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我總在顛三倒四地認知着,好幾回睡醒,我把清晨當成了黃昏,於是戈枕回夢,在蘇醒時又把黃昏當成了清晨,萬家燈火點燃之際,我固執地待在窗前守望日出,然後眼睜睜地看着盲人般的黑夜侵蝕了心中的那幅完美的陽光圖畫。
陽光,用黑白相間的素描更能表現它的質感,音吉的畫會讓你明白:除了陽光,整個世界都是黑的。音吉擁有自己的畫隊,後面跟着的是一群被太陽帽,黑鏡片遮去半邊臉的男男女女——我是唯一例外的,被允許讓陽光完全融合在我臉上。畫隊里,我穿着太小的衣服,與這群微笑的臉龐一齊快速移動,我們手裡同樣捧着最刺眼的白紙。紙上那一片片陽光像一張乖張的網,把南方特有的柔和冬日化為一團劇烈燃燒的火眼。
音吉說:“把心放在畫上,讓它發光。”
那年過後,這列瘋狂的“畫隊”忽然失去蹤影,我在慌忙尋找的那段時間,常常會回憶當初畫隊的集會暗號。通知隊員時音吉甜美的女友會附在手機上輕輕喚着:“你昨晚夢見陽光了嗎?”掛斷後,她的聲音還會徊繞在酣睡的夢境中,直到那一聲聲“你昨晚夢見陽光了嗎”開始在睡夢中變得詭異起來,我才從沒有陽光的噩夢中蘇醒。
電影院里塞滿了重金屬工程,幕肅的屏幕中王菲經典的漫遊動作,《重慶森林》的音樂聲響起來了,襯出女主角孤兒般的空靈聲音:“其實昨天我做了個夢,我去了他家,今天我就這樣找到了。”重慶,森林,兩個富有意象的詞卻同屬香港的一間劣質酒吧。音吉曾說:重慶的森林是那種被污染得很厲害的黑,遠遠望去倒有些神秘。人們最珍貴的,也許只是他們親手雕琢的高樓大廈。
在與“畫隊”脫節的那段日子,我的夢境中塞滿了沒有邊境的黑,我認為這片黑色中隱藏着重慶。一個清晨,我對着掃地的奶奶說道:“我要去重慶。”奶奶扶正了身子,望了望我:重慶是什麼?
重慶也許只是一座算得上發達的城市,裡面照例有人有山,只是有人將它模糊化了,我卧於床底下,用一首不象樣的詩結束了我對“畫隊”的傾盼與熱愛。
串兒行的櫻園夢
揮手道別花香樹香,
我在兒漓里做了一個夢:
明日的風飄雨絮
今日的奈香陶然
明日的oncemore。
還有,遠處的櫻園,
我在夢中也做了一個夢:
櫻桃在桌上發了霉,
最後一絲香氣化成橘黃色
橙黃……
淡黃……
像陽光的光點舞姿,
夢裡的我醒來,
揮手告別夢靨翩翩
兒漓里我醒來,
揮手道別
童年。
有一日,我在飾品點裡看見了用水彩畫出來的陽光,是陽光,卻不見太陽,店裡的服務員在空調風聲中瞌睡着,沒有理會我在畫作前的來回作步,當我轉身時,有個人叫住了我,一個藍色的影子從櫃檯飄來,她略微遲疑地站定,生硬地笑,“很久不見。”
在我面前,音吉曾經甜美的女友欲發甜美,她的衣服上卻已不見音吉的肖像印記。
我們像對故人般東拉西扯地聊了許多,一直到再也找不出話題,她哽住喉嚨尷尬地沖我微笑,向我伸出手,“拍張照吧!”正對着她,我在玻璃門前像個木偶一般笑着,相機視焦上宛若長上了眼睛,在音吉女友的臉上閃爍不停——“咔嚓”,刺眼的閃光燈讓我驚醒過來。
臨走時,我站在櫥窗上對我招手,我發覺她的臉上長出了斑斑淚痕。
那個下午,我失落地在大街上來回走着,飾品店店名叫“夢”,曾經有兩個無端的人走進香港的“重慶森林”享受時光,而我則隻身一人在現實中走進“夢”里,走進夢裡。
以後的每一天,我習慣拉上窗帘擋住刺眼的陽光,害怕畫隊又一次虛幻地在我眼角浮現,我告訴每個身邊的人:當我在畫隊的時候,陽光從一頭猛獸變成一隻溫順的羔羊,讓我肆意地摧毀。聽着我呢喃的回憶,他們充滿理解地沖我微笑,眼睛倒映出湛藍的天空。
那段畫隊的夢幻生活哦!
時隔半年,我才收到音吉女友為我照的相片,我撫弄着懷中的黑貓,用它尖利的牙齒撕開了信封,照片中,我看見了音吉的臉,在玻璃門后與我共同望着鏡頭,從容地站在不遠處的角落中。我感覺自己的手抖了起來,相片一抖便被抖下了陽台。面朝著我緩緩而落。
最後一次看到在陽台行走的畫隊時,沉重的書包在我背上為我擋住了半邊太陽,音吉偏偏出現在可見光的一側,發光發亮,後面跟隨的人們,靈魂沉睡在墨鏡中。
光芒四射的畫隊重新捧起畫夾,用呼吸重現冬日的火熱,用手臂撐起一角落的天空。
我不由自主地隨着他們一同呼吸,像從前一樣,我隨着他們一同奔跑,我扔去了厚重的書包,走進他們的行列中,踩着音吉的影子,忘我地奔跑。
最後一絲陽光在收隱時停頓了一剎那,發出充滿憐憫與愛的熱,那一剎那以後,天空發黑時,我才發現,奔跑在山野中的唯有我一個人。
這一天,最後一次,我把自己丟失在夢裡面,我為我的畫隊取名為“夢“,夢醒后的催死浮光更寄寓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