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話(小說)1
孟楊
醜話說在前頭,我是一個二十一世紀的男人,我是要尊嚴的。
立秋這天,為了歡送那個該死的燥熱夏季的離去,我捏捏乾癟的口袋,狠了狠心,頂着正午毒辣辣的太陽,步行兩公里多的路程,趕赴縣城唯一的一家冷飲店——-輕清爽口冷飲店,很大氣地坐在前台的高架椅上,看着冷飲店老闆的女兒,用了差不多兩個鐘頭的時間吮完一桶奶油雪糕,可感覺心裡還是熱熱的,就抓着已空空如也但很漂亮的雪糕桶不撒手,看了又看,索性伸出我的長舌來,想夠一夠殘留在桶底的一漬奶油。誰知剛一伸出我的神舌來,雪糕店老闆女兒“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這一聲笑不打緊,可笑醒了我的痴態。我立時感覺我的臉熱了起來,絕不亞於屋外的陽光。怎麼辦?男子漢大豆腐怎麼能讓一個小女子笑話,這人不能丟,尤其不能丟給雪糕店老闆的女兒,否則我以後還有何臉來雪糕店吃雪糕?
於是我裝作很瀟洒地從襯衣口袋裡摸出那張僅存的50元綠色大鈔,“趴”一聲摔在櫃檯上:“來一打雪糕!”
雪糕店老闆女兒茫然而問;“一打?”
“是一打!”這時候我已經從剛才的神態中恢復了男子漢的氣概,口氣很粗很壯。
“可是店裡沒有那麼多雪糕了,能不能換成其它的?”雪糕店老闆女兒明顯地露出了怯意。
“那你的店裡有什麼?”我繼續問。
雪糕店老闆女兒紅着臉答到:“有冰棍,你看行么?”
雪糕和冰棍的差價我是知道的,每個至少便宜一塊錢。再說,看着雪糕店老闆女兒紅紅的臉龐,我有一種勝利的愉悅,口氣就緩和了起來,“好吧,來一打冰棍。”
手裡提着一打冰棍,想着自己既節約了十二元錢,又賺回了差點失去了的尊嚴,走在剛來的路上,感覺陽光好像不如來時那麼毒辣了。
說起雪糕店老闆的女兒來,雖然略微胖了一點,但長的很端正,在我來到的沙洲縣城裡,她是我見到的最美的美女。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小倩,是聽她那個當老闆的娘這麼叫的,至於姓什麼,沒敢問,也沒有機會問。對於我這樣知書達理通事理的外來打工仔來說,還是知道什麼東西該問,什麼東西不該問的。誰都知道一個真理,要想活的舒坦點,那就閉嘴!
要想知道我是誰那不難,我告訴你吧,我叫流浪者三號。我出生於西部的黃土高原上一個貧窮落後的小山村,本就讀於南方一所著名的大學,可由於受了我的大學語文老師木子的蠱惑,加上本就不富裕的家裡實在拿不出我的學費來,我向學校多次申請,辦理了階段性休學協議,在一年前瞞着遠在家鄉的父母外出打工,首選地就是這西部更西的沙洲縣。踩在西部這方土地上,讓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就像呆在父母的身旁,隨時可以感受到母親的溫暖父親的威嚴。
大學的時候,我喜歡詩文,以一首《藍色的微笑》和一首《飲風吉它》,榮登在校園詩人舞台上呼啦啦地響,我那些可愛的美麗的大學女同學會在黃昏的時候偷偷地約上我,站在綿綿細雨里迷着眼睛吟誦我的詩句“那午後,送你一個藍色的微笑,寂寞的日子裡,彈上我的琴弦……”,“……這是一把破損的吉它,我迎着風兒撫動琴弦,為你彈奏一曲古老的情歌。”
我迷醉在我的詩句的柔情和女同學的溫情里,陶醉於她們贈給我的校園詩人的桂冠下,與艱難的日子頑強拼搏。但誰都知道,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是一個崇尚金錢的時代,有多少名噪文壇的才子佳人不是跳如商海摸爬滾打為錢而忙,或是搖身一變穿上了紅色的官服,整日振臂高呼,為人民群眾服務,實際上也在為人民幣嘔心瀝血。況我一個舉步維艱,度日如年的窮學生,我的才華我的激情是磕不過空癟的皮囊的,我的可愛的女同學沒有給我多少掌聲就散了。
散了就散了吧,萬事不可強求,都得順其自然。
我的語文老師木子例外,他一直沉迷在他的詩歌創作中,做着為民請命、為蒼生指點迷津的大事,尤其他的詩句“一堵牆立在廢墟上,是在遮擋風雨,還是在遮擋歷史……”,到今天還能引起我的沉思和震撼。木子老師說,我的詩不是柔美,而是嫵媚,有些妖。
木子以他的方式關注我的創作。
娜娜是我的同班同學,她被詩人木子的才情迷得死去活來,成為了我的木子老師的追隨者,一直像跟屁蟲樣粘在詩人木子的身旁,他們成了我的母校校園內一道亮麗的風景。
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木子老師約上我,帶上粘着他的娜娜,來到校園的一座假山旁的樹林里,他對着月亮吟誦屈原吟誦李白吟誦岑參,直吟得我靠着一枝樹榦打起了呼嚕。醒來一看,詩人木子還在吟唱,而唯一的聽眾娜娜坐在一塊石頭上,兩眼掛滿了淚花。追隨詩人的娜娜是為詩人木子而哭泣,還是在為這個詩人碩果僅存的時代而哭泣?
那個月明星稀的夜裡,我為詩人木子的狂吟和追隨者娜娜的哭泣迷茫。迷茫中我成了流浪者三號,詩人木子位列第一,追隨者娜娜位列第二。第二天的清晨里,我離開了我深愛着的校園,告別我崇拜的詩人木子和詩人的追隨者娜娜,帶着我的理想開始了流浪生活。
木子老師說,他雖然不能與我同行,但實際上他的心早已在流浪的路上。這話我相信,所以我沒有和他爭那個流浪者一號的頭銜,默認了詩人的主觀安排。
生活就是這樣,前行時你不僅要擦乾汗,更要擦乾淚。
我提着那十二個為我掙來臉面的冰棍,頂着陽光想着心思往駐地趕。想想離開木子老師的這幾年,我流浪天涯,從來到沙洲,離開沙洲,再來到沙洲,最終駐足在沙州這片土地上不願離開,心中似乎多了一個結,但這個結是什麼呢?
看看有些沉甸甸的冰棍,我找了一個被當地人叫做梧桐樹的一顆樹下,迎着清涼的風享用起給我帶來快意的冰棍來。
陽光照亮了東邊的草原西邊的沙漠北邊的戈壁南邊的山坡,把一個只有三萬人的縣城照射地就像個炊煙裊裊的村落,靜默在風景不一的大地中央,蔚藍的天空上白雲朵朵,這是一幅多麼值得我留戀的風景畫呀!可是平日里我忙於為生計奔波,卻忘了留意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風景,我想要是詩人木子腳踩這方土地,不知會有怎樣的感慨?
吃到第三根冰棍,感覺牙齦有些發疼,才知要想一下子咽下十二根冰棍是多麼困難的事情。收攏收攏裝着剩餘冰棍的塑料袋,急急地趕到駐地,將剩餘的九個冰棍發給我的那些患難兄弟們,立時一個寂靜簡陋的宿舍沸騰了起來。
我看着為了一個冰棍發瘋的兄弟們發瘋,我的眼睛有些濕潤。來自大涼山的川娃子動情地說:“流浪三哥哥,你真好!”
我走上前去理了理川娃子蓬鬆的頭髮,告訴他:“沒事,哥下次再給你買。”
屋外陽光依舊燦爛,有些要着火的的氣味瀰漫開來,燥熱的天氣阻滯了我們裝礦石的勞動。姓任的老闆專門從大河市趕到礦山,給工頭再三交代,等太陽落山再出工,否則會熱死人。我心裡說,這是一個把人當人的老闆,這樣的人不僅會致富而且會長壽。
我半躺着床上,想念起南方那梅雨連連的日子,那是多麼多麼地涼爽呀。迷迷瞪瞪中好像看見了詩人木子、娜娜、小倩、川娃子……,他們在我的周圍晃動着,清掃着我的寂寞。
睡到太陽落山,我們在工頭的帶領下,趕到十多公裡外的礦山。我們的任務很簡單,就是用裝載機把一種褐紅色的礦石裝上翻斗車,天氣涼爽的時候,可以多干一些,碰到這幾天的大熱天氣,算起來每天上班時間不到八個小時。我們是按量取酬,所以工作時間大家幹得十分賣力,不需要工頭吼吼喊喊,他的角色倒像個後勤部長,按我們的工作需要提供一些必要的工具,設備出了故障,他會聯繫修理工以最快的速度恢復設備。用職場上的話來說就是我們配合很默契,是一個讓老闆省心的團隊。
天很晚時我們收工,回到駐地,川娃子光着膀子第一個衝進宿舍,驚呼一聲又蹦出了屋門,朝我喊道:“三子哥哥,有個女娃找你!”
女娃?我在沙洲地面上舉目無親,就靠與我一起打工的哥們支撐精神,何來女娃找我?
進門一看,才知是雪糕店老闆的女兒,美女小倩。我茫然中帶着更深的茫然,腦子以飛快的速度在回憶我是否那次吃雪糕沒有付賬。想啊想啊,想疼了腦袋,就是想不起什麼時候與美女小倩結上了梁子,以致於讓她打上門來。
小倩從身後變戲法似地拿出一個黑色塑料布矇著的塑料袋子,說:“這是你中午要的雪糕,下午我想辦法進夠了貨,給你送過來,算賠你的。”
我腦子一蒙,天吶,上帝呀,天底下還會有這等好事?我鬥著膽子問小倩:“你是怎麼知道我住的地方的?”小倩只指了指自己紅潤的小嘴,沒有作答,我明白她是在說她是一路詢問過來的。
我心裡有了波瀾,真的。雖說我們住的地方離縣城不遠,但也至少有3公里弱一些的路程,一個女孩披着夜幕趕到荒郊野外送雪糕,這本身就是一個令人感動的故事,況且說是賠的。我心裡湧上一股連我自己也說不上的感動,感動的心蹦蹦地跳。
我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把裝着雪糕的袋子接了過來,順手交給川娃子,這幫兄弟立時又瘋了,這是他們今天的第二次瘋,不過這會瘋到院子去了,屋裡只剩我和小倩兩人。
我盯着小倩胖嘟嘟的臉,看得出她是奶油雪糕吃多了,顯得很富態但不失嫵媚,就像我寫的詩。詩人木子曾一本正經地說我的詩不是柔美,是嫵媚。此時此刻,我很感謝木子老師,他教給我一個好詞,用在小倩身上很貼切。
我看夠了小倩胖嘟嘟的臉,對着小倩說:“天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小倩默認了我的請求。
當我和小倩走出屋子,我那些窮兄弟們正躲在夜幕下,用一根根小木鏟愉快的消受着小倩賠給我的雪糕。看着他們享受的樣子,我心裡暗暗發疼。那可是我的雪糕呀,我的天!
路上,小倩說她實際上已經注意我好長時間了,感覺我就是與眾不同。
這話聽着舒服,大凡男子漢大豆腐,即使活的再孽障,也喜歡裝的與眾不同,我喜歡小倩對我的評價。
我告訴她我的過去和現在,告訴她我的故鄉和父母,告訴她我的母校和木子老師,包括娜娜。我變得很健談,小倩始終默默地聽着我的傾訴,這讓我很享受。
多美的夜啊,雪糕店老闆的女兒小倩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甚至讓我感到了這個夜晚有一種幸福存在。
想到中午的痴態,我笑出聲來:“中午也太丟人了,竟忘記了還有人看着我,以後可得注意了,不然人會丟大的。”
小倩咯咯一笑,說道:“其實中午我笑,是因為看你吃雪糕的樣子很可愛,沒有其它意思。”我透過夜光看到了小倩臉色在變紅,就斗膽幫小倩理順被夜風吹亂了的頭髮,舉手和小倩告別。
小倩,一個可愛的女孩,可愛在一個流浪漢子的心裡,這個漢子就是我---流浪者三號。(未完待續)
(2012年8月22日-23日寫於新疆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