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多事之秋。瘟疫突然間在這個城市中肆虐起來，街道變得冷冷清清，街邊的樹木都畏縮地捲起葉子。在百貨大樓的拐角，在亮着燈的小閣樓里，在裝飾典雅的酒吧間，人們會突然倒在地上抽搐起來，再也不能站起來。漸漸地，流言在人群中流傳開來，是死神，帶着對這骯髒罪惡之地的詛咒，來到了這個城市。
那些已經習慣燈紅酒綠夜生活失去了痛覺的心終於開始害怕起來，人們把自己隔離開來，瑟縮地蹲在屋角像老鼠一樣向窗外窺視着，他們明白，不知何時，死神就會拖着疲憊的身體向他走來。因為某種工作的關係，我卻不能逃避也不能躲藏起來，午夜的冷風中，我常常一個人踽踽而行。
觀察人們對死亡做出的種種表現，最能琢磨出人生真正需要的是什麼，在平時惜如生命的，這時卻變得一文不值。
夜風冷冷，沒有人伴我走過這段不長的旅程，偶爾，我會遇到一個人，一個有一點兒古怪的人。個子不高，面孔在夜色下更變得模糊起來，黑色的大衣垂到膝蓋處，有時我們會對面走過。
傳言中，死神是一個矮個子的小老頭，他的手冰冷無情，當他牽着你的手從這世界離開，你無法抵抗那冰冷深處傳來的巨大力量。除了那些自己想拋棄這世界的人，死神毫不留情地攫取一個又一個仍對這世界充滿留戀的心。
也許，他就是死神。
我不知道，在午夜無人的街頭，兩個孤獨的人擦肩而過，他會何時走過來拉起我的手，也許這根本無法抗拒。
瘟疫仍在蔓延，像土壤中最強壯的那粒種子，自己生命的茁壯，便是別人生命的消亡。此時的人們已經放棄了抵抗，恐懼到了現在已經變得瘋狂起來，人們不再躲藏起來，不再把自己變成真空般與世隔絕。如果生命最後變得無法躲避的時候，人們乾脆就選擇了絕望般瘋狂的放縱。街頭突然湧現出了無數的人，人們大口喝着烈酒，人們相互緊緊擁抱，像是要用最快的速度把瘟疫抱在懷中，人們扔掉那蒼白的口罩，大口呼吸着這充滿病菌的空氣，人們大聲歌唱，甚至拚命嚎叫起來，沒有什麼可以再拘束這些跟隨酒神的狂女，生命就是這一切最後的枷鎖。
屬於我和“死神”冷清的街頭變得喧鬧了起來。我常常會佇立一會兒，在人群中尋找那矮矮的身影，有時我會覺得自己看到了他，可一眨眼，他又不見了。人們仍舊一個接一個死去，就像一日三餐一樣平常，再也沒有人為此驚奇。有幾次，就在我身邊，一個強壯的大漢或一個青春貌美的少女沒有任何預兆地倒在地上死去，而“死神”恰恰就站在那裡，不知為什麼，我竟覺到了一絲親切。
離開的時間到了，又怎麼能夠不離開。選擇吧，如果再做一次選擇，就學會微笑着面對一切。那是我最慣常露出的微笑，很美妙，幸福，心靈能夠得到最大的慰藉都深藏其中。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他對視，他輕輕合上了眼睛，向我伸出了那隻慘白的手。沒有再說什麼，我牽住那隻手，我們牽着手一起離開，又一個生命離開了這個世界。
是啊，我有一點累了，牽住每一個死去人的手便是我終生不能丟棄的工作。我很盡職，無論白天黑夜，我就站在那裡，望望外面，外面的外面，那裡很黑。我向那黑處伸出那雙冰冷的手，我希望，有一天，也會有另一雙手把我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