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風從前方吹來的時候,我的左耳會顫動,風從後方吹來時,我的右耳也猛烈地晃動起來。夏日的暴風雨中視線中的整個世界搖搖晃晃的,感覺雙耳正劇烈掙扎着擺脫我的身體——我的右眼皮無緣無故地跳了起來——這風雨中,我常常扮演着一個擔驚受怕着的角色,這種擔憂從雨間漫開來並消失在最後一滴雨的碎片中,雨後猛烈得惡劣的陽光把整片關於春天的記憶覆蓋了,春天終於完全消失不見。
我一直熱愛着我的雙耳,儘管它們一直不認同我在風中獨行。風從東邊來,西邊去,我的左耳疼痛了,幾天後,我被查出是患了耳道炎,我必須在風來時掩住雙耳,這時人群中我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一圈圈徊盪着像夢幻般的波浪哀哀地吟叫,我前方那位騎着自行車的老人在堵塞的那個世界里唱歌,我想走過去,趴在他的後座上:“喂,你左耳髒了。”
然後我等着他回答:“那你幫我擦乾淨右耳吧!”
“可你髒的是左耳……”
“左耳已經髒了,右耳不能讓它再髒了。”
我記憶中還有一位操着外鄉口音的女人笑着告訴我:“你左腿髒了。”她的茅屋坐立在矮溪旁,門前有一群吵鬧的鴨子。風聲,雨聲,誰站在這裡都會變得很美。
我用腳磨蹭乾淨我的左腿,然後沾沾自喜起來,很多年過去后我才想到自己並沒有把腿擦乾淨,而我的右腳也髒了,如果那一刻那個女人不去救她溺水的兒子,她一定會喊住我:“你右腳髒了!”
這是我靠回憶練就出來的“個人哲學”,很多人看不起它,並給予戳破我自創的這點小价值。想到這裡我在宿舍陰晦的東門前向前看去,鬱鬱蔥蔥一片綠,綠在醉人的音樂聲中溶化,可音樂聲,又是從哪裡來的?
音樂聲中妹妹的聲音:“鴨子死了!”“鴨子丟了!”
音樂聲中的我似乎慢地尋找跌碎了的憂傷,這種淡淡的心酸往往是很難形容的,居舍友所言,音樂響起的那幾十分鐘內,我是一直站在原地,掩住雙耳,當然對方無法聽到我的音樂。搖滾的世界是瘋狂的假象,輕音樂的世界是調上反色的純凈,流行原是可有可無的空心體,可我的音樂,這真的音樂又是從哪兒來的?
妹妹的聲音,咒語一般:“鴨子丟了,丟了,丟了……”
音樂消失后,我在教室里痛苦地擠出一滴淚,卻不知該把它拋向哪裡,在雙耳隨風一張一弛中,淚被甩出窗檯,窗外晶亮的綠葉溶化成綠色的鴨子,向我叫着。它似乎想對我講講它的故事,可我只聽見自己的聲音。
一
兩星期前,綠色的鴨子走進我的家,似乎對於生日而言,人類更熱衷牢記旁人的死日,很少人能記的擁有,卻牢記自己的失去。妹妹花了一塊五把鴨子從地攤買來,她說:“鴨子,一塊五的鴨子。”
我曾經無數次在鬧市上看到小販們扯着類似的鴨子的腦袋掄圈子,第一次看到這一幕的我剛剛有了一個典型小學生的“至美”精神,可看到這一支只有生命的玩具,我在人群中茫然又驚懼着——這種就不是一件玩具啊!
二
我們這隻鴨子明顯地飽經滄桑,它的脖子上有一絲絲被勒傷的痕迹,碰一下,它立馬驚慌失措地豎起身子。也許是因為鴨子的醜態頗為豐富,父母嫌惡地望着它,嘴上開機光炮似地把鴨子趕進陽台里,鴨子的住處中安定了。
三
我和妹妹經常偷偷躲着媽媽把它帶進各自的房間。有一次突發靈感把鴨子放進櫥窗中昂貴的布毛鴨子中,遠遠望去,這支小生靈反而顯得木納而愚笨,在一群不玩意兒中格格不入地縮着腦袋,把鴨子舉起來,地下竟有一點糞便,臊臭迅速傳播起來,鴨無辜地望着我們。
我們都暗暗喜歡着鴨子,我認為它善良而又安靜,妹妹認為它活潑又纏人——鴨子總是躲在有人的地方,人一離開,它便放聲尖叫,我們暗暗喜歡鴨子,喜歡它兩隻眼中清澈的自己,我們也把自己當成鴨子,當它在主人懷裡安睡時,我會很愉快。
四
“我小時候鄰居住着一位老太,她就養着這樣一隻綠色的鴨子。”
“這樣的鴨子老太竟然養了三年,或了三年的鴨子顯得碩大而又肥胖,一點也不好看,卻讓老太擁有了成就感。老太經常這樣子笑了。”我學着露出笑臉。
“後來,老太去世了,她的兒子把鴨子送給我們,我們儘力地照顧它,可三天後鴨子也死了。”
“那天我穿着新買的襯衫躲着雨點回到家,一進門就看見垃圾桶里死去的鴨子。我那時是五歲,很天真地為鴨子畫了一幅升天的圖。”
我說完,望着滿屋子的恬淡空氣,聽!鴨子,我的新鴨子叫了。
五
妹妹耍鴨子時踩到了身後的陶瓷小金豬,她當時尖叫:“壞了,壞了。”金豬沒壞,但妹妹接著說:“這小金豬可要比鴨子貴多了。”
我轉過頭看看不知所措的鴨。不久后我又要返回宿舍,儘管我住得離學校很近,我想這樣離開家,因為我渴望一種想家的美感。可惜的是,直到後來我都沒有這樣的感覺。鴨子呢,它低着頭啄着麵包屑,這時間,米飯早已滿足不了它,它要麵包,或是更美味的東西,吃着飼料,鴨子的眼睛很渾濁。
六
我離開家的那天,提着一堆衣物看着街上的人來人往,有幾個人看了我幾眼,雨又來了,雙耳疼痛,雨去了,風還未來,耳朵依然很疼。
一段時間后我再次學習在風來時掩住雙耳,聽音樂聲在個人空間里流淌,歌聲如“男孩女孩啊,看男人女人啊。男嬰女嬰,看男孩女孩啊”、“看啊看啊,看啊看”,我走在人多的地方更加驚惶地張首觀望,你聽,“看啊看啊,”我想說,別看,“看啊看啊看啊看啊”,陽光太猛烈,待風停頓下來,我疏鬆雙耳,音樂消失了。
七
周末我回家時,聽到了鴨子迎接式的歡腳,在這一天前我接到一個讓我疼痛的電話。
妹妹的聲音:“鴨子快死了,它連自己的窩都跳不出去。”
“嗯。”
“怎麼你的口氣一點都不緊張。”氣憤的聲音。
“嗯嗯。”
……
鴨子抬起小腦袋哭泣般地望着我,它旁邊的小碟里滿滿地裝着米飯,我衝動地索尋麵包,終於在垃圾桶找到一包過期的,我把麵包掰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扔給鴨子。快樂地看着鴨子搶食的模樣,我也要了一口麵包。
那天晚上我突然發現鴨子出現在我的房間門口,我驚訝地聽到它的叫聲,它越過箱子,從高台跳下來的,雙腿意見拐一拐走得極慢,我跑步它也跟着跑,卻又停住了。
我瘋狂地望着它:“快跑過來啊,像你以前一樣。”
“跑啊。”
可是,鴨子還是一動不動。
八
我把鴨子放進它的箱子窩裡,蓋上一層棉布,我相信這樣它在風中不會冷不會痛,雖然,它的耳朵小得誰也看不見。隨後我提起行李袋,離開了家。
路上我不停地把路邊的燈光錯認為是我的鴨子:我們在煙雨中都會變得弱不禁風,我竭力保護自己的雙耳,它保護自己擁有的溫存,宿舍門大開着,我在人群里依舊孤單,鴨子來的前幾天,我無意失去了語言能力,我瞞着所有人。傾聽獨生世界的聲音,直到雙耳發痛,一個人的世界在無法流通的情況下會變得壓迫。
我們總把熱心寄托在那群形形色色的人上,直到把自己遺忘了,我們都忘了,我們自己還在,我還有雙耳。
我的雙耳在風中痛楚,我的綠鴨子在風中死去,終於死亡了,午夜從睡夢中醒來,我發現自己有了想家的感覺,只是這種感覺並不美。
九
綠鴨子回到它的親人旁,回頭楚楚地望了一眼自己被野狗咬得四分五裂的身體,鴨子發出無聲的尖叫,有心的人會聽見的。
綠水長河,依舊流淌。
……
綠鴨子的故事講完了。我在一把傘的擁護下走進一場雨,突然聽見傘下有一聲生命的響聲,我的傘下躲着一隻怯弱的紅鴨子,我俯身微笑地擦去它身上的黑泥,把它捧在手上像捧着一個世界。
這樣,我的綠鴨子的故事徹底結束了,我的視線開始充滿更加溫暖的淡紅色。
幾天以後,我的耳朵又疼了起來,我遮住雙耳,聽到波浪流動的聲音。
我寫着紙條問同桌:“我的耳朵是否有水流出?”
他看了看,點了點頭:“有水流出來了。”聲音很小,被窗外一隻綠色鳥的叫聲猛然打斷,綠在變形,在融化。
音樂聲又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