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怡寧的母親曾經是京劇團的一名演員,後來京劇團不景氣解散了,她母親換了別的工作,可茶餘飯後總喜歡京腔京味地哼幾句唱詞。雖然她自己的嗓子一年不如一年,可章怡寧卻耳濡目染地喜歡上了京劇,總學着母親的架勢拿腔做調地唱那麼幾句,有時候還逼着母親一板一眼地教她。作為母親,自己雖然唱了十幾年的戲沒什麼收穫,最後還落了個失業的下場,可畢竟京劇是一門藝術,自己的女兒既然愛好,她當然支持了。最後母親托朋友找關係,費盡了周折,章怡寧才做了一位藝術團團長的閉門弟子。
然而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剛剛做了團長的閉門弟子的第二天,藝術團便要到另外一座城市演出,團長就找到章怡寧,對她說:“怡寧,你師母身體不好,我在外演出的日子,希望你能幫我照顧她。”好像壓根就沒有帶她去演出的意思。雖然章怡寧十分的不情願,可既然師傅提出來了,她只好點頭答應。
那是章怡寧第一次見師母,年輕漂亮,感覺比師傅小至少20歲的樣子,表情卻木訥。見到章怡寧的那一刻,渙散的目光也就半秒的停頓,然後擠出一絲讓章怡寧從心底懼怕的笑,僵硬而陰森,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師傅沒有告訴她師母得的是什麼病,她也沒好意思問,就硬着頭皮留了下來,白天給師母做飯打掃衛生,晚上睡在客廳的沙發床上,算和師母做伴。不知道為什麼,見到師母之後,章怡寧總感覺師母像電影《聊齋志異》里的那些鬼狐,冷艷而飄忽不定。章怡寧總覺得師母很神秘,走路都無聲無息的,微笑凄然,寬大的絲綢睡衣華麗而流光溢彩,仙女下凡一樣。
整個白天除了吃飯,師母都把自己關在卧室里,靜悄悄的,彷彿屋子裡沒有人。百無聊賴的章怡寧就把大小的房間轉了個遍,卻發現除了客廳,整個房間的布局全部是古色古香的,連天花板都是那種雕刻着木紋的廟堂一樣的風格。最讓章怡寧不解的是連衛生間都是這樣的裝潢,彷彿那不是衛生間,而是供奉的地方,透着一股無法言說的凝重和神聖。而客廳卻是一流的現代風格,沙發茶几牆壁地板,都透着現代的大都市氣息,這讓章怡寧非常的納悶,搞不懂都是一樣的屋子,卻在裝修上有着如此的天壤之別。更讓章怡寧納悶和好奇的是,師母總是整整一天都把自己關在卧室里,她想敲門,可一想到她那張蒼白凄美的面孔,想到她渙散而飄忽的眼神,她就害怕。師母似乎對她既不反感也沒有好感,默默地吃飯,然後等章怡寧抬頭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卧室了,如果不是茶几上那隻空的碗和那雙使用過的木筷,章怡寧真懷疑師母是不是在這裡坐過。
夜晚就在章怡寧的納悶和好奇中來臨了,無所事事的她早早地躺在了沙發上,想着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漸漸的就進入了夢鄉。可睡着睡着,她感覺隱約有鼓點聲在耳邊一陣緊似一陣的響起。頓時她沒有了睡意,睜開眼,一片瓦黑,可那鼓點的聲音還在繼續,京胡鑼鼓如萬馬奔騰般充塞着整個空間。屏着呼吸矇著頭看了下手機,已經是深夜2:43了。章怡寧想一定是師母那屋子裡傳出來的,就躡手躡腳地下了地,師母卧室的門關得死死的,可那聲音卻立體感特彆強烈地充斥着整個空間。章怡寧慌亂中碰了茶几,隨着一聲響動,那聲音戛然而止,憑空斷裂一般。重新回到沙發床上,章怡寧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中她掐了下自己,鑽心的疼,並不是夢。驀然間她覺得四面八方充滿了眼睛都在黑暗裡窺視着她,手忙腳亂的她猛地打開了吊燈的開關,除了她的心跳,偌大的客廳沒有任何的聲音。
那夜章怡寧亮了一夜的燈,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師母卧室的門依然緊閉着,章怡寧懷疑師母是不是出門了,輕輕推了下,那門竟然開了,師母渙散的目光凝視着她,她駭得差一點叫出來。穩定了一下情緒之後,衝著雕塑一般立在門口的師母笑笑,逃一般地帶上了門。帶上門之後,她的心還在“撲通撲通”地跳。師母那張沒有任何錶情的面孔彷彿烙在了章怡寧的腦海里一樣,揮之不去。白漆似的光華而細膩的額頭,瘦俏而尖挺的下巴掩隱在長發下,如果再伸出紅紅的舌頭,活脫脫一個弔死鬼。章怡寧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剋制不住地想那張臉。匆忙溜進衛生間,鏡子里是一張受了驚嚇的臉,她努力地搖搖頭,鎮定了下情緒,倉促地洗漱了一下拎起廚房的菜籃逃一樣出了門。
剛關上防盜門,就聽見身後有人喊她姐姐,膽戰心驚地回頭,是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年齡和她相仿,一身保姆的裝束。章怡寧禮貌地微笑了一下說:“你好。”女孩是對門的小保姆,非常的熱情,問章怡寧是不是新來的,還說師傅家隔三岔五的換保姆。
兩人一路並肩向菜市場走去,路上那小保姆非常神秘地問章怡寧,師傅家是不是沒有女主人,因為她都來半年了從沒見過女主人的影子。章怡寧告訴她說:“有啊,當然有了,我師傅經常在外演出,師母身體不好,所以很少出門。”小保姆才明白章怡寧並不是對門雇的小保姆,而是臨時替主人照料生病的女主人。小保姆很天真地問:“姐姐,你師母什麼病啊?”章怡寧搖頭說:“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愛說話,很憂鬱的樣子。”小保姆心直口快:“神經病吧。”然後又肯定地說,“一定是神經病,不然為什麼換了那麼多保姆,來了走,走了來,前前後後,我至少見過七八個。”還非常關心地囑咐章怡寧說:“姐姐,你可千萬小心,聽說神經病人犯了病會打人的。”最後口無遮攔地告訴章怡寧說:“聽我家主人說,對門曾經死過人,是個女的,弔死在了暖氣管上,舌頭伸得老長。”說著還很形象地做了個伸舌頭的動作。章怡寧嚇得心都要蹦出來了,趕緊制止她說:“你別嚇唬我啊。”“真的,我不騙你,那房子原來住着一對年輕的戀人,後來那男的拋棄了那女的,女的就自殺了,她可真傻。”小保姆感慨地道。
到了菜市場買了師母最喜歡吃的菜之後,章怡寧整個人都恍惚着,想着那個自殺的女人,如果不是那小保姆喊她,她還恍惚着呢。小保姆一路嘰嘰喳喳的都說了什麼,她都沒有聽清楚,機械般地上樓,開了門,小保姆還不忘囑咐她:“姐姐,你千萬小心,神經病人會打人的。”
師母卧室的門竟然還緊閉着,章怡寧偷偷掃了一眼,輕輕地進了廚房,按着師傅的吩咐燒好了菜,才輕輕地敲師母卧室的門,剛敲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敲第二下,那門竟然自動地開了,露出了師母蒼白光潔的額頭,瘦俏尖挺的下巴,以及披散的長發。章怡寧倒吸了一口冷氣,退了兩步才僵硬地笑了笑。師母也不說話,隨手帶了門徑直走到茶几前毫不客氣地端起了碗筷,默默地吃着,然後等章怡寧再次抬頭,人已經消失了,只留下空空的碗,和那雙潔白的木筷。
卧室的門依然緊閉着,卻透着讓章怡寧不寒而慄的氣氛,空氣凝固了一般。黑夜再度降臨了,章怡寧開着卧室的燈,緊張地躺在沙發床上不敢閉上眼睛,生怕一閉上眼睛昨天晚上那聲音又會響起一樣。或許是神經過度緊張的緣故,也或許是她朦朧間已經進入了睡夢中,那亮着的燈竟然沒有任何徵兆地變暗變黃了。
她的視線里忽然出現了一個漆黑面孔的人,穿着戲裝。章怡寧太熟悉不過了,那是《鍘美案》里黑臉包公的扮相。就在章怡寧目瞪口呆的那一刻,那黑臉的包公竟然動了起來,舉手投足,嘴裡還念念有詞地唱着,那動作那神情栩栩如生,儼然就是舞台上那個鐵面無私的包公在痛斥負心郎陳世美。恍惚中視線里又出現了另外一個義憤填膺的女戲子,圓睜着杏眼,她甩着長長的衣袖,邁着細碎的步子,哽咽悲憤都集中到了那張臉上。更讓章怡寧吃驚的是,明明那女戲子的對面並沒有人,可她卻出神入化地指指點點,一頓激揚的指點之後,那女戲子竟然做了個逼真的惟妙惟肖的哭勢,然後沒入黑暗。彷彿忽然間停電了一樣,黑得不着邊際。她咬着嘴唇,把淚水噙在眼眶裡不敢出聲,模糊間又一個身着蟒袍的男人戰戰兢兢地站在她的面前,踉踉蹌蹌,趔趔趄趄地潸然淚下,嘴裡還在哆哆嗦嗦地唱着什麼。可那表情簡直太真實了,恐懼悔恨,都堆在一起,苦苦地哀求着什麼,最後卻是泣不成聲地癱軟在地。章怡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怕自己忍不住喊出來。
章怡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接下來出現的會是什麼,就屏聲吸氣地等待着,一分兩分,時間緩慢而急促地過去了,直到窗帘上露出了光亮,都再沒有出現任何的人物。而她夜裡所看到的一切彷彿夢境一般歷歷在目。對面牆上的掛鐘清晰地顯示着已經早上6點了。由於保持了一夜一個姿勢,章怡寧渾身都麻木了,她膽戰心驚地動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忍無可忍地開始啜泣,直到師母站在她的面前,摸了一下她的頭髮,她才驚嚇地坐起,師母木訥的表情卻笑着,又摸了一下章怡寧的臉,然後進了衛生間。望着師母的背影,章怡寧更加感覺到了害怕,那背影簡直就是一個悄無聲息的女鬼,拖着長長的睡衣,披散着長長的頭髮,沒有一丁點腳步聲,一閃就進了衛生間。章怡寧簌簌地抖着抓起被子蒙住了頭,等了大約一個多小時也沒聽見師母回卧室的聲音。
驚魂甫定的章怡寧探出頭的時候,天已經完全亮了,陽光透過窗帘照進了客廳,而地上沒有任何有人站過的痕迹。彷彿昨天晚上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覺,師母卧室的門依然緊緊地閉着。她這才壯着膽子躡手躡腳地下了沙發,提心弔膽地走到衛生間門口支棱起耳朵仔細聽了聽,裡面沒有一點聲音。她輕輕地推了推那門,開了,空空的,沒有師母的影子,只有那些裝飾古怪的屋頂和廟宇一樣,讓她膽戰。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越發覺得昨天晚上是在做夢,驚慌中找到手機一看,有電啊,怎麼昨天晚上就會沒電了呢。她想一定是自己太喜歡演戲了,所以就做了那樣的夢。之後章怡寧笑了。
肯定自己是在做夢之後,章怡寧覺得那屋子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不就是曾經死過一個女子么,為了情。這樣一來時間也就過得快了,不知不覺夜晚又來臨了,她躺在沙發床上依然無眠,想着緊閉着屋門的師母,想着那個殉情的女子,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黑暗裡燈光一閃一閃的,而且閃爍的燈光里,昨天晚上夢到的那些“角”表演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了一個面目猙獰的人,穿着古樸的戲裝,上眼一看就是戲劇里的鐘馗。章怡寧又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就不以為然地看他將會如何的表演,可那鍾馗竟然木偶一般地舞動着四肢向她走來,直到那張陰森的面孔離她近在咫尺,她才感覺到害怕,神經質地捂了自己的嘴巴。那鍾馗模樣的人偶對着她齜牙咧嘴做着嚇人的動作,正當章怡寧伸手想摸他的那一瞬間,那人竟然驀地消失了,視線里一片漆黑。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捂着嘴巴的手剛緩緩地挪開,驟然發現面前一個沒有任何錶情的女子,披散着長發,吐出了紅紅的舌頭。章怡寧大喊一聲便暈了過去。等她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師傅焦急地站在他的面前,面帶愧疚地望着她說:“怡寧,你可算醒了。”
章怡寧心有餘悸地抓住師傅的手簌簌地顫抖着喊:“鬼,有鬼。”說完受了驚嚇一般地號啕大哭。師傅始終抓着她的手說:“怡寧,都怪我走得匆忙,沒有對你講,你師母原來也是唱戲的,後來精神失常后經常在夜深人靜的午夜穿着各式的戲裝在客廳里獨自一人表演。”章怡寧半信半疑地望着師傅,才從師傅的嘴裡聽到了一段故事。
5年前,一個演員喜歡上了獨身多年的師傅,可師傅一直拒絕她,不給她任何的機會,後來師傅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京劇票友,兩人經過近半年的相處,感覺彼此挺合適就領了結婚證,再後來那個京劇票友就懷了孕。喜歡師傅的那個女演員呢,一直對師傅耿耿於懷不死心,自告奮勇要照顧那個京劇票友,師傅也沒想別的,覺得人家也是好意,再加上自己的妻子確實需要人照顧,就同意了。可沒出一個月,懷孕6個多月的妻子就上弔死了。後來經過調查,才知道她是為了把那個女演員嚇走,半夜的時候自己把自己吊在了暖氣管上,結果失手把自己弔死了。從此那個演員由於受了驚嚇,一直情緒不穩定,到大醫院看了幾次,總是複發。後來師傅也覺得愧疚,就娶了她,她就是現在的師母。師母犯病的時候,就大半夜的穿着各式的戲裝在客廳演了一出又一出,直到自己折騰累了才去休息。師傅找了很多保姆,儘管每次都對人家講不要害怕,但半夜時師母在那裡一個人表演,那些保姆還是感覺到了害怕,以致後來人家都傳說師傅家鬧鬼,所以連保姆都找不到,這次師傅由於臨時有演出,只好找了章怡寧照顧妻子。
講完這個故事的時候,章怡寧發現師傅哭了,他對不起死去的妻子,也對不起神經錯亂了的現在的師母。他說他自從第一任妻子去世后,獨自一人生活了20多年,50多歲的人了卻害了兩個喜歡他的女子。他感到萬幸的是,章怡寧沒有什麼三長兩短,否則他就是死也不能瞑目的。
章怡寧終於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她忽然覺得師母挺可憐的,不但不害怕她了,反而對她有了一絲同情,於是她對師傅說:“師傅,以後如果你有什麼演出,師母就交給我了。”師傅老淚縱橫地說了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