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阿翔
阿翔受傷了,是為我受的傷。
上午我們懷着痞味十足的心情,歪帶着傻了吧唧的休閑帽登上了小城中著名的5路公交車。那輛車將會從小城的這頭一路吱噶到那頭,直至我們把它踏在腳下n次的三頭山。
阿翔將一頂難看得超過奧爾布賴特的休閑帽一下扣在我頭上,雙手插兜,無限嫵媚地對我說,哥們,周末了,上哪塊墳地逛去?我躺在床上眯縫着眼,臉上的肌肉往左邊狠拉,哪兒都一樣,這旮旯一屁熏死大半城的蒼蠅,還逛什麼逛,還是摸你那小紅女人的大屁股去吧。
等我意識到這女人名字的不可直呼更甭說其下半身的某部位時,什麼都來不及了。阿翔一頓撲頭蓋臉的“親熱”還不算,這個周末我瘦弱不堪的肉體,又不可辯駁地成為他東遊西逛的捨命君子了。後來我得出兩條結論:一,每一個無聊男人的背後必定有一個大屁股的女人;二,老虎屁股摸不得,女人屁股說不得。
可是阿翔受傷確乎出乎我的意料。這經常表演汽車到來最後一刻才猴子般躲閃或者於行車時搶上車門等驚險節目的傢伙,竟然在公交車裡面也能受傷,正所謂什麼里翻了船。也許是因為我誇張十足地說過這幾天感冒了,頭暈,噁心,坐公交車簡直是受罪。但那明顯是騙他的,是我試圖逃離他魔掌的最後一招。他那奸詐無比勝過喬布什的腦袋瓜會相信?也說不定,自從認識了周小紅這女人以來,阿翔的智力是下降了不少。更也許他堅信信其有勝過信其無。總之,一路上他擠在我旁邊,像保護八十老太似的惟恐我得個心肌梗塞老年痴獃呀什麼的。但結果出人意料。
公交車轉彎時,忽然碰上了那輛必定遭受我詛咒一周的自行車。這輛破敗如清政府擁擠如被炸前的世貿大樓的公交車猛地剎住。在我完全身不由己如靈魂出竅滑入地獄一般的飛速后傾中,我聽到的是一片少女變少婦瞬間一般的尖叫聲,緊接着我插在羽絨服深如黑洞的口袋中的雙手蘿蔔一樣遲遲拔不出來,身旁那根生了銹的扶手漸漸遠去,然後,便是一雙和我有仇似的手猛的在後背上推了我一下。
等我終於握到那根救命稻草般的老年鐵棍時,身後只剩下一位少婦的叫聲,女人說,唉呀,出血了!
我回頭,便看到阿翔瞪着那雙足球場一樣的眼睛籠罩着我,那裡寸草不生,塵土輕起,無人追逐,失去活力。我卻在這定格的一瞬彷彿看到了我們大汗淋漓、氣喘噓噓、聲如如來傳球的情景。不是某一場,是許許多多的整合,他一次次大喊着傳球給我,我一次次地丟失,或者少數幾次我破門而入,我們像冠軍一樣擁抱,我被他胖熊一樣的身體擠得喘不過氣來……
他斜倚在一個陌生女人的身上,身後一根有着凸出螺絲的扶手上沾着暗紅的血絲。
二醫院
我像搶奪自己孩子似的一把把他從那女人手裡拉過來,心中湧起來無數個從未思考過的哲學命題。這些驚人的命題讓我在送他去校醫院的路上一直心潮澎湃,又呆若木雞。這些命題有如下:他在推我的一剎那有着怎樣的心理活動?有沒有預料到身後的巨大危機?動機與效果在這一過程中是如何爭鬥交織的?有沒有考慮過為救他人而不顧身家性命的做法是傻冒行為?是不是他本就具有為哥們獻身的精神?或者,為我獻身的精神?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當我把這些問題像碼棋子一樣擺在躺在病床上閉目養神的阿翔時,他大罵我神經病複發,並一再宣稱,他極其不願意碰我那塊瘦骨嶙峋蝦仁一般的後背,他之所以那麼推我是因為看到我那麼激烈地向那根鐵棍表示親密,感到特噁心,於是大怒之下,推了我一把,但沒想到中學時代學過的反作用力這時發揮了作用,而且後面還有同樣的傢伙等着他。
阿翔的回答葬送了我心中關於崇高關於奉獻關於偉大友誼的美麗夢想,我臉含怒氣垂頭喪氣地看着窗外,幾個討厭的小男孩正在爭先恐後地討好一個小女孩,他們活蹦亂跳,吵鬧如麻雀。回頭時,發現我跑了二里路買的那兩公斤小巧可人的香蕉們正被他笑吟吟地剝去衣服享用,並一再黏黏糊糊嘟嘟囔囔地說,真好吃,生病真好,生病真好。
早知道那麼舒服,咱也弄倆螺絲撞去。我說。
他哈哈大笑,瞧你那二斤骨頭,不夠撞一次就散了,還是悠着點吧。說罷他摸摸頭上赤道似的紗布,我看到他皺了皺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按照其本人的意思買回他可愛的蒸包時,阿翔正扒着窗檯往外看,我故意問,看誰呢。他頭也不回地說,她還沒來。他瘦削的身體陷在陽光里,頭頂着白色光環似的紗布,格外可憐。我也湊上去,惡狠狠地看了一眼。阿翔說,去去,你看啥!
三周小紅
阿翔在大一爬山時認識了周小紅,愛情的起因是因為阿翔蠢笨的記憶力和周小紅破鑼一樣的笑聲。據阿翔自己說,他當時根本不知道周小紅是我們班的,大一嘛,只是出於一個男人的虛榮心和表現力替他背包,在接包的一瞬間,發現了周小紅嘴角那顆本來難看得嚇死豬卻被他稱為畫龍點睛似的醜女痣。這顆被我挖苦諷刺了不下n次的醜女痣卻被阿翔n1次地意淫着,而且每次意淫過後總要大罵自己是流氓。這顆痣的女主人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地輕易獲得了阿翔21年來唯一的愛情。
每說到此,阿翔總是以甜蜜到令我頭髮豎直的口氣回憶道,我當時怎麼就那麼笨就記不起她是咱們班的呢?我問她是幾班的,她哈哈大笑,說咱們一個班呀,我就在你後座嘛。你看多可笑,哈哈!我驚奇地看着他。我能想象周小紅這個潑女當時對我哥們進行了多麼無情的嘲弄,並通過那毫無淑女之態的笑俘獲了阿翔長滿荒草堆滿亂石的心,使其土地肥沃,雨水頻來,發芽開花,卻永不結果。從那以來,阿翔的表情心態幾乎未屬於過自己。
周小紅是個學習狂兼虐待狂,阿翔則變成了愛情狂兼受虐狂。他們進行着無休無止的學習與反學習的戰爭,申請虐待與不願意虐待的矛盾,見風就是雨,一個蠻不在乎,一個痛苦抽搐。我始終沒有明白,身軀壯乎熊的阿翔如何能小女人一樣陷入周小紅的圈套無力自拔。直到如今我也沒明白。
元旦放假一天,周小紅那女人回家了,阿翔實在得不到任何信息。為此他拉我去喝酒。我一夜沒睡好,他吐了一地。
在阿翔剛睡醒的下午,卻忽然接到了周小紅的電話。她告訴阿翔她大約下午4點到車站,阿翔摟着我的肩膀控制住顫抖說,好,我去接你。
阿翔如熱鍋里的耗子,竄來竄去。我說你還要接人呢,別自個先抽風了。他停下說,是啊,喂,汽車站在哪裡?坐幾路車去?聽說很偏僻的。我說是啊,你先下樓,向東走200米,然後向南穿過一排民房,然後找到4路車,然後到華聯大廈轉6路,然後……他大叫完了,我根本記不住。
過了一會我說,我送你去得了。他支支吾吾着說,不,不用了吧。我說,行了,甭跟我裝靦腆了,我送到站,然後自己回來,把你倆狗男女留那兒,愛做什麼做什麼去。他答應了,感激地又摟住我的肩,他那大手壓得我有點喘。我終於忍無可忍,一把推開他。
四宿舍
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宿舍里的那幫傢伙早已出去尋歡作樂,獨自坐在豬窩似的宿舍里,忽然產生了一些李清照失去老公似的傷感,豬八戒似丟了媳婦似的孤獨。我把被子在身上裹了一圈,迷迷忽忽地睡著了,宿舍里沒開燈,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以污七八糟的方式進入我的夢境,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是誰說過,半睡半醒之間,是人最脆弱的時候。當一陣風從門風竄進來的時候,我就想到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電話鈴響了,我想是阿翔的吧,應該,他和那女人如何了,是不是甜甜蜜蜜了。慢騰騰地起來,抓起話筒,喂,請問你找誰。奇怪,我從未以如此禮貌的方式接過電話。
臭小子,別跟我裝蒜。
哦,俺家翔子呀,告訴我,有沒有跟那女人行什麼苟且之事。可能是睡過的緣故,惡毒的話在嘴裡也像親切。或者,就是親切?
去你的,小心回去扁你!她……
說呀。我忍不住。
她接受啦。嘿嘿。這小子,也有如此溫柔的一瞬。不可思議。
……好好珍惜吧,離畢業不長時間了。給她買點東西,討好討好,女人嘛!……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麼說,還是裝模作樣地指導着。阿翔也聽得很認真。
再次睡着的時候,寢室里的燈忽然亮了,或者我根本一直沒睡。他們大聲吵鬧着,我頭一次覺得煩。到陽台上,望着滿天的星星,一陣激動,不知是不是為誰高興,真是絕無僅有的事情。看着靜謐的星空,不知不覺,我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