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詞》云:“若問生涯原是夢。”我的生涯,也有過許多夢,很美,其中最美的,是書的夢。我喜愛書,愛書如伉儷,相聚有緣,兩情久長,朝朝暮暮,相伴如初;愛書如相思,情絲不斷,淚痕難干,醉里夢裡,刻骨銘心。
我常常回到書的夢裡。
在我的童年時期,新中國正如一輪紅日,在世界的東方升起,百廢待興,生機勃勃;文化藝術的園林里,也是百花齊放,出版了大量的圖書。兒時,我曾看過連環畫《林海雪原》,1963年,我8歲上小學三年級時,在鄰居一個高中生那裡,見到了長篇小說《林海雪原》,從此開始看小說,在文革前的兩年多時間裡,讀了大量這類紅色小說:《六十年的變遷》、《歐陽海之歌》、《小城春秋》、《青春之歌》、《晉陽秋》、《紅日》、《紅岩》、《紅旗譜》、《山鄉風雲錄》……尤愛看抗日小說:《野火春風斗古城》、《新兒女英雄傳》、《呂梁英雄傳》、《鐵道游擊隊》、《敵後武工隊》、《戰鬥的青春》、《平原槍聲》、《烈火金剛》、《苦菜花》……那時,國家機關、學校、社會團體、企事業單位,都有圖書室,我們那裡的一個大型企業――地區紡織廠,有一個很大的圖書室,那裡是我看書的主要來源。文革開始以後,文化遭劫,在遍地熊熊烈焰中,書化為灰燼,化作煙塵。那也是夢,是一場惡夢,但就是在這樣的夢裡,我也與書相伴。我到鄉村僻壤去尋覓劫后余書,到文化部門尋找內部書籍,在那時開始接觸魯迅先生的文章,在化林批孔、批《水滸》運動中搜集學習材料,在批陳整風運動中讀《共產黨宣言》、《法蘭西內戰》、《〈哥達綱領〉批判》等馬列著作。那時我還抄過書,抄過唐宋詩詞,抄過《古文觀止》,抄過游國恩先生的四卷本的《中國文學史》、王力先生的《詩詞格律》,還抄過王實甫的《西廂記》、《三俠五義》、《說唐》、《隋唐演義》和《水滸傳》七十一回以後至一百二十回的部分。我實在太愛它們了,我無法捨棄它們,為了得到它們,唯有三更燈火,五更雞鳴,冬夏長夜,消得憔悴。文革以後,寒冬過盡,大地回春,文化藝術的百花園,又勃發出生機,從那時起,我就開始買書。我曾到過上海、南京、蘇州、揚州買書,也到過濟南、青島、大連買書;出差或旅遊,我都要去逛書店。我所居住的這個城市,雖然不大,那時也有幾家新華書店,每逢休息日,我就從東到西、由南往北,走遍全城所有書店,尋書,買書。九十年代以後,出現了民營書店,我們市區有一條小街,叫毓龍路街,道旁長着年久的法國梧桐,濃蔭遮道,街上一家挨着一家,排列着十幾家書店,我在那裡買到許多久尋不着、寤寐思之的書:《契訶夫小說全集》、《莫泊桑小說全集》、《詞話叢編》、《揚州畫舫錄》、《萬曆野獲編》……進入新世紀后,城裡的新華書店漸漸還剩兩家,毓龍路街也擴成一條現代化都市大街,道旁的法國梧桐不見了,書店也悄然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銀行、商廈、酒樓和泛濫的人流。但我仍然常去那裡尋覓,尋覓我留在那裡的昔日的夢;我也常在夢裡回到那裡,在夢裡又見到那些年久的法國梧桐,聞到久久縈繞在心頭的書香。
歲月悠悠,時光匆匆,五十之年,轉瞬而逝。一切都在發生變化,社會、人生,國家、個人,但我愛書的興趣不變;人的生命總是要流逝的,卻流逝不去我對書的感情。融融春日,漫漫長夏,蕭蕭秋夜,隆隆寒冬,一年四季,手未嘗釋卷;夜靜人寂,一燈熒熒,斜倚枕上,一卷在手,不覺已更深。我高興時讀,煩惱時也讀,愉悅時讀,憂愁時也讀;高興、愉悅時讀書,使我更加高興、愉悅,煩惱、憂愁時讀書,能使我消除煩惱、憂愁。古人慨嘆:人生難得一知己。我卻擁有無數知己,超越時空,和古今中外的聖人、哲人、智者、賢者對話,每一本書都是一個知己。我從書中讀到了知識,更讀到了怎樣做人:淡泊名利,寵辱不驚;心存善念,與人有益。
最近,街道辦事處通知,說我們住房的地塊,被政府徵收了,我們的住房將被拆遷,要我們支持政府工作。回遷至少兩年,其間,人尚無安身之處,又何來地方安置書呢?我下決心淘汰一批書。可是,幾天夜裡睡不着覺,起床在燈下重新翻閱堆在牆角的將被棄的書。想起許多買書的往事,每一本書都有一個故事;當年,我是那樣的想得到它們,得到它們的心情是那樣的喜悅,如今卻又將它們拋棄,書若有知,也定會怨我太無情的吧。我為它們聯繫了許多人,希望能有人收留它們,但現在還有誰對書感興趣呢?現在每年機關扶貧都是只收現金,書香實在已不再誘人。只好把它們賣給收舊貨的小販,我對小販說:“這些都是有用的書,你不要賣給廢品店,賣給街頭舊書攤。”兒子勸我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等住進新房,我給老爸買新的。”其實,那些書,如《別林斯基選集》、黑格爾的《小邏輯》、艾思奇的《大眾哲學》等,即使不被我扔掉,以後我也不會再去看它們了,只是相處久了,有了感情,心中不舍。然而世上萬物,聚散都有緣,又豈止書。但願有人能夠喜歡它們,成為它們的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