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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涼好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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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門吱呀一聲,撕碎了秋晨的寧靜。荷兒奶奶的一雙小腳剛踱進院子里,她就連打了兩噴嚏。噴嚏聲綿而無力,象極了炕頭那隻老病貓的喵嗚。天涼好個秋。荷兒奶奶象風中飄飄欲墜的枯葉,皺褶的臉被風乾似的焦黃。她扶着門框哆嗦了一下,順手抓過衣繩上的長袖褂,顫巍巍地套上身。

  一場秋雨一場寒啊,荷兒奶奶望着水汪汪的院子想。幾乎是同時,一波笑意從她的嘴角蕩漾開去,在她臉上的溝溝壑壑間流淌。荷兒奶奶深呼一口氣,看了看天,望了望村子上空稀落的幾縷炊煙,突然折身進屋。

  彷彿注射了強力劑,她的動作瞬間敏捷起來。不一會,木門再次吱呀了一聲,荷兒奶奶拿稻草在門拴上打了個結,就匆匆出門了。她拄着她的橡木棍,這橡木棍,通體摸得溜光,是荷兒爺爺十二年前留下的拐棍。荷兒奶奶夜晚把拐棍摟在被窩裡,一來睹物思人做個伴,二來起身用來方便。更讓荷兒奶奶愛不釋手的是,拐棍上有兩個歪扭稚嫩的字:荷兒。這是荷兒上小學時用削筆刀刻上的。

  荷兒是奶奶唯一的愛,唯一的根。荷兒曾對奶奶說,她記不清爸爸生前的模樣,依稀記得媽媽改嫁他鄉之前的輪廓,但清晰的記憶,是從睡在奶奶的被窩裡開始的。她的頭,拱在奶奶乾癟的懷裡。奶奶的皮膚松垮垮的,一扯老長,象在枯瘦的骨頭上套了件又肥又松的皮套。荷子象頭圓潤的白色小乳豬,小胖手常常抓着奶奶枯萎的乳房恬然入睡。

  回憶往事,兩滴濁淚盈在荷兒奶奶的眼睛里,她咧開沒了牙齒深陷的嘴,笑了。

  荷兒奶奶一隻臂挎着荊條筐,一隻手拄着拐棍,小腳顫顫悠悠地點着泥濘的村路。

  荷兒最愛吃炒花生。每每她回來時,荷兒奶奶點一把細草,文火把花生烘炒到最佳火候。荷兒總是倚在奶奶的被褥上,噼噼叭叭地剝一瓢炒花生。奶奶沒牙,她笑呵呵地看着荷兒痛快地吃,給荷兒遞上熱水,滿足地嗅着滿屋子花生噴噴香。那是荷兒奶奶的幸福時光。

  雨後的路上除了泥水,尚沒有人的足跡。荷兒奶奶為自己的小狡猾竊喜。可以肯定,她是村裡第一個出來撿花生的人。彷彿,她已經看到地里那些漏落的花生,被雨淋過,散散點點,露出白花花的臉來,在落寞地等着她。荷兒奶奶加快步子,拐棍一深一淺的戳進泥濘里。

  喲!荷兒奶奶驚叫一聲,她的三寸金蓮踩在一墩豬茇子草上,刺溜滑了一腳,她一個趔趄。幸虧有拐棍,是老頭子在天幫我呢,她穩穩身定定神,想。

  前些年,是耽誤不了荷兒吃花生的,可荷兒奶奶八十歲以後再也種不動地,加之老伴的逝去,她的腰彎得象拋物線,忽然間沒了力氣。幸好她還有荷兒。荷兒是她的命她的魂。

  誰家種地都不容易,不能老吃左鄰右舍送的花生。荷兒奶奶一邊想着,一邊走進地里去,泥水早已打濕了她的腿腳。主人在秋收后撿過漏花生的地塊,她才能進去,她撿主人撿完漏的“漏”,不是來佔便宜的。荷兒奶奶嚴守這個自定的規矩。

  俯身,撿拾,起身。荷兒奶奶象僵化的機械,動作很拗,渾身關節生硬得嘎吱作響。她視力並不好,她把蒲團挪來挪去,人盤坐在上面,把身子匍匐探出去,臉貼近地面逡巡着,手伸向可及的花生。

  荊條筐的底兒漸漸蓋上了。荷兒奶奶滿手是泥巴,蒲團濕漉漉,她的褲子沾滿泥漿,又濕又涼。

  泥漿越來越涼啊。荷兒奶奶有些冷得戰慄。

  荷兒好久沒回來了,荷兒奶奶的淚盈起來,簌簌滑落......荷兒出嫁,按風俗,原本是要回來“三日回門”的,荷兒奶奶準備了“回禮”——那是她為荷兒夫婦新做的兩雙鞋墊。荷兒奶奶還為新孫女婿準備了紅包和自釀的米酒。可是,那天,新娘荷兒沒有帶新郎一起回來。荷兒奶奶連續幾天坐在門檻上張望着村口,從日升,到日落......

  再過三天就四個月了,荷兒一直沒回來過,她的電話老也打不通。她只是偶爾打電話給奶奶問問安,或者托好友蘭兒捎來些東西。蘭兒每次都說,荷兒升為公司人事部主管了,工作忙得很,過一段時間就接奶奶進城一起住。荷兒曾在電話里說婆婆重病在外省住院,她是不是跟過去照顧了?可難為了這苦命的孩子。荷兒該懷孕了不?......快仲秋節了,荷兒一定會回來的。荷兒奶奶扯過袖口,拭乾了眼淚,想起未來的重外孫,她甜蜜地咧了咧嘴。她爬起來,把蒲團放進筐子里,蹣跚着踱向另一塊地。

  二賴子家的花生咋不及早收回家呢,都淋了,唉,都淋了......荷兒奶奶惋惜地喃喃着,那一地帶蔓的花生,淋得白花花的,襯在暗褐雜青的葉蔓間,分外醒目。待會兒回村得專程上門囑咐一聲二賴子,太陽出來趕緊拉回來晾曬,不要捂爛了呀。這二賴子,從小就不讓爹娘省心。

  荷兒奶奶望着一地花生嘆息了兩聲,然後一歪一拐地穿越二賴子家的地塊,往那些秋收完的空地尋去。她的身後,二賴子家的田裡,留下兩行小腳踩的坑,和一行拐棍壓的坑,深深地。

  沒吃早飯反而費了不少力氣,荷兒奶奶飢餓得有點發暈。她看了看天,日頭模模糊糊,還沒睡醒。荷兒奶奶把泥手往濕淋淋的大襟上抹了抹,剝開幾枚花生,把花生仁置於一塊石板上,拿一塊碎石將其拍碎,然後填進嘴裡,用牙齦和舌頭艱難地客串着咀嚼的功能。

  筐子里的花生滿半,荷兒奶奶挎起來有些吃力。她走走歇歇,一步一晃地往家趕,像只游移在泥沼中的伶仃的老河蝦。田野里,影影綽綽出現了不少撿花生的人影。

  濕衣服讓荷兒奶奶瑟瑟發抖,她緩緩地換下衣服,喝口熱水,扯過被子,懶懶地躺在炕上。荷兒回來了,一襲紅衣下罩着微隆的肚子,她挽着女婿的手,甜甜地喚着奶奶。荷兒又說又笑地摟着她,噼噼叭叭地剝着炒花生。孫女婿飲着她釀的米酒,笑眯眯地品了一杯又一杯。荷兒奶奶雙手扶着拐棍,笑得前仰後合......

  咣當!咔!柴門粗暴的聲響把荷兒奶奶驚醒。她還沒來得及爬起身,就見二賴子凶神惡煞般地站在她炕前,他手裡高高拎起的,是她撿來的半筐花生。

  你九十多歲了老不帶才!一大早出去偷我的花生!我花生地里,全是你的腳印和拐棍印!......

  荷兒奶奶以超常的速度坐起身,眼睛直直地瞪着二賴子,喘息急促起來,她枯柴般的手指顫顫地指向二賴子,嘴巴張了幾張,什麼也沒說出來,頭一歪,整個人軟了下去......

  荷兒回來了,荷兒真地回來了。陪伴她左右的,不是她的新郎,是兩位表情嚴肅的男士。

  荷兒發瘋般地哭叫着奶奶,她跪在炕上,緊緊地抱着奶奶,臉貼臉親着奶奶,撫摸着奶奶的手。奶奶的懷抱不再柔軟溫暖,奶奶的手僵硬且冰涼。淚眼模糊中,荷兒看見,奶奶的眼睛一直在深幽地盯着她看,彷彿要用最後的眼神把她親個夠。恍惚間,荷兒聽見奶奶溫和地說:荷兒,你怎麼才回來呀?

  荷兒苦心構築的心理堤壩被淚水衝垮,是該對奶奶說實話了。荷兒抹着淚對兩位男士說,警察同志,我再也見不到我奶奶了,請您幫我告訴我奶奶真相,讓她閉上眼睛吧。

  兩位警察對視一會,然後,其中一人低沉地說:荷兒新婚第二天,被上司急召回公司辦公室開會。上司心存不軌,對荷兒實施性騷擾。情急中,荷兒拿水果刀捅死了上司。荷兒出事後,新郎就與她離婚了。

  荷兒的嗚咽聲掩蓋了警察的陳述:奶奶,是我不好,是我撒謊,原諒我故意騙你……

  荷兒知道,奶奶喜愛的東西都鎖在那隻古舊得看不清原色的木漆箱里。荷兒打開木漆箱,她要親手給奶奶穿上壽衣,那壽衣,是爺爺過世后奶奶特意自備的。

  突然,荷兒怔住了:箱里一角,是一男一女兩雙綉着紅雙喜的鞋墊,鞋墊旁邊,是一個微鼓的紅包。紅包下面,是一針一線縫製的寶寶的小花被和幾件嬰兒衣......

  哇——荷兒尖厲的一聲哭叫,刀子般扎痛了小村莊的心,左鄰右舍泣不成聲。二賴子長跪不起,腦袋使勁地磕撞着地面,他的腦門上,一團發黑的鮮血漬出來。

  炕前杌子上,那撿來的半筐花生,濕淋淋的,淚洗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