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小小說>另類小說>人王

人王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人王死的時候,烏雲密布,狂風怒號,村口的樓牌被颳得支離破碎。據老人們回憶,那是個夏天的夜晚,空氣沉悶得讓人窒息。

  “恐怖。”我奶奶細細回憶着,眼睛流露出了驚慌,“天邊一片青紫色,恐怖。”我喜歡聽老人們說過去的事情,尤其喜歡聽他們講人王的故事。老人們講人王的故事時神情嚴肅,那個時代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總是讓他們難以忘懷;我把人王當作一個傳奇人物看待,關於他的一切,我只能通過老人們的講述猜測想象,走進他的世界。儘管幾十年的時光流逝,還是難以流走故事中人物的痕迹。

  老人說,人王原名叫福生,是榕馬村的一個農民,很忠厚老實的一個年輕人。他有個漂亮的老婆翠兒。翠兒心靈手巧的,很討人喜歡。女人討人喜歡有時是一件壞事,因為很容易招來狂蜂浪蝶。翠兒就招來了村裡的地主惡霸狗子。狗子帶一幫人闖進福生的房子,對福生說,你是要命還是要你婆娘?福生顫抖着說,婆娘。狗子呸的一聲說,我就要你的命!說罷就用駁殼槍頂着福生的腦袋。村民們在遠處觀看,誰也不想多管閑事,那個年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經是很幸運的了。福生閉上眼睛,想着嘣的一聲,就可以離開這個世界了。

  翠兒突然從屋子奔出來,跪在狗子面前,哭喊着,求你放過他吧,求你了。

  狗子獰笑,那你得跟我。

  福生撲通一聲也跪了下來,你嘣了我吧,別難為我婆娘。

  狗子看看翠兒又看看福生,把槍收回,說,我不殺你,但你婆娘還得跟我。狗子把手一揮,一群凶神惡煞的人就衝上來捉住翠兒。翠兒掙扎着,哭喊着,但還是被帶走了。狗子嘿嘿地笑着說,福生,你得報仇噢。

  福生跪着向村民們求救。誰都無動於衷。福生哭着向村民們叩頭,下雨了,村民散去,無影無蹤。福生額頭一片殷紅,血水一股一股的順着臉龐流下去,嘩啦啦的掉在地上,變淡,消失。

  不遠處,狗子家大宅里傳來了翠兒撕心裂肺的哭聲,還有狗子洋洋得意的狂笑聲。福生嗚嗚地哭着。雨聲越來越大,掩蓋了世間一切聲音。

  翠兒被狗子強暴后就撞牆自殺了。屍體被扔在雜草堆里,但當天晚上就不見了,福生也消失了。有人說看見了福生扛着翠兒的屍體離開了村子。還有人說福生在村口的牌坊前跪着,嗚嗚地哭。但以後就沒有人再見過他。

  老人們說到這的時候,都非常感慨,一對幸福的夫妻就這樣被拆散,不過也是命啊,那個年代,誰能料到自己會遭遇什麼樣的災難?我說,就這樣結束了么?結束?因果報應,還沒有盡頭呢。

  我想,福生會回來的。

  兩年過去了,狗子繼續橫行霸道,榕馬村村民繼續過着苟且活命的生活。村口的牌樓還是像兩年前一樣矗立着,只是愈發滄桑。秋天到了,稻子熟了,黃澄澄的一片,村民都忙着收割稻子。突然“砰”的一聲槍響,鳥兒驚飛,村民放下手中的活兒,看看到底發生什麼事情。村口站着一大群人,都扛着槍。站在最前面的是個拿着駁殼槍的剃着光頭的年輕人。他的眉頭緊皺,額頭的傷疤皺成一片好像猙獰的魔鬼的笑容。

  那不是福生么?!有村民驚呼起來了。福生回來了!

  村裡慌亂起來了。狗子帶着一群人奔到村口,兩群人對視着。狗子眯着眼,打量着福生,眼光落在福生的駁殼槍上,驚奇不已。狗子說,福生,你回來了。

  福生說,我不是福生。

  他是人王,你奶奶的別亂叫,不然嘣了你!一個大漢吼着。

  村子有這麼個說法,天上的玉皇大帝是天王,地下的閻羅王是地王。人王的說法還是第一次聽說,就出自那大漢。

  人王?哈哈,福生你啥時候成了人王了?我還天王呢,呸!狗子一臉的不屑。

  福生——人王淡淡一笑,說,我記得兩年前你說過要我報仇的,今天我回來了。

  狗子摸摸頭,吐了口唾沫,說,記得。但你的仇是報不了的。

  哦?人王還是淡淡的笑着,但神情開始嚴肅起來了。

  狗子的臉繃著,眼睛眯成一條線。

  牌樓兩邊的人紛紛舉槍對準對方。風吹過稻田,稻葉嘩啦啦地響,稻穀的味道混着泥土的芬芳,野花的清香伴着稻稈的氣息,充斥着每個人的鼻子。

  很快,狗子的臉就扭曲了,因為他看到人王的隊伍後面還來了一群扛槍的人,他還看到了人王淡淡的笑容和深邃如夜空的眼睛。

  人王說,狗子,翠兒叫我來殺你。

  狗子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嗚嗚地哭着。人王用槍抵着狗子的腦袋,說,你是要你的命還是要你的家?

  狗子涕淚滂沱,嗚咽着說,求你放過我的家人。

  人王眯着眼,不說話。

  狗子又向周圍的村民叩頭,哀求他們請求人王手下留情。村民們面無表情。

  人王閉上眼睛,想起了兩年前的情景。他冷笑,你向翠兒贖罪去吧。

  “砰”的一聲,狗子就癱倒在地,地面一片殷紅。陽光照在血上,反射在人王的眼中,人王閉上眼睛。

  人王對村民說,誰不服我的站出來。

  沒人敢站出來。人王大笑。

  榕馬村從那以後就被人王統治了

  。

  村民猜測人王離開村子后兩年的事情,但都無法得知。人王,是個迷。

  村裡死的人開始多了,都是兩年前人王跪着求救但表情冷漠的人及狗子的手下。死屍被埋在村子東邊四周是水溝的小島上,后被人叫做屍房島。人王開始向外村擴張勢力,不到十天,全鎮的人都知道人王的名號並且屈服於他。

  1948年的夏天,人王帶回了一個女人,聽說她是從北方逃難到南方的——戰爭讓很多人背井離鄉。人王在別村看見了她。人王見到那女人時表情異常,眼睛亮得如秋天夜晚的星星。

  人王對女人說,跟我走吧。

  女人看着人王,笑了。

  那天人王是去殺人的,結果人沒殺卻帶回了女人。

  人王笑呵呵地介紹女人給村民認識,她叫紅姑,以後就是我的婆娘了。村民發現紅姑長得好像翠兒。大家想,或許是翠兒重生吧。

  紅姑羞澀地笑,很有禮貌地向大家點頭示意。人王爽朗大笑。人們覺得人王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他們眼中的人王是殺人如麻冷酷無情的人,是沒有感情的。

  人王說,紅姑,你一輩子都是我的婆娘。

  紅姑笑了,我知道。

  人王也笑了。笑得很溫柔。額頭的傷疤顯得不是那麼猙獰恐怖了。

  我聽到這的時候,心裡一熱。人王雖然冷酷,但對愛情,也有溫柔的一面。我想象人王當時的心情,應該是很幸福的吧。我把想法告訴我奶奶。奶奶嘆息着說,那個年代,幸福是很短暫的。

  1949年的夏天,全國幾乎是一片紅色。榕馬村村民每天都能聽見槍炮聲,還可以看見一些逃跑的國民黨士兵和逃難的難民。那個夏天,大雨嘩啦啦地下,總看不見太陽。人王站在窗前看雨,沉思着。紅姑走過來,柔聲說,世界要變了。

  人王看着紅姑,笑了,這裡是不會變的。

  紅姑也笑,變不變都沒關係,你在我身邊就好。

  人王嘆氣,摟住紅姑,望着窗外的白茫茫的世界,神情肅穆。

  雨下了幾天,終於停了。多日不見的太陽出來了,還有彩虹。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但有點悶熱,榕馬村靜悄悄的,只有狗的叫聲。

  村口。

  人王站在樓牌前,身後是他的手下和村民。紅姑靜靜地站在人王身邊,時不時看着人王和前面。人王的對面是一個全副武裝打扮的軍官,還有大批解放軍士兵。風滑過稻田,嘩啦啦的一片聲音,挺悅耳的。

  軍官盯着人王,半響說,你就是人王?

  人王眯着眼,看着太陽,不答話。

  那你知道我今天到來是為何事?軍官也看着太陽,但陽光刺眼,就用手擋住眼睛。

  人王說,知道。

  軍官笑了,你投降吧,我保證你們都會沒事的。

  人王也笑,在我字典里沒有投降的說法。

  雙方都端起槍,凝神不動。路邊的知了扯着嗓門大喊,撕破夏日的寧靜。

  軍官說,我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考慮。

  人王轉頭看着手下和村民,說,有很多村民在我手中。

  軍官“嗯”的一聲,閉上眼睛。

  人王說,我們走。轉身拉着紅姑走了。手下和村民也散去。

  軍官看着人王遠去的背影,輕輕地嘆了口氣。

  空氣愈發悶熱。太陽慢吞吞地西墜。殘陽勝血。晚歸的鳥兒啾啾地叫着飛過天空,牛兒哞哞低叫着,狗也不甘寂寞的吠了幾聲。夜幕降臨,榕馬村每間屋子亮起了燈,油燈的光芒一閃一閃的,穿透黑暗的束縛。

  人王低頭擦着槍,小心翼翼的。紅姑看着人王,眼神哀怨。紅姑說,你真的要跟解放軍打仗么?人王“嗯”了一聲,繼續擦槍。紅姑嘆氣,你不顧那麼多村民了?人王抬起頭,把槍放下,走到窗邊。這個年代,誰也顧不了誰。

  要不我們投降吧。紅姑眼睛紅紅的,淚水在眼眶裡打滾。

  投降?哈哈。。。。。。人王仰頭大笑,聲音悲涼。我的生命拒絕投降。

  紅姑沉默着,半晌說,福生,我們走吧,離開這村子,找個隱秘的地方安靜地生活。

  人王說,到處都是罪惡,到處沒有安寧,能去哪呢?

  那——

  別說了,我們就留在這裡,明天是死是生,上天安排。不過,今晚你得走。人王看着紅姑,一臉柔情。

  要走就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紅姑嚶嚶地哭着。

  人王緊緊地抱着紅姑。紅姑感到一股熱熱的液體從臉龐上滑落。人王哭了!

  明天,再也沒有明天了。紅姑自言自語。我們喝杯酒吧,福生。

  紅姑斟着酒,手顫抖着,眼淚從臉龐上滴落在地,嗒嗒作響。人王望着窗外,沉默不語。紅姑把酒杯端起,說,我們喝交杯酒吧。說著,眼淚又出來了。人王用手拭去紅姑的眼淚,笑了,好。

  一道閃電劈開黑暗,猙獰地笑着,接着沉悶的雷聲從遠處傳來。一股冷風吹了進來,窗戶被吹得吱吱作響。紅姑拿着酒杯的手繞過人王的手,仰頭閉眼,淚水滴落在酒杯里,蕩漾消失。人王也仰頭,正要喝酒。紅姑突然張開眼,另一隻手多了一把匕首,冷光浮動,涼氣逼人。噗的一聲,人王身子一晃,低頭一看,胸前一片殷紅。人王嘴角流出血絲,酒杯的酒被染紅了。人王張嘴一笑,接着把酒一飲而盡。紅姑泣不成聲。人王笑着,眼神溫柔,低聲說,翠兒,紅姑,為什麼?接着就倒在地上,眼睛還張着,笑意如舊。

  紅姑喃喃地說,福生,我們一起走吧,離開這裡。走吧,離開這裡。

  紅姑拿起人王的槍,走到人王的屍體前,靠近屍體躺了下來,接着用槍抵着頭,淚水緩緩流出。

  福生,我們走吧。

  “砰”——

  槍聲打破了黑夜的寂靜。人們紛紛而來,待看到這情況時,都沉默不語。那個晚上,人王的手下紛紛離村而去。剩下的都是住了多年的村民。

  風越來越大了,嗚嗚地亂竄着;烏雲密布,電閃雷鳴,狗瘋狂地吼叫着。這是暴雨來臨前的徵兆。

  幾個善良的村民把人王和紅姑的屍體埋在屍房島上,剛埋好,暴雨就來了。聽老人講,那次的暴雨下了四天,結果導致村子旁的河水蔓延,淹沒了所有的稻田,還衝垮了一些房屋。

  我曾去過屍房島,那裡樹木參天,雜草叢生,陽光只能透過葉縫照進去,很是陰森。我懷着莫名的心情在島上亂逛,我的腳下睡着很多曾經在村子生活的可憐的村民。我不知道哪個位置是福生和紅姑的歸宿,但這個小島永遠是他們的家。

  2005年的夏天,我再次置身於屍房島的草叢中,想着1949年的夏天,心裡一片蒼茫。

  那個年代已經逝去,伴隨着無數的屍骨和愛恨情仇,那個叱詫風雲的人物,已經幻化成美麗的傳說。

  但我想,人王永遠是個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