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年前的那場災難,就像一場噩夢,隨福勇至今回想起來都會出一身冷汗。由於亂砍濫伐,仙道村后的仙居嶺幾乎成了一座禿山,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小叫花子,醜陋而又可憐。隨福勇和其他十多戶村民的房子就建在仙居嶺的腳下。那天受颱風外圍的影響,瓢潑大雨整整下了一天,黃昏的時候,仙居嶺終於經受不住雨水的沖刷而發生了塌方,幾萬立方的泥石像潮水一樣傾瀉而下,瞬間就將山腳的這十幾所房屋埋在了地下。那時候隨福勇還只有二十多歲,正抱着未滿周歲的兒子隨耀光在堂屋裡等妻子做晚飯,聽到那排山倒海般的轟隆聲后,他不及細想,撒腿就跑,總算撿回了一大一小兩條命,但他的妻子和父母,以及那十幾戶人家中的大多數人,卻全都在那次塌方中不幸遇難。
事後有關專家指出,主要是仙居嶺的樹木都被砍光了,山上的土失去了植物根系的抓力,才導致那次山體滑坡的。仙道村人痛定思痛,就開始在仙居嶺上植樹綠化。他們種上了香樟、銀杏、懸鈴木、羅漢松等品種,三十八年後的今天,這些樹都已長大成蔭,仙居嶺也早已變成鬱鬱蔥蔥,生機勃勃,美得真像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了。但或許是那次的教訓太過慘痛,仙道村從此再也沒有人把房子建在仙居嶺下。
隨福勇雖大難不死,但心靈上的創傷卻始終難以癒合,此後他一直都沒有再婚,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娘地把隨耀光拉扯大。好在隨耀光也還算爭氣,考進了大學,畢業后就留在了城裡工作。隨福勇有時雖然也會帶上些鄉下土貨進城去看望兒子,但他總認為兒子有自己的工作和事業,不能過多地打擾,所以總是住幾天就回鄉下來。後來兒子成了家,他就去得更少了。隨耀光見父親的身體還壯實,心想他或許過不慣城裡的生活,也從不勉強他。
可是就在去年,隨耀光卻突然提出要隨福勇搬到城裡去常住,他說他已經從單位辭職,準備和妻子敏芳一起自己創業辦公司,讓隨福勇去幫他們管家和照看十歲的小孫女。隨福勇不忍拒絕兒子的請求,於是就住到了城裡。
隨耀光的公司辦在外地,可能是由於業務繁忙,夫妻倆好久才回家來一趟。隨福勇不知道他們在忙些什麼,他也懶得去問,可是從兒子媳婦回家時的派頭和排場,他推測出他們的公司一定辦得很成功,因為他們開回來的轎車已經從“普桑”換成了“奧迪”,後來又換成了“寶馬”。給父親和女兒買的禮物也越來越奢侈,一雙看起來很平常的旅遊鞋,竟要一千多元,心痛得隨福勇幾天都睡不好覺。
不過近段時間,隨耀光卻好像回來得比較勤,隨福勇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正好和附近的一個工地有業務來往,順便就多回了幾趟家。這天,隨福勇閑着無事出去走走,發現離他們居住的小區不遠,一個原先廢棄的廠區正在改造成一座公園。這座城市目前正在實施美化工程,面貌日新月異。隨福勇走進工地,看到工人們正在把一棵棵根部纏着草繩的大樹從卡車上卸下來,移植到地里去。他突然感到這些樹好像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裡見到過,但又不敢確定。隨福勇留了個心眼,就繞着這些樹一棵棵地看,在一棵狀如盤龍的羅漢松的樹榦上,他發現了一道細細的疤痕。他記得很清楚,那一年,當時還只有十二歲的隨耀光身上長熱瘡,他到仙居嶺上去采草藥“半支蓮”來給他敷。當他終於在一棵羅漢松下看到幾株半支蓮時,卻發現上面正盤着一條烏梢蛇。烏梢蛇有劇毒,他不敢走近,用手中的柴刀奮力扔了過去。烏梢蛇被驚動后遊走了,柴刀的刀刃砍在羅漢松的樹榦上,留下了一條細細的疤痕。那時的羅漢松還只有茶杯樣粗,現在已經長成了海碗樣粗,但這條疤痕卻一直留了下來。
至此隨福勇已基本上確定,這些樹正是從他的家鄉仙居嶺運來的。他只感到一股涼意從腳底直升上來,又化成了一身冷汗。為了進一步得到證實,他問一名正在把樹從車上卸下來的工人:“師傅,請問一下,這些樹是哪裡運來的?”
那名工人說:“哪裡運來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這些樹是從一個叫耀光花木經營公司的單位買來的。”一聽這個名字,隨福勇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原來隨耀光夫婦創辦的公司,就是把仙居嶺承包下來,再把山上的樹木賣給城裡人搞綠化。今天有一車樹運到,他估計隨耀光又會回家來,就匆匆地趕了回去。到了家一看,隨耀光果然回來了。他劈頭就問:“耀光,你是不是把仙居嶺的樹木挖了賣到了城裡?”
隨耀光說:“是呀,現在城裡正大搞美化綠化,我就是嗅准了這一商機才毅然辭職回鄉去辦花木公司的,難道這有什麼不好?”
隨福勇着急地說:“你怎麼能這麼做?難道你忘了你媽媽和爺爺奶奶是怎麼死的嗎?”隨耀光看着父親焦急的樣子,笑了笑安慰他說:“爸,這件事我怎麼會忘呢。不過你放心,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過去是亂砍濫伐。現在我們是有計劃的開發,我們分期分批地把原來的樹挖起來,又補上新的樹苗,所以過去的悲劇再也不會重演了。而且我已經在仙居嶺腳建好了一座豪華別墅,平時我和敏芳就住在那裡,難道我們會用自己的生命財產開玩笑?”隨福勇見隨耀光說得很自信,心想兒子畢竟讀過大學,有文化,想必會有分寸,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可是也不知為什麼,從那以後,隨福勇的心頭就像是壓上了一塊石頭,晚上也經常會做噩夢,夢見仙居嶺又滑坡了,半座山頭都塌了下來。他想逃,可是怎麼也邁不開腿,醒來時一身的冷汗。
八月份是颱風多發季節,那天受五號颱風影響,從早上開始又下起了大雨。到了傍晚,雨越下越大。隨福勇也越來越感到心驚肉跳,他覺得這場雨似乎比三十八年前的那場雨更加猛烈。他撥通隨耀光的手機號碼,隨耀光證實,仙道村的雨也下得很大,而且他們現在就住在仙居嶺腳的別墅里。隨福勇對着話筒吼道:“你們趕快離開那裡,到別處去躲一躲。”
隨耀光卻笑着說:“爸,你慌什麼呀?我跟你說過了不會有事的,你就放心吧。”他隨即就關了手機,似乎覺得這種話題已沒必要再進行下去。隨福勇了解兒子的脾氣,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他即使再打十個電話過去也說服不了他的。
這天晚上隨福勇一宿沒合眼,第二天他把孫女安頓好后,一早就坐上了開往仙道村的汽車。雨還在下,但已經小多了。沿途都是大雨後留下的痕迹,山溪里的水渾濁而又湍急,還不時見到有家什和死牲畜順水衝下來。車行兩個多小時後到達了仙道村,隨福勇一下車就發現,往常這個時候,即使是下雨,村道上也會有不少忙碌的人群,可是今天卻一個人也沒有,整座村莊就像死了一樣。隨福勇不及細想,拔腿就往仙居嶺跑去,到了那裡他才發現,幾乎全村的人都在那裡,大家的臉都朝着仙居嶺的方向,誰也沒有出聲,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敬畏和恐懼。再看仙居嶺,往日鬱鬱蔥蔥的景象不見了,幾乎半個山坡都塌了下來,裸露在人們眼前的是滿目的黃土和一道道撕裂一般的溝壑。隨福勇發瘋一樣地衝上前去,嘶喊道:“我的兒子呢?他們的房子呢?你們為什麼還傻站着不去救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沉痛的聲音回答說:“沒用了,凌晨前的那次塌方,把那座豪華別墅整個地埋在了裡面。”隨福勇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事後經有關專家查實,由於耀光花木經營公司賣出的樹木都是連根挖走的,所以砍伐的程度雖然沒有以前嚴重,但水土流失的危害卻比以前更大。其實這個道理並不深奧,讀過大學的隨耀光完全應該知道,只可惜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知識卻被拋在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