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總是在不經意間向前邁進,春如舊,人空瘦。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朝紅紗帳底卧鴛鴦,曹雪芹如是地說教。這個舞台上總會出現新鮮的背影,表演的時間一晃就過,昨天的天下梟雄,今朝的落魄老翁。歷史總是公平的,但是有些公平來得太晚太晚。
曾經的故事並未中斷,那些童話都還未寫完,一旦某天悄悄過完,卸妝的時候不經意間看見了一個很多年前的櫻桃髮夾,又會找東找西的極力搜尋那時的每一個細節,又會想起故事裡的大余和寶笙。
種滿了山槐的土地還記得當年是誰在這裡買下的第一棵樹苗,摘下了第一朵槐花。現在才想起來“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里的那個“樹”字是應該作動詞講的,翻出一些很多年前的速寫,那時的槐花開的正艷,一群半大的小子姑娘滿山地追逐着,文靜的姑娘摘了槐花做成甜品------
是啊,那些故事都還未完。
那一年,牧漠十七歲,剛考上重點中學,抱着自己剛剛拿到手的書法大賽的獎品準備給爸媽一個驚喜。
“我的事我自己承擔。”牧北看着一夜間蒼老了的父親默默地在心裡說道,頭也不回地走上了警車,彷彿絲毫沒有在乎父母無助的眼神 。牧漠剛下車便看到了眼前的一幕,瞬間也明白了哥哥對自己說的話,明白了為什麼以前爸媽都會去車站接自己的今天卻沒有去。
怎麼可能呢,家是一個整體概念 ,不論什麼事都不可能是一個人的。牧林還是受到了報復,說出來都有點可笑,憑人家的地位對付自己還需要下黑手?雖然成績一直不錯,但他還是被免職了,不管是誰下的手,自己一個不上不下的辦公室主任能有什麼辦法,況且還是自己理虧。
“讓牧漠避一避吧,指不定那些狗日的會把氣撒到孩子頭上。”牧林苦笑,崢嶸的刀疤顯得有些暗淡,他自己是從雲南回來的,滿身的傷疤換來的是被人當做勾心鬥角的籌碼。
這樣,牧漠被送走了,準確一點來說是“回娘家”了——牧漠並不是牧林夫婦的親生兒子。家裡亂成一團,他把要送他的媽媽推回去了,一個人和不大的旅行包,帶着一點小小的傷感,一點小小的期待他上了火車。從南到北,一路的風景讓牧漠輕鬆了不少,早給那邊的學校打了電話,校長對這個乾兒子很看好。
時間從鐵軌的縫隙中悄悄滴溜走了,隨着急速倒退的樹,天氣在不如南方那般溫暖。他翻了翻旅行包,抽了件T恤又塞了回去,把車窗打開,呼嘯而來風把沙子碎葉一併撲頭蓋臉地砸來,牧漠對四鄰怒視的眼神微微報以歉意,依舊翻着小說,偶爾啃幾口麵包,獨自陶醉。記憶里的許多事物都沒有什麼改變,儘管這片大地上已是地覆天翻。風弄亂了長發,紀念性地留下了滿頭的塵埃與草屑。第三天中午,列車終於到了站,牧漠忽然感到不習慣了,抬頭一看已只剩下他一人,無奈地笑笑,提着箱子一步一步地挪下車去,路過汽車站的時候順便買了張車票,看看時間——離出發還有一個多小時。
有些人註定是會離開的,無論願還是不願。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矛盾的是我們自己,也沒有辦法不矛盾。孫文先生說,世界潮流浩浩湯湯,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天道無常,人力有盡,總是逃不掉的。
牧漠摸着那個用金銀線編的手鏈,“還給她吧”,哥哥走得最後一刻還是給了他。少年心事當拿雲,果真便如浮雲般的瞬間便回幻化?記憶總是停在或悲或喜的——平淡無奇的日子有什麼意義呢?放不下的離開之後,無牽無掛地回來。
儘管不是很餓,牧漠還是找了個地方填了下肚子,這個地方人們的時間觀念被環境淡化,誰知道會不會出什麼意外,比如說,司機晚點了。再回到車站的時候,他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說是一小時后,可現在已倆小時過去。正準備下車透透氣,卻發現原先的座位旁多了一個人(準確地說,是個女孩兒),正看着窗外出神。牧漠好奇地坐了下去,那女孩卻是嚇了一跳,不過還是很認真地說了句“你好”,繼而掩着嘴笑了起來,把他弄得一頭霧水。
“你的頭髮,怎、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女孩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銀鈴般的笑聲能讓人忘了這燥熱的天氣,但在牧漠的耳朵里總感覺有一絲嘲弄,在車窗里瞥了一眼自己的形象,終於明白了為什麼。
“噢,你說這個?”牧漠指了指自己的頭髮,“一路上風沙大,又沒時間洗,所以,就這樣了。”
女孩笑了笑,不再說話。一縷清風從窗子的縫隙中鑽進來,調皮地舞弄着她的秀髮------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它的名字叫緣分。
歷史總是在前進遇到腿之間循着莫種特定的軌跡,回憶如汽車後視鏡中的風景,迅速地向後退去。
時間足以讓人們忘記一切,也許吧。
火紅的天空似乎把一切天地間物點着了,刺入眼睛的強光讓沉睡的人從夢中緩醒。牧漠把頭從胳膊里抬起,然後悵然若失地看着窗外金色的牧童,悠悠的笛聲擠進車內讓人精神一震。陌生女孩手攤在書上,柔白色的衣服疊落在發白的牛仔褲上,夕陽下如天使一樣,稍有點病態白的臉一直盯在書上,瘦瘦的,靜靜的讓人心疼。牧漠的心忽地被撞了一下,一種怪怪的感覺在心裡蔓延。顛簸的汽車很是惱人,牧漠終於忍不住。
“你叫儼霜?”牧漠指了指她手中的《古文觀止》上的一個名字。
“哦,那是我姐姐,我叫儼然。”女孩兒頓了頓繼續說道,“這是我姐的書,現在是我的語文課本。”女孩有點小驕傲地說道。
“你是台灣人嗎?”牧漠記得只有台灣有些地方好像是曾有用的它做國語課本,不過現在也應該早沒了,自己也在讀的,就算是文學功底還行的他也覺得很有壓力,“大陸的課本不是早就改版了嗎?”
“我沒在學校,身體不好。”儼然微微一笑解釋了一下。
“噢,我家到了。”儼然指着窗外的一座很素雅的農舍。
“你呢?”。
牧漠從窗外回過頭,“終點。”
“好吧,再見!”
“再見!”
儼然扶着行李架走向前去。
“師傅,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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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漠再次看向窗外的時候車已經到站了,灰色的夜讓窗外的景物看的不是很清楚,但他還是看見房生正在向他微笑着招手。所有人都下車后,他才背着包慢慢地走下車去,剛出車門看見房生皺了皺眉頭但又瞬間展開了,大概是在埋怨自己行動太慢但又不想讓自己看見,把旅行包背在肩上,跟房生打着招呼。
“清寧啊,看看誰來了”房生推開門,話音剛落只見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兒從客廳的沙發上跳起來,揉了揉眼睛
“爸爸。”小丫頭怔了好一會兒.
“咦,小牧哥哥?”明亮的大眼睛眨了又眨,“真的是小牧哥哥,媽媽媽媽,小牧哥哥來了”邊喊着就吊在了牧漠的脖子上,看得房生一臉無奈。
這是李梅也從廚房裡出來了,圍裙還沒有解下來,看着牧漠溫柔地笑着,“累了吧?”從牧漠的肩膀上摘下書包,又仔細地看了看,“長高了,也黑多了------”忽然又跟發現新大陸了一樣,“小牧啊,在哪兒做了個這麼新潮的髮型啊?”說著又在他頭上摸了摸“怎麼灰濛濛的?”又把小丫頭從牧漠身上拽下來。牧漠長舒了一口氣苦笑道:“乾媽,都是風給出來的。”,李梅愣住了,房生倒是一臉的恍然大悟。
看着一旁的小丫頭一臉委屈的樣子又只好把她抱起來,清寧的臉上馬上陰轉晴,抱着牧漠的脖子親了他一臉口水,“小牧哥哥最好了。”說完又親了親,一點也不在乎牧漠臉上的灰塵,沒辦法,只得向李梅求救。
“丫頭,快下來,讓哥哥去洗洗。”,聽見媽媽的話清寧滿臉不情願地鬆了手,牧漠在她頭上親了一下,轉身去了衛生間。聽見李梅在廚房裡喊着:“快一點啊小牧,飯馬上就好了。”
一切都沒有變,只是自己長大了一些吧!
頭上的噴頭嘩啦啦地流着,暖暖的水流讓人舒服的快要呻吟出來。牧漠想起自己七歲時在這裡遇見自己現在的父母時的情景,那時他是一個孤兒——三歲時家鄉里發了大水爸媽為了自己跳進洪水裡就再也沒有出來,高爺爺用自己的退休金辦了他自己所謂的“幼兒園”,他就在那裡和幾個背景差不多的孩子一起長大,直到那一天自己把迷路的小丫頭送回家時剛好被在房生家做客的牧林看見,見自己像他夭折的兒子------,牧漠從小就特別成熟,知道高爺爺不容易,幾個孩子里就自己最大,就答應了,只是沒想到一別就是這麼多年,也不知道當初的夥伴們現在怎麼樣、還在這兒嗎 唉,總會有人離別的,院子里的樹應該長得老高了吧。
晚飯後,房生要去開會,小丫頭也在媽媽的威逼利誘下氣呼呼的寫作業去了,李梅拉着乾兒子樂呵呵地說了好半天,等到牧漠走到房間時已經十一點多了。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乾淨的書架上立着大大小小的故事書,瞅了一會兒,發現有好多自己從未見過的——應該是清寧他們後來添加的了。打開背包把衣服掛進衣櫥里,佔了行李一大半的書被碼在了書架上,做完這一切后牧漠套取下掛在牆上的竹笛,坐在陽台上,輕輕的按下幾個音階,清脆的聲音四散在夜空中。該來的去該去的來,停停走走間,有人笑了有人哭了,寂寞與歡笑,誰又知道呢?輕輕的一縷素白纏繞在你我之間,擦肩而過,我們都曾相遇,卻不曾相識,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
步履匆匆的人啊,你可曾記得停留。
抬頭看這黑色的蒼穹的頂,夢是閃着光亮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