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張是專吃飯店這碗飯的。
再不景氣的飯店,經老張妙手回春般一“把脈”,最後沒有不“坐地生金”的。譬如王三水馬路對面的那家飯店,用風水先生的話說:“那整個兒就一個死穴。”飯店地處城區的邊沿不說,臨近的幾家國營廠子也都搖搖欲墜、瀕臨倒閉了。自己腰上的錢袋子都吃不飽還拿什麼來“喂”飯店呢?所以這幾年來這兒淘金的飯店老闆換的比陀螺轉得還快,基本上都一個結果——滿懷希望來,兩手空空歸。
老張就是這時來趟這渾水的,並且眼光挑剔得很,一上來就咋咋呼呼的,這兒不行了那兒不好了,足足花了半月工夫,耗費了上萬銀兩,才把飯店從頭到腳“包裝”一番。
飯店是改造好了,富麗堂皇的,卻是個繡花枕頭,人上不來。第一天開業,吃飯的人就像迸進的雨星子,總共加起來還不足一巴掌。
可邪了門似的,第三天,人像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樣,車如流水馬如龍,停泊的各色車輛就像女人奶小孩的奶子,一下子把飯店門前塞得個飽飽漲漲。
這讓對面鐵了心要看熱鬧的煙酒店老闆王三水大跌眼鏡了:這錢“嘩嘩”跟淌水似的,一天要掙多少啊?莫非這傢伙有什麼錦囊妙計?可看老張木着一張麻臉出出進進的,也跟別人沒啥兩樣啊?這真是“蛇有蛇穴貓有貓道”,即便地上皆是黃金,也不是每人都能撿拾的。
王三水在嘆氣的同時,也不禁一陣竊喜——老張這生意一火爆不打緊,也無形中給他們這些左鄰右舍帶來了無限生機:譬如王三水這煙酒店吧,往常幾天才賣出七八條煙,現在不到一個小時就完了。
老張常常跨馬路到王三水這兒買包煙,一來二去的兩人就成了熟人了。老張那天一過來,就低着頭擰住眉毛甚至都流了眼淚。
“呀,張大老闆,生意這麼紅紅火火的,還有啥不順心的事啊?”
“唉——”老張點根煙抽了一口,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旁的板凳上,“生意是挺火的,可我老娘病了,家裡沒人照應,你說就是這飯店能日日給我屙金尿銀的又能怎樣?我能心安理得地待下去嗎?”老張焦慮地彈着手中的煙灰。
“呀!”王三水嚇了一跳,“啥事也抵不上老娘的病重要!那你不會找人先幫你照應着。”
“找人照應着?”老張嘴張得瓢一樣,“這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嗎?再說飯店一大攤子事換別人能成嗎?”老張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那準備咋辦?”
老張勾頭朝地上噴一口煙,吐出一個字:“賣!”
“賣?多少錢?”
“三十萬元。”
乖乖,王三水的眼珠子差一點沒從眼眶裡蹦躂出來。
2
老張的繼任者老李,一臉絡腮鬍子,五大三粗的,像浮萍一樣剛從鄉下漂泊到城裡兩年,賣過菜、炒過板栗、殺豬宰羊賣過肉,整日東跑西顛的,就差腿沒跑成麻稈。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老李攢下倆錢,就不想再干這整日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營生了,想找個斯文體面穩當的事乾乾。但三百六十行行行如隔山,琢磨來琢磨去,最後就把寶押在了開飯店上。
老李才不信那些吹得神乎其神的廣告呢,拎一隻包親自明察暗訪來了。這之間去了老張飯店吃了一次飯:百聞不如一見,酸的甜的辣的麻的,只有自己親口品嘗了才算。又來王三水這煙酒店裡買了兩次煙,跟他東邊葫蘆西邊雨地閑扯了半天,大部分都是關於這飯店的事。王三水哪知道他是飯店的下一任老闆啊?就信口開河猛吹開了:“乖乖,這還不算多,你還沒見晚上,人都海了,吃飯外面得排隊……”
不久,飯店老闆就換成了老李了。
老李上任沒多久,就氣勢洶洶地尋王三水來了:“老張呢,狗日的老張跑哪去了?”
“老張去哪兒我怎麼知道?”
老李說:“你不是他的一個說客嗎?你不是和他一個鼻孔出氣嗎?”
王三水也惱了,拍胸脯子指天發誓道:“天地良心,我跟他沒一絲一毫的關係!”
“沒關係?”老李咧嘴“嘿嘿”兩下子,“這事就怪了?上次你咋在我面前把他誇得一朵花似的?”
王三水一聽這“噗”地一聲笑了:“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你不也親眼看到了嗎?怎麼了,老李?”王三水嬉皮笑臉地眯着一雙細眼。
老李沒睬他,開始猛撥老張的電話,撥通了就罵:“日你奶奶的老張,可把老子我給害苦了,你那亂鬨哄吃飯的人呢?被大風刮跑了?咋說不見就不見了?”
老張嘻嘻一笑:“老李,這件事你不要怪我,要怪還得怪你自個兒,你不買我逼你了嗎?還不是自己急得像猴上樹似的?”老李噎了一下:“得得得,老張,別得了便宜便賣乖,快說說還有啥補救的招數沒有?”老張說:“有啊,就是你把這頭‘肥膘豬’繼續養下去,等養上幾個月,肥得差不多了,再斬。”老李說:“老張,你這不是屁話嗎?要是有人吃飯我還來找你幹嗎?”老張提高了嗓門:“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這你就得自己先放點血了。打折搞優惠什麼的,反正總之一句話——拉來人為原則。”老李突然恍然大悟了,拍大腿根子罵:“狗日的老張,感情我先前在你這兒看到的都是假象?你把老子當魚釣了?”老張又嘻嘻一笑:“我現在可是把我的最高商業機密都透露給你了啊,至於釣成釣不成你這樣的傻大冒魚就全看你的了。”
三月後的一天,老李在電話里神采飛揚地給老張說開了:“形勢一片大好,為了最大限度地爭取到客源,挽回我的資金投入,你猜怎的?我甚至連左鄰右舍這些做小買賣的也拉上了。不是吹——現在客源是場場爆滿,‘豬’養得膘肥體壯,怎麼樣?老張,該開刀問……”
老李話還未說完老張就破口大罵:“我說老李你他媽真是個土包子!狗肉上不了大席面怎的?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滿大街的人,你幹嗎非打你左鄰右舍的主意?”老李被老張一通罵給整暈了:“別光顧罵啊,你給我說清楚錯哪兒了?我好改啊?”老張說:“豎耳朵好好打聽打聽,我老張開這麼長時間飯店啥時給周圍的人優惠過一星半點?為啥?還不就是為了創造個好‘環境’,到時候順順利利地宰殺你這頭‘肥豬’!你倒好,隨隨便便就把它給破壞了,要是買家都像你一樣也來個明察暗訪什麼的,你那點‘家底’還不窗戶紙一樣一戳就破嗎?”
老李暈頭轉向了,第二天趕緊逐門逐戶拜訪,力爭把事故消滅於萌芽狀態:修自行車鋪子的老趙頭、賣五金的梁胖子、玻璃店的金大頭等等。逢人就說老張不是只好鳥,不小心上了賊船,可賊船好上不好下,實在把他坑害得不淺。眾人拾柴火焰高,還望大傢伙兒到時候搭搭手幫他一把云云。大家聽得很專註,都表示很同情,尤其是王三水,邊點燃他遞上來的煙邊寬他的心:“老張真不是東西,藏匿得太深了,把我等的眼睛都糊上了。不過老李你放心,打今兒個起我們人人嘴上都上一把鎖,鑰匙在你那兒呢,打死也不會說出這些秘密。”大傢伙兒都說:“對對對,再說了,我們平時都沒少蹭你老李的優惠飯吃吧,做人不能沒良心對不對……”
萬事俱備,只差老李去殺那頭令他傷心欲絕的“肥豬”了。老李原先還挺樂觀的——“只要我籬笆扎得緊,弄不好還能賺兩壺下酒的小錢哩!”可等價叫到三十萬上還沒人睬時,老李慌了。報上的廣告可就幾天的熱乎勁,怕過了這村沒這店,咬牙又降了五萬,仍沒人睬,老李再降……最後老李就差沒吐血——三十萬元落他手上還不足十八萬!
3
前前後後地這麼一算,二十萬“嘎嘎”響的票子刮大風似的說完蛋就完蛋了。老李心疼得像害牙疼病似的捂住腮幫子直吸溜嘴,躺床上大睡兩天,可還沒等他痛痛快快地緩過一口氣來,第三天卻一連得仨驚人的消息:
一是那家飯店的老闆仍舊是老張;二是他在報上發布廣告的當天,老張也逐門逐戶地轉了一圈,並且每人送了一條煙;三是那煙酒店的王三水是老張妻子的一個遠房親戚。
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老張又把這飯店給盤迴來了。
剛開始時,老張還擔心老李過來搗亂,就天天放一把刀子在身邊。可過了一段日子后發現風平浪靜的啥事都沒有,又不禁釋然了:怕他個鳥呀?他一個殺豬的土帽子還能鬧翻了天不成?
這天下午約莫三點多鐘,正是飯店一天之中最閑的時候,老張雙手托腮正閉目趴那養神,有一個穿戴很精神的小夥子左手提着個黑皮包找上門來了:原來他最近幾日要結婚,準備在老張這飯店裡舉行婚宴。這是一件好事啊,老張那雙正閉着的眼“呼”地就睜得亮晶晶的,慌忙從椅子上站直溜了身板,大着嗓門喊服務小姐給客人上茶敬煙。事情很快就敲定了——一共十桌,日子就定在本月的八號。
這可是飯店自到手以來所接的一筆大買賣,老張不敢怠慢,離八號還差着兩天時間就忙乎開了:指揮大家照單子採購東西,特別是有些本地比較稀少的東西,像龍蝦鱉蟹一類的,都得提前訂購。手忙腳亂地忙乎上兩天,總算萬事俱備,只等新娘新郎大駕光臨了。
八號那天十點左右,果然一長溜的婚車魚貫而入,車門一開,新郎新娘一下來,炮仗齊鳴,鼓樂喧天,再加上四周看景的,整個飯店人山人海,熱鬧非凡。這工夫,當然數老張最忙,上躥下跳的。直到新郎新娘儀式舉行完畢,客人入席坐定吃飯,他那懸着的一顆心才算松下來一半。
誰知還沒等他坐那兒喘上一口氣,就有人吃着吃着“嗷”地一聲躺倒在地上喊起肚子疼來了,接着就是第二個、第三個……轉眼間黑壓壓的就是一大片。一時間,宴席變成了雞窩,“哄”地全亂了套,哭爹喊娘的都有。老張身上的汗毛“刷”地全豎起來了,滿頭滿臉的皆是冷汗,一張臉像紙似的煞白煞白。他想站起來,可此刻腿肚子像轉了筋也“咕咚”倒地上。待他好不容易攢足了精神正想站起時,不想被人劈胸揪起來,一看是新郎,雙眼噴着火,一張臉都成了茄子。
“我、我……”老張苦巴着一張臉,舉着雙手,“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回事,你放心,我、我絕不推卸責任。”
“狗日的,趕緊準備錢去吧。”
新郎咬牙切齒把他往地上一推,老張還沒從地上爬起來,拉着響笛的救護車就一輛接一輛地開過來了……
結果三天沒過去,老張就交新郎手上十多萬元。天還未亮又打過電話來了:那邊又有七八個人出現危急情況了,讓他趕緊抓緊時間再準備一筆錢;更讓他禍不單行的是,這邊剛剛把錢送走,那邊先後又來了兩個戴大蓋帽的——一個是衛生防疫部門的,一個是公安局的,虎巴着臉追問了他半天,最後讓他不要遠離,在這兒隨時隨地接受調查。要說老張平時耍點小聰明蒙點人還差不多,但真刀實槍地跟這些帶“國”字帽的人打交道,還真有點底氣不足。想想那邊醫院裡橫七豎八的還躺一大堆人不知是死是活,老張就兩爪子發麻、腦子裡一片空白,不敢再往深里想了,最後乾脆腳底板子下抹油——竄了。
老張外出的這些日子,手機是不停地響,響得他心驚肉跳的,但他一個也不敢接;夜裡睡覺,常常做惡夢把自個兒嚇醒:不是夢見被警察抓了就是新郎一臉憤怒地沖他吼叫。這天,他憋了好大勁才敢打開手機,卻收到一條短信,他戰戰兢兢地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老張啊,光興你他媽的僱人唬老子,就不興老子我僱人唬你一傢伙了?瞅瞅你他媽那個熊樣子,嚇得快拉褲子了吧?回來吧,沒事了,騙我的錢你已經歸還我,飯店仍舊是你的。一比一,咱倆算是扯平了。”落款是“老李”。
老張看完,雙眼皮一耷拉,“咕咚”一屁股癱軟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