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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洛伐克的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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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涼忽然發現,就地域而言,斯洛伐克始終是個小國。

  皇涼是喝着大杯拿鐵得出這個粗糙的結論的,她想,當你在絕對不可能的情況下於某處遇見了某人,那麼原因只能是地域的局限性。

  而此刻,皇涼的地理位置是斯洛伐克郊區的一間咖啡店,旁邊還有一家規模龐大的加油站,汽車們常年在那裡排隊,不樂意與時間比耐性的乘客偶爾會向咖啡店的招牌張望,於是他們讀到了咖啡店的名字,“白草莓派對”。從外表上看,咖啡店已進入中老年時期,皇涼只知道,斯洛伐克與捷克分離之前咖啡店就存在了。

  皇涼抬起手腕看錶,前一天大約也是這片時間段,她在斯洛伐克的城堡山遇見了她的小學老師,老師的身形已被時間擠壓成水桶狀,但她認出了老師的臉,那是一張除了皺紋外21年不曾改變的臉,皇涼不假思索地拉住了這個活在她遙遠記憶里的女人,女人太老了,被她嚇得局不安。

  皇涼遇見小學老師,就像遇見9歲的自己一樣。接踵而至的還有9歲的生活方式,9歲的涼鞋穿越的街,街尾鑲嵌了落拓不羈的9歲的陽光。皇涼想,記憶總是喜歡從縫隙中蜂擁而來,有時候實在讓人無法忍受。

  “對不起。”老師當時是這樣對她說的,神情像一隻被關在竹林外的熊貓。皇涼有些震驚,那曾經是一個用描述洋蔥的口氣來描述生活的人,處理任何生活故障都輕而易舉,皇涼從來沒有想過,多年後在一座陌生城市的黃昏里,老師留下的竟然是道歉。

  皇涼費了很大精力才讓老師平靜下來,並打開記憶把9歲的皇涼從中取出。最初,皇涼想方設法都不能讓21年前的自己在老師的大腦里復蘇,而當她決心最後嘗試一次時,老師忽然恍然大悟,接着她緩緩告訴她,我老了。

  斯洛伐克的空氣佩帶着濃郁的初夏氣息,城堡山的各個角落都塞滿了溫柔的熏風。“我老了……”尾音拖得很長。皇涼知道她正在重新獲取9歲那一年的生命,但她無法確定老師究竟想起多少,畢竟她在那所小學只讀了三年,9歲之後由於某些已忘記的原因,她再也沒有回過那所學校。

  “我記得你的,很多年前。”

  “二十一年。”皇涼輕微地點頭,發現時間真的是很詭異的物質。5cm鞋跟的長靴,簡潔的黑色襯衫,以及她意識不到的略帶狡黠的表情…一切都在證明,她已經30歲了。

  老師笑了,“我一直記得的,你走的那天,坐在你後面的那個男孩哭得很傷心。”

  “是嗎?”完全是寒暄的語調。皇涼向遠方眯起眼睛,太陽似乎就要淪陷到海平面下方了。

  9歲的男孩留着齊耳的短髮,每天踩着相同的石子路去上學,他總是聞着手裡的蛋餅香走得很快,因為他知道,如果夠早趕到十字街口,他就可以遇見那個9歲的女孩。

  9歲的女孩的座位其實就安置在他課桌前,他常常用眼角的光捕捉她的背影,看她寫字的姿勢,像在運用抵禦枯燥生活的武器,他是這樣奮戰了三年,只是當時他並不知道他的敵人是生活。而在這三年中,9歲的男孩和9歲的女孩幾乎沒有什麼言語交流。

  有一天,9歲的女孩告訴9歲的男孩,她要走了。

  9歲的男孩問她,你要到哪裡去呢?9歲的女孩沒有說很多話,男孩覺得這像一個玩笑,滑稽度不亞於走鋼絲的紅鼻子小丑,但他還是有點驚訝。

  9歲的女孩忽然被憤怒襲擊了,她抓過他的眼鏡,儘力地踩,直到骨架與鏡片都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後來,這幅奄奄一息的畫面一直留在男孩的記憶里,男孩每次都不理解9歲的女孩為什麼要如此殘忍地對待他的眼鏡,不理解自己哪裡引起她的不滿,男孩覺得很委屈。直到某個負離子濃度極高的壓抑的午後,男孩想起女孩當年的怪異舉動,他記得女孩為了完成它曾那麼努力,他忽然就明白了,那張被頭髮遮蔽大半的臉,必然是落寞的。

  回到9歲那一年,第二天,9歲的男孩沒有看見9歲的女孩,他站在人影稀疏的走道上哭了。他知道9歲的女孩從此再也不會出現了。

  從皇涼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咖啡店唯一的一扇門以及被圍在孔雀藍制服里的工作人員,整個下午,他不斷重複着為顧客們拉門,表情一塵不染,

  皇涼晃動杯子,冰塊互相撞擊的聲音讓她心滿意足。“30歲了…”皇涼不無好笑地說著,她記得非常清楚,時間是她一張一張從日曆上撕下來的,就像是她親手搗毀了青春一樣。

  30歲的生日已經過去1個月零3天了,空氣里混雜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莊嚴,皇涼感到恐懼,所有的東西都在消失,最後只剩下莊嚴。

  說到底一切不過如此,世界其實很大,只是缺少了一點點樂趣。

  樂趣…皇涼開始用手丈量21年的距離,21年前竟然有過樂趣這種東西嗎?

  人好象就是為了意外才活下去的。皇涼想,假如昨天並沒有遇見小學老師,也許此刻她還保持着庸碌而連貫的生活狀態,無暇去思考可能這輩子都不會想起的人或事,但意外卻順理成章地做了插敘,在她生活軌跡里滋生出類似希望的東西,皇涼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稱之為希望,她只是這樣認為而已。

  回憶鑄就的顯示屏上,那個9歲的男孩正惶恐不安,他的面前是一份眼鏡的屍體,其中還夾雜着老師寫斷的粉筆。9歲的女孩抓取書包后迅速地走了,直到離校門很遠才敢讓眼睛里的水流下來。

  皇涼至今不明白當年踩壞男孩眼鏡的原因,那並非是緣於任何形狀的積怨或厭惡,她原本是不希望他受到損害的。而她最終違背了意願,然後哭着踏上他曾尾隨她走過3年的那條街。她檢測不出傷感有多劇烈,總以為是9歲固有的軟弱讓她不能自已。

  皇涼放下喝得見底的杯子,她忽然覺得那一年她是以無法想象的程度喜歡着那個9歲男孩的。她喜歡他打開午餐盒時純粹而明朗的欣喜,喜歡日光刻在他右臉頰上的寧靜,喜歡他在清晨的街上習慣性與她保持的10米距離,她曾想,如果他願意走上來跟他講話,即使只是一句最尋常的問候,那也是非常美好的。

  30歲這一年,皇涼發現自己真正喜歡上了那個21年前的9歲男孩。

  這21年來,皇涼時常看見一扇用草綠色油漆刷過的門,她向自己詢問,那是什麼地方?——沒有回答。於是她開始敲門,但直到30歲時才有人為她拆除了門鎖。門的另一邊是一間灰色調熏染的教室,9歲的男孩就站在那裡,他還在原處等她,他相信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的。

  但是確實回不去了。皇涼把臉埋在手心裡,好象自己已經和時間一樣壽終正寢了。反正,都是留不住的。

  薄荷鳥計時器再次進行了整點報時,而皇涼依舊如蠟像般靜止在渾噩中,直到有個蒼老的女音用德語問她,你在等人嗎?

  皇涼抬起頭,那是一個老得泛白的女人。

  皇涼說,也許。

  你要等很久嗎?

  不知道,可能會的。

  女人笑了笑,唇齒間又躍出流利的德語。她說,人並不是神話,不可以代代流傳永垂不朽。人的存在時間往往短暫得可怕,總會莫名其妙地消失,你也不必等很久的。

  皇涼看見玻璃外聚集了許多發光的紫線,夏天黯淡的面容頃刻被割裂。她想,大約是閃電來了。玫瑰紫的閃電總是走在暴雨的前面,形態——依照大多數人提出后的形容詞,雜亂無章。三年前,皇涼第一次看見斯洛伐克的閃電,它們凌厲地轉彎,彼此攻擊。那時皇涼很驚訝閃電竟會與她潛意識中生長的某種東西那麼相似,她不能分辨得很清晰那究竟是什麼,她覺得每個人心裡都該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易燃物,會在某些特定的場合一觸即發。皇涼決定為此長期停駐在斯洛伐克。

  閃電的規模漸趨龐大,皇涼有點擔心住在她軀體內的9歲男孩會害怕,他只有9歲而已。21年後她敲開他的門,不可思議,他竟然還是當年的模樣。

  皇涼向那個講德語的女人投以微薄的笑容,她告訴她,很快就要下雨了。

  女人的視線向茶色玻璃傾斜了30度,用5分鐘左右的時間考慮罷這個觀點,最終也心悅誠服地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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