人物有大小,氣味相投卻沒有高低。歷史上有許多大人物和小人物因為氣味相投互相吸引,結下深深的友誼。把文人的舉薦信,寫成武人的軍令狀,其舉賢不避親之寬廣胸懷,其有責任敢於擔當之鋼鐵肩膀,真乃世所難尋。千古重才誰能敵,百代重義罕與匹,高山流水遇知音,伯牙子期友誼長。由此可見一斑。
三
公元1091年(北宋元祐六年)的某一天,大書法家米芾坐在窗明几淨的書房中,香爐中奇香裊裊,屋外陽光明媚,他的心情很好,手握竹管,輕點煙墨,信筆寫來,正給劉景文修書一封。
是很簡單的信札。
“芾篋中懷素帖如何?乃長安李氏之物。王起部、薛道祖一見便驚云:自李歸黃氏者也。芾購於任道家,一年揚州送酒百餘尊,其他不論。帖公亦嘗見也。如許,即並馳上。研山明日歸也。更乞一言。芾頓首再拜。景文隰公閣下。”
事情的緣由是,米芾欲以歐陽詢二帖、王維雪圖六幅、犀帶一條、硯山一枚、及玉座珊瑚一枝,交換劉景文所藏王獻之〈送梨帖〉。劉景文知道蘇軾喜愛米芾的硯山,便投桃報李,想趁此機會把它送給這位親密的朋友,便答應米芾。但米芾後來因為硯山被王詵借去,久不歸還,只好又寫了這封信札給劉景文,想改以懷素的書帖作為交換之物。
這一年,米芾正當41歲,精力充沛,學養厚實,書藝已達顛峰。因為環境優美,內心平和;因為是一般性的書札,因為是寫給朋友的,心無顧忌。隨意之作,天真爛漫,肘下風生,紙上墨酣,寓老練嫻熟於自然之中,無些許造作,書家生命意識,筆下涓涓流泄。真是行筆如戰鼓摧征,鼓點繁驟,愈來愈急;如錢潮翻湧,後浪推前浪,一浪高過一浪;如追風逐電,勢極迅疾。氣勢如崩雲裂石,排山倒海,激越磅礴,淋漓酣暢。整體一氣呵成,痛哉快哉!
這時侯,蘇軾的鼎力舉薦起了作用,劉景文鴻運當頭,接到了擢升為隰州知州的任命文書,真是青雲直上到碧霄,“漫卷‘任’書喜欲狂”。把興奮的心情拾掇進行囊,挑一個黃道吉日啟程赴任。米芾的信札是收到了,細心放入包裹中,暫且把這件不要緊的事放下來。走出山明水秀的南國水鄉,走上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來到萬山叢中僻居山陬的隰州。然而到了隰州(今山西隰縣)任上之後,雄才命薄,不到兩年就身染沉痾去世。這筆文人雅士的“交易”也就永遠擱淺在宋人的筆記中。
信札當年叫尺牘,對於一般人來說,寫信只不過是寫信,傳達傳達消息、表達表達心意和問候問候安康而已,對於書法家來說,他們的信,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張紙片,他寫的既是傳情達意的文字,又是煙雲舒捲的書法,在用文字與對方說話的同時,不經意間把他的全部書法藝術功力揮灑在了上面,意象天然,鬼斧神工,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劉景文得到的就是這樣一封充滿書法藝術魅力的“‘書’信”。這封信札就好像一陣風,吹來了暗香無數;就好像一陣雨,灑出了虹霓彩練。米芾沒有專意為之,劉景文沒有刻意收藏,但是一幅極品書法掩飾不住自己耀眼的光華,走上了泱泱華夏書法藝術寶庫最顯眼的位置。九泉之下的劉景文不知道,這尺幅很小僅有85個字的書法作品,卻蘊奇藏精,成為他一生中收藏的最有價值的一幅書法珍品。他不僅只是保存了一件極品書法,而且把米芾寫給自己的“景文隰公”四個大字留存在中國歷史中、留存在中國書法史中,把他這個小小的隰州知州映照的華彩煥然,把地處山陬的隰州映照的璀璨奪目。
米芾的這個尺牘被後人命名為《篋中帖》,隨着年代之久遠身價倍增,珍寶異常。幾經輾轉落入皇家之手,藏於清宮,解放前漂洋過海,現收藏於台灣故宮博物院中。
四
蘇軾在劉景文的心中佔據了很大的位置,內中有崇敬、有仰慕、有欽佩,也有離別牽挂、殷殷問訊。天下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事莫若談。劉景文擢升為隰州知州,急急忙忙要遠走北方赴任,他在啟程時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會朋友蘇軾。他想感謝朋友、知己、恩人,與朋友分享這個人生的幸福時刻;他想與朋友對面而座,撫幾茗茶,暢敘闊別之情。他繞道去潁州(今安徽阜陽)拜訪蘇軾(元祐六年八月1091)。繞道潁州要路過滁州,這個滁州就是幾十年前歐陽修在這裡寄情山水當醉翁,盡收風光命名醉翁亭,醉眼明心寫醉翁亭記的滁州。如今歐陽修(1045年任滁州)遠去滁州已46年,作古也已近20年。但是他的醉翁亭記沒有因為他的去世而聲名黯然,相反隨着他離去日久,愈來愈被世人珍重。珍重的表現是競相拓印醉翁亭記碑刻,以致年深日久,磨損嚴重。現任滁州知州王詔,欲讓文名聲望很高的文壇魁首蘇軾重書一通,以傳承文化延續文脈,卻苦於無引薦之人。恰在此時,劉景文路過滁州,正好是去看蘇軾,正好是和蘇軾關係特殊。王詔額手稱慶,真是天助我也!趕緊抓住這個難遇之機,修書一封,托劉景文傳遞相求。同時,賦詩一首以述志趣。
劉景文風塵僕僕而來,蘇軾不勝歡喜。一則喜劉景文擢升,二則喜知己相見,可以暢敘胸懷。握管搖筆立就《喜劉景文至》詩:“天明小兒更傳呼,髯劉已到城南隅。江淮旱久塵土惡,朝來清雨濯鬢須。相看握手了無事,千里一笑無乃迂。平生所樂在吳會,老死欲葬杭與蘇。過江西來二百日,冷落山水愁吳姝。新堤舊井各無恙,參寥六一豈念吾。別後新詩巧摹寫,袖中知有錢塘湖。”從此詩中我們看到兩人的感情是愈老愈深,“相看握手”暖意融融,“千里一笑”會心會意,一切都盡在不言中。
及至接到王詔轉來的書信,蘇軾對恩師歐陽修的感念之情油然而生,不勝唏噓之餘,欣然應諾此事。這是這一年的十一月,寒風蕭蕭,大地寂寂,但是蘇軾的心卻始終在沸騰中,劉景文在蘇軾處住了大約十日,他款待劉景文的最美佳肴就是他手書的《醉翁亭記》。在這十天里,蘇軾書寫了兩種字體的《醉翁亭記》:一種是應劉景文所請,以真(又名正體,包括楷書和魏碑)、行、草兼用字體寫長卷,世稱草書《醉翁亭記》,筆法豪邁奔放,“如綿裹針,外柔內剛”。端莊淳厚,神韻飄逸,凝重厚實,豪氣奔放。珠聯璧合,世間雙美。一是滁州太守王詔求書,用大字楷書寫成。
醉翁亭記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泄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迴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岩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於負者歌於滁,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冽;山餚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坐起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然白髮,頹乎其中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
能同其樂,醒能述其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千古好事,就是在一個合適的時機遇到了一個合適的人,做出的一件合適的事。
這是劉景文一個順便的請求:給王詔寫,也給我寫一幅吧。於是為蘇軾展紙,蘇軾的兒子磨墨,蘇軾就奇逸開張、煙雲卷舒的寫開來。我們知道了,劉景文離開潁州的背囊里,攜到隰州的書畫中不僅有米芾的尺牘,還有蘇軾的草體《醉翁亭記》。他背的是山水,他在山水中行走着;他背的是詩畫,他在詩畫中行走着。很難想象,絕世墨寶背在劉景文傴僂的背上,走了千里以上的路程,水火不侵,盜強不劫,懷抱不遺。可見劉景文不管是水旱兩路,騎馬坐車,晝行夜宿,一樣對他的收藏如性命般看護的很緊。在他的任所就更不用說了,想來,他一直密不示人,將所藏高高掛在房樑上。日日為其熏上兩炷檀香,讓自己的心靈浸淫於藝術的天地之間。
但是,他還是不能違背宿命,丟下他的寶貝,在隰州任所永遠的訣別塵世。蘇軾的草體《醉翁亭記》遂自劉家散出,為世人輾轉收藏。元代大書法家趙孟頫見此卷大為驚喜,在卷上題了長長的一段話,“此宋學士東坡蘇公之筆,趙子固家藏舊物也,今為伯田馮先生所得。余在京時嘗見此卷於高仁卿家,前後有子固印識,今悉亡之,想為俗工裁去。詎謂神物,而災亦見侵如是!然而字畫未損,猶幸甚耳。或者議坡公書太肥,而公卻自云:‘短長肥瘦各有度,玉環、飛燕誰敢憎?’又云:‘余書如綿裹鐵。’余觀此帖,瀟洒縱橫,雖肥而無墨豬之狀,外柔內剛,真所謂‘綿裹鐵’也。夫有志於法書者,心力已竭,而不能進,見古名書則長一倍。余見此,豈止一倍而已!不識伯田之所自得又幾何?元貞二年四月一日持來求跋,聊為草草。”趙孟頫極為激動地說,他見了該長卷,書法進步了好多倍。由此可以看到蘇軾的《醉翁亭記》長卷對中國書法的影響之大。
建國后其碑刻移置河南博物館。
蘇軾草書《醉翁亭記》,全文401字,每字約10厘米見方,作品的開頭和結尾,以楷書為主,中間則以連綿的草書為主,而且楷書的轉折處也多斷筆。這樣相互映襯,就顯得斷處愈斷而連處愈連。氣脈“連”與“斷”組合得很巧妙。奇趣不斷,令人叫絕。拔萃出類,筆力遒勁,神采飛揚,堪為一絕。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放縱不羈,恣肆橫逸,落筆如風雨,真神仙中人。歐陽修的文是千古絕唱,蘇軾的書法,如江河奔騰勢不可擋,如山泉掛瀑韻味無窮。好文加上好字,好人加上好官。美景、美文、美書三者兼備,終使蘇書《醉翁亭記》以“歐文蘇字”而名滿天下,成就中國文壇一樁盛事和美談。
五
劉景文在隰州,沒有記載他政績的文字。洪邁《夷堅志》中記載,劉景文的外甥說,劉景文在隰州,隔幾天就去晉文公祠去瞻拜一次,瞻拜時,彷彿和晉文公低語,口中念念有詞。有時,他在辦公的廳堂里坐着,忽然就閉了門,說是晉文公來了,又彷彿聽見房中有低語聲。有一天,他對一個部下說,天帝叫你來了,你先去,我過幾天就去。大家聽了都很吃驚。不幾天,果然這個人就無疾而終。又過了幾天,他也死了。過了一夜,又活轉來,命人拿筆,寫下三首絕筆詩。然後告訴人們,我到天上掌管雷部的事情,這次是真要和大家告別了,閉住眼睛停止了呼吸。他去世是在隰州任上兩年多的事。
劉景文帶着一段傳奇得道升天去了。
隰州,春秋時為蒲,是後來成就霸業的晉文公的封地。隰州雖處內地,但不僅在宋朝,歷來就是偏僻蠻荒之地,經濟文化十分貧瘠。在這樣的一個山溝溝里,不打戰無由建戰功,沒有浩蕩之水修不出西湖美景,大約民眾質樸爭訟也很少,州牧的事情自然就少之又少了。這恐怕與劉景文的政治理想相去甚遠。尤其是無事可干難耐的寂寞,寂寞不是來自自然環境的,而是來自精神的饑渴。誰與劉景文吟詩弄文、鑒賞金石、臧否人物、縱論天下?環顧此郡,寂焉無人。一個高蹈之人,最可怕的是無對手,敵人可以刺激他的鬥志,朋友可以激勵他的上進,知己可以撫慰他的心靈。蘇軾遠在幾千里之外,山遙水遠,難通音問。尋覓這裡的高人,也只有晉文公了,只有晉文公的韜光養晦,圖謀大業,心雄萬夫,胸懷天下,才能與劉景文互相傾慕,對面而坐,相談甚歡。劉景文就與死去千餘年的晉文公私語,傾訴衷腸,傳遞款曲。
劉氏酷愛收藏,視書畫金石為生命,過世時,家無一錢,但有書三萬軸,畫數百幅。劉景文的收藏,以王羲之〈送梨帖〉價值最高,此帖僅有兩行,十二個字,蘇軾認為其價值勝過唐代鄴侯李泌收藏的三萬軸法書。按說,劉景文的身家何止百萬千萬,辦豪華奢侈的葬禮綽綽有餘,辦體面的葬禮不在話下。事實是,劉景文做官所得俸祿全部用於淘買書畫金石,整日與書畫為伴,沉醉在金石之中,家中卻不名一文,糧無一石,茅棚破屋,妻兒寒號。死後,靈柩從隰州運到晉州(現臨汾),再無力往老家移厝。一個人孤零零在陌生的異鄉等待着魂歸故里,安葬祖墳。劉景文兩個女婿都先他去世,兒子是個最低級別的“三班借職”武官,無權無勢,囊中羞澀,大約也不想落罵名馬上將父親一生珍藏變賣,只好到京城求告父親的故友。
當聽到劉景文病歿任所的噩耗時,當看到劉景文的兒子喪魂失魄哀哀凄凄的樣子時,蘇軾五內俱焚,肝腸寸斷。想不到兩年前和劉景文在潁州的歡談,竟然成了永訣;幾年前和劉景文在杭州西湖上的笑語,竟然消逝在杳渺中;兩人遠山闊水般的心心相印,成為一段歷史。在血雨腥風的政治鬥爭中他沒有流過眼淚,在悲歡離合的人生遭際中他沒有流過眼淚。而今,摯友的離去,讓他老淚縱橫,涕泗漣漣。蘸着淚水,蘇軾顫抖着手提起了筆,筆飛快的在他的思念中遊走着,越游越快,筆下,字字是血,點點是淚……
乞賻贈劉季孫狀
元佑七年十月日,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守兵部尚書蘇軾狀奏。右臣等竊聞仁宗朝趙元昊寇,延州危急,環慶將官劉平以孤軍來援,眾寡不敵,奸臣不救,平遂戰歿,竟罵賊不食而死。詔贈侍中,賜大第,官其諸子慶孫、貽孫、宜孫、昌孫、孝孫、保孫、季孫等七人。諸子頗有異材,而皆不壽,卒無顯者。家事狼狽,賜第易主。獨季孫仕至文思副使,年至六十,篤志好學,博通史傳,工詩能文,輕利重義,練達軍政,至於忠義勇烈,識者以為有平之風。性好異書古文石刻,仕宦四十餘年,所得祿賜,盡於藏書之費。近蒙朝廷擢知隰州,今年五月卒於官所。家無甔石,妻子寒餓,行路傷嗟。今者寄食晉州,旅櫬無歸。臣等實與季孫相知,既哀其才氣如此,死未半年,而妻子流落,又哀其父平以忠義死事,聲跡相接,四十年間,而子孫淪替,不蒙收錄,豈朝廷之意哉?今執政侍從多知季孫者,如加訪問,必得其實。慾望朝廷特詔有司,優與賻贈,以振其妻子朝夕饑寒之憂,亦使人知忠義死事之子孫,雖跨歷歲月,朝廷猶賜存恤,於獎勸之道,不為不補。季孫之子三班借職璨,見在京師,乞早賜指揮。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貼黃。季孫身亡,合得送還人為般擎。女婿兩房,並已死盡。其喪柩見在晉州,無由般歸京師。欲乞指揮晉州,候本家欲扶護歸葬日,即與差得力廂軍三十人,節級一人,般至京師。
蘇軾義不容辭,又一次給皇上寫奏摺,從劉景文的父親寫起,父親英烈寧死不屈,景文有異材工詩能文,家庭如何困難,不撫恤不能振獎勸之道,最後俱寫劉景文死後慘狀,建議皇上賜予錢物,撥出兵丁,讓劉景文的靈柩能夠回到京師進行安葬。因為這篇奏摺,有了一個“家無擔石”的成語。形容家裡沒有存糧,比喻家境困難(古時十斗為一石,兩石為一擔)。
劉景文死後,留給蘇軾的是無盡的思念,在他的詩文中多有感懷記錄。“憶昔劉景文,其父死西戰。出身與我同,詩文亦璀璨。結交蘇與黃,秦張同一貫。文武初不分,西班不須換。”以寄託深深地懷念之情。《蘇軾集補遺·書劉靜文詩后》:“景文有英偉氣,如三國時士陳元龍之流。讀此詩,可以想見其人。以中壽沒於隰州。哀哉!哀哉!曇秀,學道離愛人也,然常出其詩,與余相對泣下。”《黃山谷詩話·記劉景文詩》:“劉季孫景文,平之子也。慷慨奇士,博學能詩。仆薦之,得隰州以歿,哀哉!嘗有詩寄仆曰:‘四海共知霜鬢滿,重陽能插菊花無。’死之日,家無一錢,但有書三萬軸,畫數百幅耳。身後圖書漂散,余亦鬚髮盡白;今對此詩,令人氣塞。”
有道是: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在劉景文不得志的時候,蘇軾和他是知己朋友,在劉景文成為一州首長的時候,蘇軾和他是知己朋友,在劉景文化鶴西遊后,蘇軾仍然和他是精神上的朋友。他們自相見的那一天就註定了一生不變的精神友誼。蘇軾的巨人之手對於劉景文來說是平常的朋友之手,蘇軾舉世罕有的集文學之大成的那顆頭顱,對於劉景文來說是生命高蹈的協奏。
六
花艷艷的開着,葉油油的綠着,自從有了植物的生命,花和葉的友誼就一直延續着。
他與大詩人蘇軾相知,幫助蘇軾疏浚西湖,把自己忙碌的身影印在了西湖水鏡中。
他詩才很高,卻不出名,藉蘇軾的一首《贈劉景文》,才讓人們知曉了他的才名節操。
他是書畫金石鑒賞家,因為收藏,和米芾交往,因為和他的交往,米芾才寫出了《篋中貼》,《篋中貼》讓米芾的書名光焰更長,而他卻寂寞的站在這方尺牘的方寸之角下。
他替別人向蘇軾求字,順便讓蘇軾給自己寫了一幅,沒有給自己留下,卻給這個世界做了一件千古好事。
他是一片多麼美麗的綠葉啊,托出了無數朵紅花,讓紅花妝點天地盛景,自己卻悠然離去。
《贈劉景文》、《篋中貼》、《醉翁亭記》;劉景文與蘇軾、劉景文與米芾,誰是誰的綠葉,誰是誰的紅花?歷史就這樣把友誼真誠、奇遇巧合融匯在一起,融成一段千年的過往,知音的絕唱,友誼的傳奇。
(作者,本名王軍,隰縣文聯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