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兇險的高跟鞋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想起中學時某晚,明早要考試,夜裡早睡,以便養精蓄銳博取佳績。不巧,后鄰要娶親,在練鑼鼓,“咚咚鏘,咚咚鏘”,攪得翻來覆去,難成眠;待到適應了節奏,剛入懵懂,卻又鴉雀無聲地靜了。於是,再次持久的輾轉。

  習慣,是忽略,是平衡。打破它,需要重新審視,調整布局,失衡下,意外就來了。

  很多人,很多事,來了,走了,那樣就那樣吧······

  ——題記。

  一

  春末時,文化館的創作員俞博斌搬進了新居。之前的瑣碎紛雜和隨後的迎來送往,都屬於千篇一律的程序化項目,自不必多說。

  享受新居的新穎別緻,比較老宅的破敗簡陋,他覺得十分幸福。喬遷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會下意識地提早回家,哪怕僅僅幾分鐘。喜悅狂熱,不言而喻。孩子們會對剛收穫的玩具愛不釋手,一般無異,大人的玩具不過貴重些、複雜些罷了。他熱愛着自己的新生活新天地。

  晚上,他會不由自主地悄悄穿行在各個房間,看熟睡的妻子和女兒,看微弱光線下的牆壁和陳列,默默的微笑。一個人在家的白天,他會安靜地委身沙發,閉了眼,品味依稀的新鮮氣和濃郁的花草芬芳。甜蜜的滿足感,慢慢地,洄漩胸中。

  窗戶中有幾扇需要長期敞開,為了驅除殘留的裝修有害。未竣工的施工噪音便會在某刻,甚至是趕進度的深夜,傳進屋內。這沒有過多打擾一家人的幸福,他們覺得只是短暫的影響,妨礙不了安家落戶的穩定。

  他們常會通力協作,上上下下,里裡外外,連由物業保潔負責的樓梯間,都收拾得纖塵不染。然後一家人簇擁一團,欣賞、回味,溫暖倍增。

  新鮮感來不及消退,夏天就到了。

  北方這城的夏季不算過度炎熱,很多時候,開窗,過道風對流一吹,暑氣也就散遠了。只有溽熱難捱的為數不多,他家才合上窗扇,開了空調,消解一番。

  夏日的高溫光陰,伴着一家三口對生活的飽蘸深情,明明暗暗,來往反覆。

  暑假后就要讀初中的女兒,成績優異,無憂無慮。妻子還在那間企業做主管會計,白天細細碎碎,審核計算,要費些腦力。常年高強度的腦損耗,妻子有些神經衰弱,晚上要盡量安靜才好。求之不得這樣的絕對,妻順從了同事的建議,晚飯後參與跳廣場集體舞的活動,消耗富餘體能,提高睡眠質量。堅持了一段時間,效果不錯。就此形成了這家庭較為固定的業餘生活排布模式:晚餐后,妻子收拾家務停當,就去跳舞;女兒偶爾去尋同學閑玩,或者在家接待同學的到訪,更多時候,是玩玩電腦遊戲、看電視和讀些青少年階段的閑書;而男主人,會出門在小區附近散步,偶爾訪友和待客。他更願意,留出大把的時間研究自己的專業,沉湎典籍,浸淫文化,查些資料,寫點文字。

  他的研究方向是地域民間文化,本地是個擁有悠久歷史的文化之邦。他與人合作,也獨立出版過,幾本非物質文化探究的書籍,領域偏僻,反響平淡。他的工作環境相對封閉而寂寞,也會有類似其他單位的傾軋和爭奪,譬如評職稱、搶待遇,但總體上平和些。

  無論你簡單或豐富,內心必要進行單純的加或減,或者加減乘除的混合運算。速度或不易察覺的快或令人煎熬的慢,過程都要必經,否則難得平穩。有時候腦子太鈍,因了太滿或太空。容量適宜時,卻又想着加法減法,讓它滿或空。這世界,兩種人活得最充實:一是自認傻逼,心甘情願淪落到底;而是認為全世界都比自己傻逼。有些獨處時,如同人群中一樣,男人保持緘默,並非無話可說,只怕自言自語猶會話不投機。

  男人最大的困窘,也是無解的憂患,來自於就此人生,或另有偉岸。怎樣是寧靜淡泊,怎樣又是潛力的深掘與最大張力?如同所有逾越而立、迫近不惑的男人一樣,對生命價值的終極拷問,令俞博斌面上氣定神閑,心中不時彷徨。深刻,是種非正常的刁鑽切割。它迅疾而巧妙地避開了麻木控制的部位、防禦的角度和承受的力度。它苦痛而睿智地哂笑,膚淺在無知中幸福的死亡。偶爾,男人面對隨時可以的紛繁,竟然無路可去。

  慾望,是寂寞空虛的泄露、證據和填充。

  困惑,不再困惑,繼續困惑,是生之必歷、思想避不開的隧道。因此,男人,有控制的喜悅,不能剪除的苦悶。說狗屁不通的話,或躁或矯,躁,因為膚淺,矯,因為不真實,主要是誇大。

  他很少去門旅行,要去一個地方時,為了預防猝不及防的慌張、凌亂,一般會先查些資料,看些文獻。多數時候,手頭的資料和圖片詳實了、充分了,就有身臨其境的乏味。遂不再成行。

  只有對着所有距離外的證據,再加上想象,仍然揣摩不透的地域,他才必去。

  日子就那樣我行我素的翻來覆去,生活在無謂中五味雜陳。

  這就是平民的居家生活,平淡瑣屑,按部就班。幸福和煩惱,盡在隻言片語下,細微流淌間。喧鬧過後,靜中有沉澱;半神離去了,真神就來臨。

  秋天搭乘接二連三的綿綿細雨,不緊不慢的臨近。

  這時候,新生活區的業主們逐漸入住,他們單元的各家各戶陸續填充完整了。因為對新環境的熱愛,和自己的習性,一切志在長遠。他待每位鄰居熱情、有禮。他對孩子說“女兒啊,見了鄰居要禮貌地稱呼,尊重別人,自己也會感覺快樂。”溫和的妻子,積極響應了丈夫的提案,“是啊,你爸說得對!我們是常駐沙家浜,不是住旅館。低頭不見抬頭見,鄰里關係處好了,大家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俞博斌微笑着,不再嘮叨,孩子處於叛逆期,話不在多,點睛即可。老百姓都說“遠親不如近鄰。”比較實用的理解是,並不是鄰居真能幫你什麼大忙,而是社會演變下,人類繁衍間,家庭作為生存的堅定單元細胞,是社會發展選擇的必然,法律和道德是保障和約束。這樣的局面,存在和延續,具有不可突破的必要和意義。家是人的底線安全領地、實質依賴核心。比鄰而居,接觸紛繁,家的和諧、相鄰外部環境的寬鬆,直接決定着一個人的精神狀態和內心世界。

  他們言出必行,身體力行,與新鄰居們和睦相處。他家的樓層是二樓,樓下的夫妻,個頭都很矮,單元住戶的電錶盒設置的很高。插卡輸電時,每次只要俞博斌看見,就會主動不傷尊嚴的幫助代勞;一樓的對門,沒買車庫,越野車徑直停在自己家的車庫附近,俞博斌友好地不提異議;自己的對門,經常三瓜倆棗,禮尚往來,對門的男人是個附庸風雅的企業辦公室主任,常拿上好的茶具,不倫不類的泡了菊花茶,邀俞博斌敘談。孩子們彼此借書了、兩家有什麼共同面對的水電煤暖事宜了,互相幫襯,其樂融融。;三樓對面的鄰居似乎在外地奔波,不常來住,見過幾次,互相點頭示意,問個好就交肩而過。現在人,各有計較,熱情過度反會引發猜疑。不可交淺言深,俞博斌懂得鄰里交往,適可而止;他的樓上,正上方的三樓住戶,也是一家三口。男人長得黑黑胖胖,個子不高,但豐碩的體積絕對產生不被忽略的十足存在感,經營着一家很實惠的製造廠。那家的女兒,不愛說話,見人低頭就走。他的妻子十分的嫵媚,眉眼風流,服裝新潮,髮飾先鋒。樓道里,堅持浮動着伊人裊娜而過的魅人幽香。

  二

  鄰居們日漸熟稔,見面打招呼盡皆和氣熱忱,遇事互相提醒,單元里的住戶共享着合作營造的溫馨。

  自家的電路出了故障,卻在矇著頭維修別人的。俞博斌看見樓上男鄰居,一臉焦灼地檢視裝在一樓的總開關,善意的提示。心裡覺得,那是一個粗枝大葉的男人,不知他是怎麼風格粗放地運作自己的公司,和柴米油鹽過日子的?女鄰居剛好在樓梯拐角目擊了這一橋段,隨口揶揄自己的丈夫:看到沒有,心不細就是不行,多繞圈、費蠻勁!

  秋老虎肆掠的白晝謝幕後,夜風溫柔地爬上洞開的窗子,靜靜地穿堂拂過。遠處施工的塔吊和混凝土車,響聲漸悄,一天的負累進入休憩,忙碌遠去了。房間里涌動了醉人的鼾息,窗外月華,水波般蔓延,蟲聲如雨。

  樓道門前,有人大聲乾嘔着踉蹌經過。俞博斌暗自好笑,誰又在拿酸辣湯,澆滅自己的惆悵和空虛。他起身為女兒蓋好踢開的被角。

  周末的下午,俞博斌為自己長勢良好的花草在車庫內換盆。青枝綠葉的草木,大大小小的花盆,鮮黃的摻進肥料的土壤,他開着內側的小門,用於通風。

  相鄰的鐵門“咣當”一關,“咯噔,咯噔”地高跟鞋聲傳來,並且在他門前止住。他滿手泥土,停下動作。抬頭一看,是他的三樓鄰居,妖艷的輕熟婦。女人嘻嘻呵呵地笑着和鄰居打了招呼,又細心打量了對方的車庫。羨慕了他的車庫寬大,讚揚了眼光獨到,車庫的正門位置,進出便利,選擇優越。上下而居的異性鄰居,說完客套話,就應該道別了。女人卻沒有立即離去的意思,而是耐心地看他侍弄花草,有一句沒一句地繼續找話搭訕。她問了他的工作,他也回問了她的廠子。她說“一看你就是個文化人,以為是老師呢。”他們對笑了一下,空氣很柔和。

  女人違背常理的延長逗留,不能不叫男人多了些猜測和異常,至少是,自己不是個令人厭惡的角色,漣漪數點,那種淡淡的欣喜。雖難以修為到溫潤如玉,但一貫反對浞訾栗斯的男人,溫和相對。況且還有牝牡之風的暗示助力。

  香艷的女鄰居,穿了件米色的齊膝連衣裙,薄如蟬翼的黑絲長襪,要命的是,一雙鮮艷欲滴的紅色高跟鞋,炫目撩撥。那樣近在咫尺的相對,男人不安分的慌亂了。這亟需一些自然的覬覦和有效的調整。

  他們又閑言碎語了一陣,女人終於婀娜了身姿,風情辭去。余香里,俞博斌暗忖,沒有什麼,不會有什麼,這是新居的另一份情趣而已。

  隔了幾周,傍晚時分,鄰居們聚在單元門口,商討聯合敦促開發商,加快和完善冬季供暖的問題。大家七嘴八舌的各抒己見,俞博斌也在,樓上的女鄰居姍姍來遲。她的男人早出晚歸,女人在家時間長,進進出出,左右逢源,都是女人出面。這次她着了紅色短裙,肉色絲襪,豹紋的魚嘴鞋。血紅嬌艷的拇指蓋,刺划著男人們敏感的神經一弦。

  不久,女人到樓下鄰居家裡來拜訪了。還好,這次女人的裝束端莊得體,一身簡約套裝,一雙司空見慣的黑色高跟。

  談話主旨還是串聯團結,施壓找開放商解決今冬供暖的事項。女人說“住慣了有暖氣的房子,如果今冬天用不上暖氣,那可怎麼過!”妻子照例去跳舞了,女兒在書房裡玩電腦,男人單槍匹馬地招待着尊貴女人的家訪。他遞上泡好的烏龍茶,她笑吟吟地接過一品,讚不絕口“好香的茶!價值不菲吧?”

  他笑笑,不回答,算是謙虛和含蓄。女人轉換話題“我走了好幾家鄰居,夏天鄰居節時,大家還不住在一塊,還不熟。現在多走動,也算熟悉一下,溫馨一把!你家的裝修,雖說不上豪華,但雅緻莊重,別樹一幟!”俞博斌誠摯地認可了鄰里友好的關鍵,又對涉及自家裝潢的部分,客氣了幾句,一邊頻繁為女賓的杯子,殷勤蓄滿水。女人的目光,也像杯子里的茶水,幽光瀲灧。

  過了會兒,她起身,稱要去俞博斌的對門拜訪。對面的門扉被拉開,他推上自己的入戶門,想着菊花茶和烏龍茶的差別,不由一笑。

  他飛快地把茶几拾掇利落,恢復無痕的如初。

  好像鄰居們同仇敵愾的供暖戰役,還沒醞釀充分、還未發力出擊,冬天就迫不及待地席捲了城市。

  一場初冬的雨,落得迅疾而不單純,雨線里夾雜着雪霰,紛紛揚揚,氣溫驟降。冬季的肅殺,籠罩着行人和車輛,遍布了街衢。

  很幸運地,開發商似有預感,防患於未然。他們的取暖費被通知繳納,採暖如期進行。暖流哺育着房間,窗子關閉了,溫暖的空氣呵護着居家的人們。

  另一糾纏不休的煩惱,卻從天而降,不期而遇。

  三

  門窗緊閉,隔斷了飄渺的噪聲偷襲,另一種無意而果斷,自發而高效的節奏,卻因無競爭的壟斷,卓爾不群的自上而下的殺入。

  天長地久,唯我獨尊。

  樓上的高跟鞋。

  是以往開窗放入其他的混淆、因此忽視,是暑天皮革的軟化曾經和善,還是人際磨合、熟悉后的肆無忌憚?總之,高跟鞋敲擊天花板的旋律,連綿不絕。窗外孤獨的路燈,潑來婆娑的黃暈,靜夜裡,一聲一聲的叩擊,彷彿砧在心弦上,清脆而真切。

  妻子難以入睡的惡習,失而復得,苦不堪言;丈夫夜闌人靜爬格子的風雅,也恍惚分心,倍感焦慮;只有早睡早起的初一新女生,不諳人事地茫然不覺。妻說“她家不是鋪的木地板嘛,怎麼不知換鞋,還凈揀在夜裡走路?”“是啊,木地板踩壞了不說,不知道木地板比瓷磚傳音還響嘛?”“要不,我抽空上她家和她談談?”俞博斌想了想,長期從事財務工作的妻子,不善言辭,平時謹小慎微,一遇到不平氣,三句兩句,話不投機就會惱羞成怒。這與家庭所在的長治久安背離,不是萬不得已,不要針尖麥芒。他說“我想辦法吧,你甭管了!”女兒插話了“爸,媽,我咋沒聽見樓上亂響!要真那麼響、要是她家不聽勸,乾脆叫我舅舅找他們,保管好使!”乍一聽,外人會以為她的舅舅、他的內弟是何方神聖呢,其實一個混社會的無賴罷了,混出了點小名氣。開了家歌廳,整天狐朋狗友,三教九流,吃吃喝喝,渾渾噩噩。俞博斌和內弟的心理界限涇渭分明,除了必要的親戚往來,鮮有交集。為了孩子的良好教育,更杜絕社會陰暗面對青少年脆弱心靈的侵蝕。他少有地呵斥了女兒“大人說話,小孩少插嘴!做完作業了嗎?做完了,幫你媽去洗碗,十二的人了,也不知道學做點家務!”

  他有理由相信,他三樓的鄰居——她的樓上,四樓的高個子男人和戴眼鏡的女人夫婦,都是極有涵養的人,腳步輕巧到了無聲息;同時,三樓一家人,過去遇到的所有樓上鄰居,一例整齊劃一的,是高素質的人。他們是何等幸運?幸運到,不知住人樓下的苦惱和煎熬!他盼望四樓上的人,突然會有穿着高跟鞋狂舞,或者夫妻蹦跳着爭吵廝打。那樣便可有效地提醒三樓住戶:安靜是如何得來不易的珍貴。

  國人時常悲天憫人地指摘什麼國民素質,殊不知,整體素質正是一點一滴地貫穿在細節里的自己。對闖紅燈的人,旁觀個個,義憤填膺;輪到自己迎着停止信號出現在路中央,卻光速地自我諒解:偶爾一次不算啥。他人的一舉一動,洞若觀火,評頭品足,自己的習以為常,絲毫不覺,不查不究。這樣的社會,永遠談不上進步、文明和和諧?

  第二天下午,下班回家后,俞博斌手寫了一個溫馨提示,亮了一下自己瀟洒的鋼筆字體。叫女兒貼在單元門口,物業平常下通知的顯眼位置。內容分三條,簡明扼要“一,為了保護居民的生命財產安全,請隨手關閉樓宇門;二,請勿在樓梯間喧嘩、嘔吐,確保鄰居們的清靜;三,個別在地板上搗蒜和在家穿高跟鞋走路的業主,請及時改正,文明居家,素質做人。”

  女兒回來后,他問“有人看見嗎?”女兒回答“沒有!”有反問了一句“還怕人看見嘛,這有用嗎?”他點了點頭,安排孩子去完成功課。

  不是怕看見,矛盾激化前,避免無謂的對立是合乎情理的。他的溫馨提示,做了春秋曲筆,關樓宇門是個幌子,樓道嘔吐是次要。給對方留了面子,也防止雙方矛盾升級。

  貼在三樓門上,或者題名道姓,單說高跟鞋一件事,還不如直接當面去說呢。再說,人家一定不是有意。那男人再粗心,那女人還是開明的。避開當面討論的尷尬,守住了鄰里關係的和睦。蜻蜓點水,必要的提醒,事情解決了就好。

  當夜,上方天空一片寂靜,第二天,溫馨提示完好依舊。一連數天,高跟鞋的致命呼喚,沒有出現,溫馨提示依然健在。

  我們的男創作員很高興,成就感十足地小酌了一杯。看着妻子的敬佩和女兒的不解,陰險的一笑。

  這一笑來得太草率了,操之過急。

  當夜,故態復萌。高跟鞋的演奏,如火如荼的執著復辟,且有捲土重來的愈演愈烈之勢。孩子睡熟了;女人好景不長的睡眠重又惡化;男人除了被紛亂打擾的思緒,新添了如意算盤的挫敗。新仇舊恨,合兵一處,使他滿懷煙霧一樣的不快。

  看着天花板,聽着被敲擊的點位,“還能真是故意找茬騷擾嘛?”

  俞博斌陷入了漫無邊際的沉思。

  四

  第二天,單位會議上他有些心不在焉,精神飄忽。往日覺得專屬女人恩寵、二者相得益彰的高跟鞋,成了他的刻骨仇恨。對桌女同事落井下石地穿了雙新鞋,隨性馬不停蹄地來回招搖。他不陰不陽地煞了句風景“熟視無睹的風光,再施加額外的點綴,無異於畫蛇添腿!”女人迷惑不解地白了他一眼,終止了顯擺。

  下午下班的一路,想着妻子的焦慮與憤慨。他下定決心,扯下難為情,必須同三樓的鄰居攤牌啦啦了。

  單獨對女人談事畢竟不合適,他知道男鄰居歸家較晚。大約九點時,他出了單元門,站在樓外,瞥了眼住宅樓。三樓的燈光亮着,窗帘隱約了未知的神秘。他變了嗓子,即使不變,質量一般的話機通話也會失真。摁響對講門鈴,鶯聲燕語的女聲接聽“哪位?”他想沒好氣地說,不堪其擾的鄰居,按捺住,慢悠悠地開口“你老公的棋友,路過這裡,他在家嗎?”“不在,一般十點半前,他在外喝酒回不來!”“嗯!那我走了!”“有空來玩!對了,你誰啊?他啥時候學下棋了,那不成了個精細人了?”別有用心的男人,懶得捯飭這些陳茄子爛瓜皮,把電話一摔,返回家裡,守候談判對手進入伏擊圈。

  快十一點了,他在書桌前發獃,女兒在甜睡中呢喃着夢囈,妻子在翻來覆去,樓上高跟鞋的彈奏風采依舊。

  樓梯間還沒有樓上鄰居經過的笨重腳步,倒是那個乾嘔的噪聲及時的響起。他好奇地,也是無聊地湊近貓眼一看,我靠!原來平常說話聲音很慢的三樓男鄰居,在酒精的作用下也可以發出這麼激烈的鳴叫!本來以為不相干的一窺,正好發現了自己的目標。男人在深夜的樓道里嘔吐,女人在樓上穿了高跟鞋徘徊,這是一家什麼人啊?!一個穿行着高唱委內瑞拉,一個居高臨下地斯里蘭卡,蛇鼠一窩,攪擾了鄰居們的寧靜,自己一家,首當其衝!被搞成了毛里求斯!

  待男人踉蹌經過二樓,輾轉上了一層,剛打開三樓防盜門之際,俞博斌不失時機地尾追上去。

  拉開一溜縫,半步邁進門裡的男人,聽見腳步聲,使勁晃晃昏沉的腦殼、眯起惺忪的醉眼,扭頭看樓梯。見是樓下鄰居,而且屬於一貫不無好感的人,就口齒不清地打着招呼“鄰居,老俞啊,老俞還沒、還沒休息啊?幹啥呢,急急呼呼?”俞博斌笑了笑,他也在準備着興師問罪的開場白。男人回身熱情過火地拉俞博斌進屋,“來吧,來老俞、老、老俞,沒事一塊聊聊!”

  一個沒事找事,一個滿腹心事等機會的男人,並肩進了三樓住家。

  女主人兀自立在落地窗前,白色的優雅高跟鞋,赫然匍匐在女人腳上泛着逼人的寒光和冷艷。她手端一杯紅酒,詫異地看着見怪不怪和陡然現身的攜手光臨。

  男主人不管不顧,大聲吆喝自己的妻子,“愣着幹啥?泡茶!拿菜拿酒,鄰居來訪問,是稀客!要熱情!熱、熱情!懂、懂嘛!”女人無聲地順從和偶然地向俞博斌一絲微笑。

  冰箱里的熟食菜肴擺下了,白酒啤酒散落了一地,熱情似火的酒鬼,和蓄勢待發、擺脫不了勸酒的男人,女人靜靜地在一旁伺候着、觀察着。

  容不得二樓居民的謙讓和其它如意算盤,酒精的餘威造就了男鄰居無與倫比的火熱招待。

  這是個談鋒甚健的男人,海闊天空,五花八門,俞博斌的耳朵摘不下來,自己關心的問題找不到機會。每一張口,都會被男人滔滔不絕的言辭、一再為他端起的酒杯和女人親和的笑堵住。

  俞博斌只能見機行事。他順着男人談企業經營的話把,“你那企業運作的不錯啊!”男人打了個飽嗝,眯着眼點了支煙,“那麼回事吧,我那企業不操心。**柴油機廠知道嗎?我叔叔是常務副總裁,分管採購和財務,給我碗飯吃。我供應配件,質量和匯款,都不用我操心!我就上班點點名、點名,跟他媽上學時老師考勤一樣,念念工人的名。幹活計件,計件、計件,就是多干、多干多掙!呵呵!”俞博斌剛要見縫插針地說到高跟鞋的事,男人回頭喊女人“別光自家站着,來和老俞喝杯酒,俞哥是個文化人、文化人。早聽說了,咱樓上都知道,文化人!還有,上次我修電,熱情幫忙,來,老婆,來和老俞表示一下!都是鄰居,好,關係好!遠親不如近鄰嘛!”

  正事沒機會,俞博斌的酒場對手,擴大了一倍。

  結果,男主人喝得歪在沙發上鼾聲如雷;女主人面似桃花,鶯聲燕語;出師未捷的俞博斌,落荒而逃,連滾帶爬下了樓,連夜在洗手間狂吐三次,也順利加入了委內瑞拉國籍。

  第二天,夫妻面面相覷。他不無難堪地沒話找話,“老婆,昨晚睡得好嗎?”“好,好極了!樓上翩翩起舞,萬馬奔騰,家裡酒氣熏天,鬼哭狼嚎!”

  俞博斌看着妻子的眼袋和凌亂髮絲,張張嘴,無話可說。

  五

  隔了幾天,早晨匆忙趕班時,二樓三樓的倆男人在單元門前偶遇,笑笑,點個頭,各忙各事。

  暗地裡分析了自己的失利教訓,並不是遭遇了鴻門宴,只是那家人醉后的癲狂,誤打誤撞地高效挫敗了自己的出師。俞博斌明白了一點,想談事,只能正面接觸肇事者,循規蹈矩地遵照什麼男尊女卑,是迂腐透頂的。那家男人一個離了酒沒話的主。

  星期天下午,送走了來訪的幾位友好,俞博斌看見三樓的客廳窗扇敞開着,整整衣冠,開始了再次外交斡旋。

  敲門,貓眼看清,女人開了門。

  笑盈盈地望着他,這稀釋了男人對高跟鞋的怨毒,女人待他的笑容,證明了往昔的激烈,只是亂軍之中的錯殺。

  無心的,總要比惡意尋釁,值得寬恕。

  女人今天腳蹬藍色的半筒高跟,若是走在大街上,定會叫男人俞博斌眼前一亮,可這是帶給自己無窮無盡憂愁的兇器。男人掃了一眼,趕緊凝神靜氣,準備語重心長、口若懸河。

  女人在一杯香茗遞來后,率先輕啟朱唇,柔聲細語“沒你的茶好,但願不會影響你的口味!”他謙遜地微笑,接過,雙手捧了考究的茶具。細嗅之下,不同於自己的、但依然是烏龍的不疾不徐的馨香,明明滅滅。

  俞博斌禮貌地咂了幾口茶,咋舌稱讚,女人扭動了腰身,腳下鏗鏘,志得意滿地再次為他蓄滿水。回頭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儒雅的男人了,而且模樣顯年輕,第一次見你時,以為你還沒成家呢?誰知孩子都已初中!呵呵。”俞博斌聽得受用,“哪裡哪裡,您過譽了。實在要說比實際年齡小些,大約心態的問題吧!過清靜生活的人,差不多這樣,收入低微、接觸狹窄,臉上淡泊些,風霜少了些吧!”

  女人點點頭,在他對面落定,終於暫時休止了驚魂攝魄的高跟圓舞曲。

  女人說“我欣賞有文化有涵養的人,一直改不了!”“你現在似乎一直待在家裡,晚上睡得也很晚,你以前?”女人一羞“我以前是個小學語文教師。”接着繼續“以前我老公是個企業工人,後來他的叔叔做到上市公司副總後,就叫他辭了職,自己單幹,供應附件。家裡經濟條件好了些,老公堅決不叫我上班了,那家小學離城區遠,上下班不便。我老公說,掙得工資不如車費多!呵呵。”俞博斌點點頭“經濟寬裕了,這是你老公疼你!”“可是,”女人搖搖頭,眉宇間流過無關物質的憔悴,“以前住在鬧市區背街的平房裡,上班充實,下班街坊鄰里串個門也方便。現在一個人在家,閑得沒事,找朋友吧,人家個個忙得團團轉,去鄰居家串門吧,家家鐵門緊閉。都快憋出病來了,早知這樣,還不如上班掙點死工資!至少有點寄託!”頓了頓,女人嘆口氣“我是不是不識好歹,庸人自擾啊?!”俞博斌想說是,你不是快病了,是已病了。卻又委婉地勸慰“一個人在家也挺好的,看看書,看看電視,給孩子做做飯,整整家務!”女人對他的錦囊妙計不以為然“孩子在貴族寄宿學校上學,一月回不來一次;家務?就那樣了,還要怎麼整理?總不能故意攪亂,重新再收拾吧?”說著,揮手示意室內各方位。他順勢四顧房間的內容,可不,光亮整潔,清新宜人,毫無精益求精的餘地。

  他沒話了,掂量着樓頂噪音不堪其擾的疙瘩,尋找切入點。女人卻像尋尋覓覓,終於看到了獵物般,出口成章,談資如潮。

  最後,他的手機響了,女兒問他“在哪,回不回家吃飯?”他的使命在激烈的游移,和熱烈的無關中狼狽收梢。

  回頭,他對笑容嵌在門框內、誠懇邀他不忙再來的女鄰居說“沒事時,可以找我借幾本書看,翻翻書籍,時間也就過去了。”

  核心的命題無暇眷顧,倒客串了次義務陪聊。唉,俞博斌晚飯吃得心不在焉。

  他荒誕的設想,如果三樓的女人在樓道里遭遇了劫匪,他挺身而出,英雄救美。然後美人因為感激,從此尊重他,關注到他的真實需要,還他一個寧靜世界。

  當夜,高跟鞋的騷擾,意外的稍縱即逝,彷彿因了他的造訪慰問,女鄰居得了豐厚恩賜。空虛短瞬填充,寂寞暫時遠離,一個人的暗夜彷徨告一段落。妻子說,她,終於累了;女兒說,一直就沒覺得怎麼亂啊;俞博斌看看家裡的一大一小兩位女性,不無憂慮地慎言“但願我這本《齊國都城遷徙考》殺青前,世界和平。”

  他有保留的擔心,是精確和必要的。幾天後,濤聲依舊,他故伎重演。

  妻子去跳廣場舞了,女兒在專心學習。

  挾了卷無關緊要的閑書,權作融合氛圍的道具。

  關閉自家防盜門時,他無情地奚落了自己既往的優柔;敲開三樓入戶門的瞬間,他心如磐石,堅決命令自己:此行務必劍指高跟鞋,不得殘存任何柔情姑息和顏面顧惜。

  茶香依舊,女人明媚依舊,笑顏依舊,只是房間里僅開了壁燈,迷離的光線,令人難拒四壁洶湧襲來的清幽落寞。

  被孤寂摧殘得支離破碎的女人,欣喜若狂而風輕雲淡地,迎接着親切的訪客。

  特別是,善解人意的鄰居,竟然不忘為她帶本小資情調的詩集。她如獲至寶,愛不釋手。

  目光泄露的欣喜,在素雅的書頁與男人的面部拂掠。

  六

  情商高的人,智商未必,智商高的,情商一定冷峻;放在同一人身上,這商高時,那商必低,因為精力總量相對穩定,此消彼長。

  俞博斌堅決地排除了情緒干擾,摒棄了異性相對的局促,他要撥亂反正,一語中的。他說“你就那麼愛穿高跟鞋?”女人積蓄豐沛的情緒潮水潰堤了,萬千情愫融匯的心花被點燃。她放下詩集,快步邁到沙發斜對面的衣櫥前,拉開門,真誠地對一位懂得欣賞的異性釋放隱私,毫無保留,“你看,你看,我有那麼多鞋子!”男人試圖綿延的話題,被過渡得風馬牛不相及的肢體語言,衝擊得模稜兩可。他說“,”他否定的搖搖頭,嘆了口氣,急於尋求峰迴路轉,書歸正傳。女人卻將他的無奈,當做對自己壯觀收藏的嘆為觀止。她毫不猶豫,一邊介紹着每雙鞋子的品牌、特點和來歷,一邊乾脆一一穿試,讓唯一的知己觀眾,大飽眼福,大開眼界。這一雙那一雙,尖頭的、圓頭的、方頭的,赤橙黃綠青藍紫,高中低筒,拉鎖的、紐扣的、鬆緊布的,一應俱全、一一展示,甚至還擺了幾個貓步造型,供男人鑒賞。

  俞博斌氣急了,七竅生煙,發火,又師出無名。不得不承認,高跟鞋對女人姿態之美的點綴渲染,立竿見影,那些清脆擊打地面的節奏,平行傳布,並不像靜夜落在頭頂那般刺耳。

  男人啞口無言,封堵他言辭的,不是女子的風韻和弱柳扶風的搖擺,趨近中年的定力,保障了他能夠不太艱難地克服這些攪擾阻撓。左右他的,是自己默默思考、靜靜看秀間的感受。他敏銳地感覺到,這女人對高跟鞋的摯愛,她滿腔的壓抑、曠日持久的寂寥、多愁善感的天性,經年獨處的困惑,一併傾注在一雙雙高跟鞋上,貫穿在鞋跟叩擊着地面的韻律里。他可以想見,平素她在暗夜裡,熄了燈,拂拭、調換着一雙雙鞋子寂寞地不住地走着,凝視玻璃和鏡中的暗影,目光熠熠生輝。完整的沉浸在,自我構建的唯美意象和極度陶醉中,這是她唯一的情趣和精神維繫。遺忘了世間萬物,忽略了身在何方,忘記了時光和自我。在聲聲鏗鏘間,碾碎了愁傷,撳滅了寂寞,超越了無依的孤苦,走進了少女無瑕的夢幻。這不是呈獻男人的視覺盛宴,而是女人熨平內心褶皺的自戀舞台。

  他在那刻,形而上地完徹理解她。他覺得這是她的情結,脆弱卻未必輕易打得開,扭曲卻令人無法不去疼惜。這是一個孤獨女人的精神唯一載體和最大依託,就像自己熱愛文字一樣,她的追求,就是行走中的高跟鞋。只不過自己的行為,安靜得不為人知,而她的,毫無節制,殃及池魚。

  如何去完成寬容有效地中和、調整呢?他好久不吸煙了,點起一支,在高跟鞋的演藝台前,深仇大恨地猛吸。

  他還可以按計劃,殘忍地宣布自己和家人的苦惱,但他失去了義正辭嚴的說辭。

  他的意識透越千姿百態的妖媚,觸摸着生命可憐的卑微,這苦楚感染了他,喚醒了他潛伏心底的種種灰暗,悲涼的情懷一時盈滿肺腑。琳琅滿目下,無不荒寒蒼白,繁華溫柔后,儘是枯索蕭條。惻隱之心,是不同的人,被相同的悲憫溝通。

  讓人汲取信心和勇氣,為之播撒希望,不斷鼓勵他人正確前行,是智者與仁者的合二為一。

  他需要安撫自己,最好的,唯一的方法,起身,輕輕地帶上門,走了出去。

  妻子在陽台上輕巧涮洗衣服,聽見門響,麻木地看了他一眼。洗漱完畢、準備就寢的女兒說,“今天我聽到了,樓上確實很亂,跟閱兵式似的!”他苦笑一聲,“我散步時,看見三樓的燈剛滅,大概睡了。”拍拍孩子的頭,“睡吧,至少,今夜不會再那樣了!”

  此後,一連幾天,天地很安靜。

  他察覺了這計謀的高效,遂屢試不爽。鞋只是女人情感被動的轉移和無奈的抉擇,號准了脈,給她描繪新的更有力的燦爛,她就會很快杜絕惡習。

  男人俞博斌原諒了樓上鄰居的病態行徑。她的心,也很苦。她只是不由自主地試圖完成悲情的超越,她的妨礙和干預,實屬無意,可以寬宥。

  他們的會見和談話,頻繁而親密。女人的憔悴落寞,慢慢煙消雲散;俞博斌最近的文字篇幅進展長足;妻子這段時間睡眠質量顯著提高,次日經常容光煥發;女兒的學習穩步上升;就連深夜咆哮樓道的委內瑞拉,都溫和了不少,甚至多是發生在其他樓層。

  俞博斌仰望歲末的夜空,想笑,笑容卻沒能保持多久。

  一對一的狀態和心態,人的感覺靈犀相通。

  三樓的女人,只是寂寞,她的智力正常,情商適度。很快,她利用女性特有的細膩,偵破了樓下男人出入往來的細微。

  俞博斌再不提高跟鞋這一環節,但陰差陽錯的攻克了形勝關隘,醫好了全家的鬱悒,他一現身,口吐蓮花,樓上迅速變得寧靜乖巧;女人的小心思自然也敏感意識到這個抓手,每當她悶坐愁城,要人來陪時,就會裝作不經意地用鞋跟親吻地面,彈奏幾下,變戲法一樣神奇,二樓的男人立刻忠誠的及時趕到。

  他們分別堅信自己的智商至高,覺得對方未必識破。他們無往不勝地施展着自己的謀略,順利把對方玩弄於股掌之間。他們各自沾沾自喜,都以為自己是絕對的導演和主角,對方僅是被動的可愛配角。他們精妙、深沉地隱藏着運用着自己的聰明技巧,覺得妙趣橫生,樂此不疲。每一分子都覺得有趣,處一塊,必定情趣盎然。

  他們戀上了遊戲,日臻嫻熟,極其依賴。時間和空間,又無大礙,於是隔三差五,無話不說,推心置腹。

  七

  在相對封閉和絕對安全的領域裡,孤男寡女的相處,僅限語言的交流,必然是膚淺的,短暫的,不徹底、不完整和不現實的,甚至是虛偽到荒唐的。況且男人的才華,女人的秀色,又都是允許作為引力的籌碼,於是一切可以想象的事情,順理成章的來臨了。

  有一天,女人忍不住向鄰居吐露了個秘密,“我男人另外有好多女人了!”男人喝了口茶,漫不經心“是嘛,有錢了,變壞了?”“他的廠子不用光盯着,家裡我不管他,所以自由時間很多。有次我去超市購物,碰巧看見他和一個女的買衣服。開始我以為只是巧合,誰沒個異性朋友啊?就像咱倆!”男人惶惑地聽着。“結果女人試完衣裳,好像很中意,倆人開心地連抱帶親,直接沒個人形了!敢情不是一朝一夕的的關係啊!”“那你衝上去撕打了?”“切!”女人滿臉不屑地繼續講述“開始我也跟蹤盯梢,見的多了,麻木了,由他胡鬧,任他折騰,再沒那麼在乎他。女人嘛,走馬觀花。兔子滿山跑,少不了回老窩。誰還動得了我的正宮地位?”俞博斌覺得女人蠻有心計的,“你那麼有必勝把握?”女鄰居得意了“我攥着他的把柄,他怎麼和他叔叔操作供貨,怎麼分成,稅單如何虛開,最早都是我參與的!再說,他為人很粗心,好多細節都得找我商量。外面的女人,也就是宣洩一下,低等動物本能吧!”俞博斌無聲地點了頭,疏不間親,不好再妄加評論。

  女人到底還是脆弱的,即使表面如何不在乎,心裡還是隱隱疼痛。

  一種負面心態的形成,都是有個大的灰暗背景,然後日常的點滴,四周的環境,再群起攻之,才合力營造、銜連形成絲縷不絕的整體悲哀。女人絮絮叨叨地、輕描淡寫地譴責着男人的負心,語氣卻一絲一絲逐漸軟了下來,忍不住嘆了口氣“他要是有點文化,志向大點,就會一心撲在事業上了,就不會小富則安,過分貪圖聲色犬馬的享樂了!”她頓了頓,看了看,此刻與她隔幾相坐的男人,又說“哪怕他沒錢,文雅一點,懂得珍惜家庭,照顧家人也好啊!你看現在,我跟守活寡有啥區別?!”邊說著,邊竟嚶嚶哭泣起來。

  俞博斌等到了、找准了,近前安慰的名正言順。他走過去,給女人遞紙巾揩淚、拍拍女人的肩膀。後面的情節,就老掉牙了。女人輕顫了偎進他懷裡,撫慰的地點轉移到床上,形式也徹底換做了坦白的軀殼和四肢。

  最終,面具掉下來,他用最原始的方式溫存了一個女人的寂寞,或者說,他們需要合作驅逐各自的莫名孤獨。那個時候,男人無解的憂患、女人漫長的憂傷,以湯沃雪般化解了。一番鏖戰,癲狂到從床上重重地滾墜地上一回。那刻,他們是一個國度的,它叫愛沙尼亞。臨了,精疲力竭直到這國家的南部鄰邦,拉脫維亞。

  經過休整的男女,平靜的躺在床上,他們搜腸刮肚地要再找些機密出來分享,否則,不足以表達和證明對對方的一心取悅、十足坦誠、萬分欣賞和百分百滿意。

  他還有啥,他詳細交待了關於上下樓之間高跟鞋事件,自始至今的發展歷程。他等着女人咒罵自己卑鄙,嘲諷自己陰險。女人卻笑了,沒來由的狂笑,他蒙了。作為交換和平衡,女人道出了有幾次,確實用心險惡的蓄意。

  他們有些興奮,有些悵然。

  返回自己家,妻子跳舞未歸,女兒在做作業,扭頭向父親彙報了重大情況變異“爸爸,樓上真太亂了,好像在摔跤,砸得地板轟地一聲!不行,真叫我舅舅來揍他們!”

  他一慚愧,呵斥了女兒“安心學習,心外無物!砸爛了樓板她賠!操那閑心幹啥!”

  從此,進入了持久大治的太平盛世。

  八

  看着枕邊熟睡的面色紅潤的妻子,他的隱隱愧疚,不治而愈。

  互相包容、彼此遷就的完美蜜月期后,情況有些變化,女人需要的,是持久、完整與召之即來的忠誠,而男人在新奇退潮后,除了敷衍應付,還要奮鬥自己的事業,和擔負法律上的家庭責任。一個亟待囊括全部,一個僅可奉獻業餘,矛盾,合情合理地油然誕生了。

  面對男人的搪塞婉拒,女人只好動用塵封已久的老招式,但也是最有效的絕殺。高跟鞋偶爾會震顫二三樓銜接的中間部位,而且驚天動地。女兒的反應日甚一日的強烈,有次不是當父親的手疾眼快,女兒的電話馬上就給舅舅撥通了;妻子的睡眠時好時壞;男人只好服服帖帖的掛白旗就範。有時候,男人的倔強勁上來了,如果自上而下的撞擊還不管用,女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高跟鞋的撞擊走勢發生改變,方向變成由外而內的橫向,標靶由地板換成俞博斌家的防盜門,理由是“借書!”

  直到來年春末,這種方式借走了五本書。當然,書都是男主人乖乖地送上去的,三樓的女鄰居,在警鐘敲完后,戰鼓擂畢后,乜斜着眼睛,站在二三樓的樓梯間,看着男人垂頭喪氣地端着身體和書籍,舉案齊眉,順從慰勞。

  這已經不再是,慾望的饑渴和填充,而是征服與抗拒,獨一無二與分庭抗禮,斬釘截鐵與虛與委蛇間的對搏,兩個範疇的納入統一與堅守現狀的角逐,這是兩個精神世界的對峙比拼。暴力,穩操勝券。

  這樣,妻子跳舞去了;孩子在悉心攻讀;上了一白天班的男人,需要縝密計劃、細緻安排,頻仍登上三樓再義務夜班。這又是一個家庭,某段時期的特色生活格局。

  女兒不解地問,“爸爸,樓上女人借書幹嘛砸門啊?”他囁嚅着“啊,啊,她精神不太正常!別理她!”有回他從三樓下來,本來計算好的時間,自然離女人的丈夫、那個永恆的委內瑞拉回來的時間還遠着呢,即便自己妻子跳舞歸家的時間也還不到,他下樓時,偏偏在樓梯拐角遇到了自己的妻子。他一驚“今天怎麼回來的,這麼早?”妻子淡淡一笑,回答“音箱壞了,早些散場了!”輕聲詢問“你這是爬樓上誰家了?”他掩飾“往樓頂走了走,瞎看!”妻子詭異地一笑,不無譏誚地“是‘無限風光在險峰’哦,還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啊?”“呵呵,呵呵。”他僵硬地支吾其詞。

  那一晚,樓上安靜極了,他的眼睛睜了一夜。

  他開始由衷地懷念,高跟鞋最初踏響地板的歲月,那時,亂是亂,但亂得單純、亂得與他素不相干,他可以對着那亂大光其火,可以佯作處變不驚。那時他們毫無瓜葛,響就響吧,沒人對他頤指氣使,沒人侵略到家裡。不速之客來了,對他的一杯熱茶,還要論功行賞。現在呢?淪落到一個近乎於奴的地位,委曲求全換來的安靜,比山呼海嘯,比洪水猛獸,還要恐怖。

  他認為,說到底,是女人識破了他的溫情外交和床笫外交后,用事實體現的不斷無情揭穿和強力復仇反擊。

  長此以往,他力所不及,無可奈何。

  他虔敬地對女鄰居說“我錯了!”女人驚恐萬狀、柳眉倒豎“你,你怎麼了?”“沒怎麼,我屈服了!”女人的眼淚,不聲不響地落下來,“老俞,我沒糾纏你,我也不勉強你天天和我床上雲雨。我就想每天看看你,有個男人在身邊真好!我喜歡你,時時刻刻,所以,我渴望你出現在我身邊,多一些、久一些!”男人說“可是我,自己的家,工作?”“我不破壞你的家庭,不耽誤你的工作,我儘力了!儘力不想你、不見你,可是我管不住自己!”俞博斌“,”“老俞不要擔心,不管我丈夫,還是你妻子,誰問,我也不會承認,即使他們抓住了事實,我會全部攬下責任!和你無關!”“和我無關,能無關嗎?現在我的生活一塌糊塗,一個多月了,一個字寫不出來,月初的專題研討會,我直接沒參加,沒有東西可以擺到桌面上!我毀了,我崩潰了!”

  女人抱着他使勁地哭,後來男人也參與了湧泉大賽,倆人的衣衫濕透了。

  如若修行到心無雜念,萬事萬物就沒有感覺了。追求心如止水,不也是一種欲?慾念是存在的支撐和動力。

  從前看陶鑄的“如煙往事俱忘卻”,覺得不舍,不忍,有些好的東西還願意保留,要能選擇性記憶或者捨棄就好了。後來,明白了,忘記是種福氣。再之後,不知會不會,真水無香,沒有任何風吹草動,包括文字,真要那樣,明心見性,也不知是喜是悲,或者如李叔同臨死的話“悲欣交集。”來生,願做個簡單的人、務實的人,鄙視文字、鄙視一切想入非非。祝願自己來生“三分醉,七分飽,十足收成,過上等生活,付中等體力,享下等情慾。”

  初夏無人知道的深夜,俞博斌一家悄悄搬走了。

  狗尾續貂的一段:

  很長的一段日子后,小區的巡邏保安偶然看見,三樓雍容華貴的女人,站在窗口,抱了摞書,嚎啕大哭。

  滅燈聽雪,掌酒看風,幾時醉幾時醒?幾分白幾分輕?誰人曾說,驚鴻拂掠不留夢?

  雪落得安靜,路燈稀有地把工整的淡黃光暈鋪在路上。沒車經過,稀疏的行人分外落寞。精確算來,該是今年本地第二場雪,沒有風,雪漸茂密。傳說中的末日,來或不來,不知確切到幾時。有雪的窗前,我們只能微笑。

  偷穿了白衣素服的整個城市,緩緩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