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S城的特快列車馬上就要開車了。我惦着行李箱氣喘吁吁地找到自己的鋪位,順勢在車廂一側的便座上坐下來。
“沈老闆,你這是到哪裡去啊?”
我扭頭一看,呵,原來是張經理,一個謝頂、戴近視鏡、滿臉橫肉、大腹便便的傢伙。我們都是做建材批發生意的,許多年來來往往的,倒也有幾分交情。
出門在外的人通常會有些寂寞,現在身邊有個熟人說東道西,吹牛聊天,使單調而又漫長的旅途生活變得輕鬆愉快,饒有趣味。
列車到達S站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我們在燈火輝煌、嘈雜喧鬧的站前廣場握手道別,並約定各自忙完業務以後再聯繫,屆時到酒店或者娛樂場所好好放鬆放鬆、消遣消遣。
上天保佑,該辦的事情全部順利辦妥了,我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剛想躺下美美休息一會兒,手機鈴聲響了:“沈老闆,我在凱旋路新世紀大廈旁邊的好時光歌廳,你趕快打個車過來吧,”張經理乾咳了一聲,然後怪腔怪調地壓低聲音說“小姐我已經找好了,包你滿意,嘻嘻……”。
南方大城市的娛樂休閑場所極盡豪華奢侈,美輪美奐的建築,誇張絢麗的霓虹,富麗堂皇的大廳,濃妝艷抹、風情萬種的禮儀小姐,畢恭畢敬的服務生。我被領進包房的時候,立刻被優美的音樂和溫馨的氛圍柔化了,溶解了,就像一小塊奶油蛋糕放進裝滿熱咖啡的杯子里。
“我來介紹一下,”醉醺醺的張經理一手抓着酒瓶子,一手拉着一個姑娘陰陽怪氣地說“這位是大名鼎鼎的沈老闆,這位是傾國傾城貌若天仙的麗麗小姐,祝你們玩得開心!”
我定睛一看,大吃一驚:“你,你是水小芳?”
“沈,沈叔,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尷尬,沉默,複雜的心情。
我跟水小芳初次見面是在我的辦公室里。那天一大早,朋友水某帶着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兒來到我的面前:“哥們兒,這是我的女兒小芳,中專畢業了,在家悶得發慌,就讓她在你這裡找個事做做吧!”
無法推辭,朋友嘛就得互相照顧照顧,於是便把她安排到財務部工作。
光陰荏苒,轉眼幾個月過去了,小芳不但人長得漂亮,腦子也特別聰明,工作踏踏實實,挺招人喜歡的。
“沈叔叔,有幾個同學約我一起到南方打工,車票已經買好了,下午就走。”那天,當小芳說她馬上就要離開的時候,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爸爸知道嗎?”
“我,我已經告訴他了。”
太突然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現在的年輕人太膚淺、太隨便,隨心所欲,毫無顧忌,哎!
兩年過去了,沒想到今天竟在S城的歌廳里再次見面,而且雙方的身份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一個是找樂子的男人,一個是陪男人唱歌跳舞的小姐。
老實講,我對歌廳小姐甚至煙花女子從沒有瞧不起的意思,我知道她們中間有許多人的內心都是純潔而善良的,貧困艱難的生活以及偶然的遭遇使她們別無選擇。“羊脂球”,茶花女,杜十娘,李香君,這一個個美麗動人的名字,我每每想起她們和她們的故事便會心潮起伏,潸然淚下。
但是,小芳的情況有所不同。家裡的生活條件很好,自己也有一份體面而又穩定的工作,丟棄良好的現實,追逐虛若雲煙的夢幻,以至於落到現在的地步,這不是自作自受嗎?
我們坐在柔軟的沙發上,燈光迷離而幽暗,音樂輕柔而浪漫,但彼此的心情既矛盾又複雜,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只好保持距離,沉默不語。
“喂,原來你們早就認識啊,來來來,大家一塊兒跳個舞吧。”興緻正高的張經理在旁邊慫恿着。
“是啊,幹嘛一本正經呢,春宵一刻值千金嘛”。另一個袒胸露背的叫做娜娜的小姐雙手摟着張經理的脖子在一旁幫腔。
“小芳,你跟我回去好么?”
“不,我不想回去。沈叔叔,你回去千萬別告訴我爸爸這裡的情況,他如果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張經理摟着娜娜在包房的另一端隨着音樂的節拍來回扭動着。
“沈叔,我出去讓他們再給你換一個小姐”,小芳起身說道。
我還沒有來得及制止,她已經快速離開包房;我望着她遠去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一絲苦笑,一聲嘆息。
服務生把濃妝艷抹的楠楠小姐領到我身邊的時候,我有些不知所措。
“老闆,我們一起跳舞好嗎?”楠楠小姐不由分說拉着我的手來到張經理和娜娜小姐旁邊,於是我也身不由己地晃動着,晃動着。
跳舞,唱歌,喝啤酒,聊天,善解人意的楠楠小姐陪我度過了一段快樂而甜蜜的時光。
夜深了,我們告別兩位情意纏綿的小姐,來到歌廳外面的廣場,正準備打車離開,忽然看到小芳快步跑過來,她將幾張摺疊着的紙塞到我的手裡,然後轉身匆匆離去,我看到她那白凈的臉蛋上掛着閃亮的淚花。
躺在酒店舒適的席夢思大床上,我展開小芳那寫滿秀美而工整文字的信紙,輕輕地讀出聲來:
“沈叔叔:你好!做夢也不會想到會在這座城市這家歌廳遇見你,我平靜的心湖被你激起煩惱的漣漪,使我不得不讓自己的思緒跨過千山萬水飛到遙遠的故鄉。”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一個年僅22歲的漂亮活潑的小家碧玉竟然放棄衣食無憂的生活,到陌生的城市艱難度日然後淪為歌廳小姐呢?請不要告訴我的爸爸媽媽,不要泄露關於我的任何情況,因為她們始終認為我是一個乖孩子,好女兒,並且堅信自己的姑娘很有出息,她在南方的一座大城市裡有着既體面又風光的職業,是個值得誇耀的白領,薪水豐厚,工作輕鬆,生活充實,自由自在。”
“是的,在這裡,沒有什麼小芳姑娘,只有麗麗小姐。你知道,干我們這一行的十有八九都是隱姓埋名,很少有人會傻到隨意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我們這樣做並無惡意,只不過是出於職業的敏感,因為我們不想讓任何有可能泄露自己秘密的事情發生。”
“沈叔,你一定非常驚訝,過去那個本本分分規規矩矩的小姑娘怎麼會走上當坐台小姐這條在人們看來既傷風敗俗又骯髒齷齪的道路呢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哪!我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那麼幼稚,那麼單純,那麼任性。我壓根兒沒想到所謂的同學朋友其實就是你最難防備最容易輕信的敵人!那幾個狗男女把我騙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她們使我錯誤的以為這裡的街道都是用鈔票鋪成的,只需彎彎腰、伸伸手便會一夜暴富,應有盡有。五彩繽紛的美夢像一劑害人的毒藥徹底摧毀了我的清白與純真。”
“我永遠忘不掉那個冬天的夜晚,因為那個夜晚充滿了罪惡,它記錄著我的恥辱和憤怒。我同那幾個禽獸不如的騙子在街邊的小飯館里吃吃喝喝之後回到一家簡陋的小旅店裡,我只覺得頭昏昏沉沉的,倒在床上便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隱隱的覺得下身一陣陣疼痛,睜開眼睛一看,我被驚呆了,一個壞小子赤條條地壓在我完全裸露的身體上正在發泄他的獸慾!那天我哭了一宿沒合眼,我相信那將是我一生中最灰暗最羞辱的日子。”
“哎!身在狼窩不自由啊。我想回家,可是他們看得很緊,根本無法脫身。時間久了,我只好聽之任之,由其擺布。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話一點不假,後來我乾脆破罐子破摔,干起歌廳小姐的行當。整天價陪吃、陪喝、陪唱、陪舞、陪笑臉,我心裡實在不是個滋味,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咎由自取!”
“你可能會問我,是不是打算做一輩子小姐,不再回去了?我相信多數有着同樣境況的姐妹們都有跟我大體相似的想法,這就是:多掙一些錢,回家做點小生意(譬如開個髮廊、服裝店什麼的),然後嫁一個好老公,過幾年清凈日子。”
“再見了,沈叔,請原諒我當年的魯莽和愚昧無知,請儘快忘掉你在歌廳里見到的那個令人尷尬的女孩。無論如何不要把我在這裡的真實情況告訴我的父母以及任何人,我相信你能夠做到。最後,預祝你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