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躺在了床上,從早上到黃昏。這是第幾次了?記不清了。自我進了這個園子,便常常這樣躺着。不思不想不動不說話,眼神漫無目的的飄着,然後停留在某個地方,一直停留。其實我什麼都沒看到眼裡,只是懶得轉動眼球罷了。常常如此。不要以為我在發獃,我沒有發獃,我的心裡跟明鏡似的清楚。我,只是不想要我的身體,不想要我的精神,我不想要我的一切。
桌上是翠兒早上送來的飯菜,已經涼了。已經和屋裡的桌椅、空氣一個溫度,無論曾經它們是多麼的火熱。屋外傳來輕盈而急促的腳步聲,是翠兒。一早就吩咐她不要來擾我,可這個吩咐也只能持續到黃昏。黃昏一到,她就會過來伺候我沐浴、梳妝。也許說監視更為貼切。在這裡,丫鬟和姑娘的關係是很微妙。姑娘可以隨意的打罵丫鬟,不滿意甚至換掉一個也可以。可是丫鬟又監視着姑娘的一舉一動。何時沐浴何時梳妝,一分一秒都不能遲,如何打扮如何着裝一絲一毫都不能差。丫鬟不能違抗小姐,小姐也不能違抗丫鬟。否則,會很慘。
“篤篤!姑娘翠兒進來了哦!”我沒有回答。因為我知道,即使我不回答,她也會進來。其實翠兒對我是極好的,她總是在她的能力範圍內給我自大的自由,她會盡量尊重我自己的意願。
翠兒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桌上未動的飯菜,似乎輕輕的嘆了口氣。我猜的。因為嘆聲太輕,輕的讓我懷疑是不是幻聽。然後,她轉到門口,吩咐龜奴把熱水抬進來,備好毛巾,倒滿花瓣。然後讓龜奴出去。然後攙着我下床洗澡。翠兒總是這樣,她知我不喜男人留在身上的味道,妄圖用花瓣的香氣想洗掉我滿身的難堪。可縱使千洗萬洗,縱使百般遮掩,又怎去的掉體內的骯髒。萬物都有自己的味道,最清最凈是體香。可惜世間女子都不懂,偏以為花香最好,不惜以花瓣浴之,想要得其馨香。得不到是最好,失去的是最珍貴。若有一天,她們似我這般,便知,一身的清白是多麼的可貴。
我坐於木桶中,任翠兒舀起一瓢一瓢的熱水傾在我身上,氤氳的熱氣布滿整個隔間。我是羨慕它們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將它們完全困住。想留為水,想走為汽。這是它們的自由。而我,連去死的勇氣也沒有。
自由?!也許在這個園子里我最大的自由便是可以在不想笑的時候保持冷漠。呸!自由!這可憐的自由!若不是我的冷漠可以為媽媽招徠更多的客人,又怎會又這個自由!媽媽有的是法子讓我屈服。身子都沒了,笑難道還留的住嗎?
笑?我有多久沒笑過了?啊,是了,昨天中午還笑來着。昨天我也是像今天這樣躺着,中午的時候動了一下心思:想起初進園子時,為了護得自己的清白拚命的哭鬧甚至尋死。那時,自己就像一頭受傷的獅子警惕着周圍的每一個人,不,不應該說是獅子,其實只是一隻小雞而已。雞,妓,呵呵,小雞而已。看,我又笑了。後來我被關進了一個完全漆黑無聲的小屋,沒有一絲光線。恐懼、驚慌、無助被無限的放大。也許只有一兩天,也許有一兩個月,我幾度面臨崩潰。
支撐着我走下去的是一縷似真似幻的聲音。它對我說,外面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它對我說,夜晚星光燦爛,銀霜滿地;它對我說黑暗終會結束,一切都會過去。那個聲音是我堅持的唯一動力,我感激它,信任它,甚至崇拜它。後來,黑屋裡進來幾個男人,他們扒光我的衣服,對我上下其手。他們不破我的處,卻用盡各種各樣的方式貼合我的身體。我恐懼、羞憤、反抗,甚至去尋死。然後那縷似真似幻的聲音響起。它對我說,從了吧,從了吧,從了你就可以看到外面的明媚陽關與鳥語花香;它對我說,從了吧從了吧,從了你就可以欣賞燦爛星光和滿地銀霜;它對我說,從了吧從了吧,從了你就可以走出黑暗,一切就都過去了。從了吧,從了吧……
然後,我就不動了,任那群男人擺弄我的身體,任他們引着我的手去撫摸他們。後來,我被帶出了小屋。後來,我被調教如何取悅男人。後來,我知道那黑屋、那聲音只是媽媽用來調教不聽話的女人的一種方法,上百種方法中的一種。呵呵,很可笑不是嗎?
“小姐,該起身梳妝了。”翠兒的聲音提醒了我時間的流逝。流逝!在這個院子里,日子日日重複,月月重複,年年重複,流光去與不去又有何干!也許快點也好,待得我年老色衰,或可有個安穩晚年。雖然妓女常常不得善終,總是個念頭。就是慢點也罷,我本已無所謂了。我並不是麻木,我知冷知熱,我知疼知痛,只是無所謂罷了。冷怎樣熱又怎樣,疼怎樣痛又怎樣?不是終究都會過去的嗎?待得化為一培黃土,一切都成過眼雲煙。我懶坐於妝奩錢,瞅着鏡中的女子:尖尖瓜子臉,點點紅櫻口,青青如黛眉,盈盈解語眸。昨日妝粉早已化去蹤影,素顏現,多了一份清麗,多了一份死氣。呵!
市人皆言我有着絕世容顏,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也不為過。可這絕世容顏又怎掩的住靈魂的醜陋。身在青樓,就由不得己。這裡,上至達官貴人、富紳豪商,下至馬夫走卒、地痞流氓無所不包。沒有一點心計城府哪能活的長久?!縱無害人之念,必需防人之心。一顆玲瓏七竅心在這裡久了,也只能毒如蛇蠍。這樣形容,怕也屈了蛇蠍之類的吧!
“翠兒,我今天只挽個簡單的髮髻,不上妝可好?”
“可……可是……好吧!今天就不上妝了,待會兒再配件素色羅衫。”
我聽的出翠兒口中的猶豫。今晚園子里會來一位貴客,媽媽特意吩咐,在這位客人來之前所有當紅的姑娘都不許接客。我如此素顏會讓翠兒為難的。可她,還是選擇了我。
翠兒又到前廳候命。我坐於桌旁,耐心的將碗中的米飯,一粒一粒的夾出,擺出各種形狀。先是三角,然後是方形,再是圓形,兔子,飛鳥。粒粒相連就像環環相扣的鎖鏈,一環又一環。
熟悉的腳步聲又在門外響起,翠兒回來了。
“姑娘,起吧,次公子來了,在決雀。”
園內布局分三處九等決雀最高。每年也只不過使用一兩次罷了。次公子還真是尊貴呢!我撩起膝前的羅衫,邁過門檻,漫不經心的走向決雀。尊貴又如何?與那馬夫走卒又有何異!脫去衣服也只不過男人一個!
我與幾個姑娘一字排開站在次公子的面前。沒有甜甜膩膩的鶯鶯燕語,沒有愛煞情多的媚眼如絲。在如此權貴面前,要展現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氣質。要如空谷幽蘭般清雅,要如寒冬雪梅般孤傲。與我何干!我低頭分辨着裙下擺上的繡花輪廓。花朵太密,綉線與裙擺顏色又太過相近,我有些吃力。才第五朵呢!一雙黑色鑲紫金線的靴子停在了我的身前,我繼續分辨這裙擺上的繡花輪廓。第六朵了。
“就她吧!”
平地聲起,我一個恍惚。剛剛是哪一朵來着?罷了,罷了!微微蹲了身子,“公子!”
幾個姑娘從我身邊走過,或羨或怨。何必!我只是又一次成為了工具而已。人的身體本來就是一個全套的工具。當百姓無牛耕田時,身體就是拉犁的工具;當商販沒有貨車時,身體就是搬運的工具;當家裡食不果腹時,兒女就是換錢的工具。現在我是洩慾的工具。
姑娘們走了,媽媽得了錢也退了,翠兒來了又去了。終,只剩下一個人,還有一個工具。
我自斟自飲了一杯酒。轉身走向放在身後一米處的一把七弦琴。在園子里,除了雜役的住處,每一間房裡都準備了琴、棋、文房四寶。為的只是滿足客人的雅興,不過,客人的雅興應從不在此吧。不過掩耳盜鈴罷了。
自古以來,青樓之中就不乏有才情的女子,如李師師,如蘇小小。然而這才情從來都是建立在美貌之上。先有其貌,后聞其才。即便後來她們是以氣節、才情而流傳歷史,然,沒有美貌的鋪墊誰會去注意她們的才!鮮少以藝蓋貌者,生生埋沒了這許多的靈人!!
“公子可想聽曲?”
“我曾聞,凌雪之美貌天下無雙,此時一見,果不虛傳。又聞市人皆言凌雪惟性孤傲,凡事隨性為之,好孤賞;市人又言凌雪有着絕世才情,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得見其一即是萬幸。凌雪姑娘,以你之見,此話有幾分是真?”
“錚……”我立於琴畔,伸出食指輕彈,主聲清越,餘音纏綿,可惜了一把好琴。我不需要回答。
市人皆言凌雪惟性孤傲,凡事隨性為之,好孤賞。姑娘與客人本就如同水和蜻蜓,蜻蜓觸水即離不過點滴之交(點觸即離)。我又何必看你相貌,聽你言語,猜你心思。我為魚肉,人為刀俎,千千隱忍,逃不過其一念之間。莫如寄身於琴,隨琴聲去看山間明月,去聽泉水叮咚。
市人又言凌雪有着絕世才情,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得見其一即是萬幸。絕世須有驚天之藝、曠世之情,而我的情早在黑屋裡停止掙扎那一刻便消失了。無情無愛之人,怎擔得起絕世二字。
琴、棋、書、畫本都有着自己的精魂,而此精魂又來自於作者的情。無論是彈琴下棋還是寫書畫畫,沒有情的煨養,技法再精妙得出的也不過都是些死物。於藝一字重魂重韻,而不重技不重其形。須知,才藝不是爾耳,精需天賦,通需靈性,何況絕世。子期之琴終其一生也只遇伯牙而已。
“公子請自便。”話落琴聲起。
我忘情於琴中,手隨心走,全憑此時心境,一曲一生也只彈詞一次吧。輕輕猱按,輕靈清越的琴聲便隨着指尖裊裊而出。我一直彈一直彈,直到另一雙手覆壓到我的手上。本該舒緩的長音變成了急促的短音,煞是刺耳。些微無奈,抬眸。
“公子。”
“你的手已流血,不能再彈。”
如此么?一直以為,指上這層自幼練就的厚繭是自己身上惟一不可改變的、乾淨的東西。日日習琴日日練,在媽媽特製護指的保護下還是變成了如此不堪。指尖柔軟、嬌嫩,琴弦輕觸而已,竟,流血了。罷了,罷了,一切都沉了吧!
我緩緩的站起身來,衣帶在不經意間松解開來。輕滑的衣衫瞬時滑落肩頭,褻衣外露。待淡然的攏起衣衫,便聽到急促的呼吸聲。
青樓女子的衣料本就比尋常人家的更薄更滑,褻衣尤其輕透,肌膚隱隱可見卻總不真切。欲露還遮,欲露還遮,總是最撩人。如今,春光初現,我卻用羅衫將全身攏起獨露鎖骨,怕是次公子的性慾與征服欲被一起撩起了吧!
“公子。”我淺淺的喚了一聲。
次公子已不耐越過七弦琴,直接將我打橫抱起,急急的向床邊走去。意料之中啊!世間本就不會有天賜良緣,也不會有就是公子。所有人都看重我的色相多於我的才能,所有人認為技藝輕於慾望。我本欲設三誘,竟無人能抵得過第一個誘惑。縱我胸中有千篇錦章,又能與誰共享!
罷了,罷了,我既不想與這些人糾纏,何必虛情假意。誘惑,極盡的誘惑,既然他們看重我的相貌,既然他們是為我的身體,那我,滿足他們。
身上的衣衫很快就被褪盡,次公子急不可耐的進入我的身體。室內的空氣有點冷,接觸的剎那有一絲輕顫,似乎每晚的空氣都很冷。
次公子在我身上一次又一次的滿足他的慾望,一次又一次的實現他所謂的征服。我不知他到底有多少的精力,無度的索取讓我的力量漸漸消逝,意識漸漸模糊,我要昏過去了。
能夠昏迷,對青樓女子來說也是一種解脫。不用理會客人醜惡的嘴臉;不用理會客人無度的索取;不用理會客人無盡的折磨;不用理會客人怪異的嗜好;不用理會客人多變的侮辱。他們做他們的,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園中的姑娘,個個看似如霜似雪,身上卻也總密布大大小小的疤痕,昏黃的燭光下是看不真切的,也無人關心,只有在人去房空時,自己偷偷憐惜罷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來時,剛好是次公子力竭時,他壓倒在我的身上,將頭深深的埋進我的頸窩,輕輕的說:“你是我的。”便再沒了聲音。每一個點我的客人都對我說你是我的。我何曾是過誰的,從不會有天賜良緣,從不會有救世公子。我不是你的,我也不是我的,我不是任何人的,我也是任何人的,價高者得,如此而已。
我靜靜的躺着,如以往一樣;我在靜靜的等着,等着次公子醒來,等着次公子離開,等着翠兒給我端來濃苦的避孕湯藥,等着翠兒用花泡浸泡的溫水洗去我滿身的淫靡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