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徹底地離開了我自己,戴着的面具是掩飾,我暫時當另一個人,但是我沒有帽子,本來決定去買一頂,把頭髮也一同遮起來的,因為那才是徹底,徹底地離開自己。然而我走路,用兩條腿,覺得路最好能繞開所有的不想見的,不敢見的,比如說人,一般來說都是人,因為人最怕人,有時候連鬼也是不怕的。沒有人給我打招呼,也沒有人需要給我打招呼,我頭埋得很低,因為我沒戴帽子,雖然面具把臉給遮了,但是始終是不徹底的,所以還是怕被人認出來。
那是一塊特別的面具,可以隱形,可以讓不願意出現在世界上的人,通通放心大膽地走在大街上,什麼都不穿也可以,反正沒有人看得到你的身體,就算是那些很漂亮很性感的女人,只要是她們戴上了這塊面具,也一定會黯然失色,變成透明的大腿與風韻。我現在說的似乎是它的壞處,但是這也解釋了我,這樣一個戴面具的詭異的男生,走在路中央,穿過人群,都沒有人嘲笑,也沒有人訝異的原因。以為會魔法的面具不停地告訴我,別人是看不見你,完全都看不見你的。
不過,我還沒有完全習慣過來,戴着面具的感覺。看到前面密密麻麻的樹,我會像一直以來那樣地喜歡它們,因為樹蔭下,樹影里,樹與樹交錯的地方,都是一處處安逸靜謐的角落,灰濛濛的,暗暗的,所以我也暗暗地偷偷地喜歡它們,雖然不說出來,但是還是像魚喜歡水那樣喜歡它們。但漸漸地,其他的同伴都開始習慣不用這樣的生活了,他們都可以像幽靈一樣,面帶幸福地,從陽光底下,從陰濕的土地上,不着痕迹地,拖着長長的隱形的尾巴,在空氣里遊走,沒有眼神,沒有悸動,磨滅感情,與責任,輕鬆地,無懈可擊地,完美地滑行,偶爾帶起一點離地的風塵,那麼的神秘而富有美感。
像是夢幻世界里的神秘人,我有點享受我現在的身份了,與夢想無關,與世界無尤。我想靜靜地享受,這樣的特別的情調。可是很快的,我發現了“我自己”,他還是依舊地,影子一樣地,冥頑不靈地跟着我,漸漸地讓我感到了困擾,還有些惱了。
“你有完沒完啊!”我責罵他,他不吭聲,他總是不吭聲,他也總是不敢對我說什麼,其實現在的我是風箏,而他就是放風箏的人,我想跑掉,他自然追着,也拉着我背上的線,儘管他知道是沒有用的,但還是緊跟着我。
現在別人開始注意到我了,因為在我身邊的他,是一個令人討厭的人,我想洗清和他之間的關係,可是越描越黑。然而他還是不說話,也沒有解釋。他快哭了,眼睛紅紅的,很堅持,那面容好像在說,不管你怎麼罵我打我也好,我也要拉着你一樣。他就是那麼固執,那麼傻。
他想過做王子,做勇士,做美好的東西,蝴蝶啊,油菜花啊,或者西瓜,哈密瓜,香蕉什麼的,因為都是他愛吃的東西。他也想過這麼回答我,他要做一個自在隨和的人,可是看了看我手裡拿着的,筆,還是沒有說得出口。真是笨蛋,我忍不住,卻又捨不得罵他,還是罵了。你說啊!你傻東西,你說出來不就什麼也沒有了么?我們可以商量啊,我們可以投票決定,到底做一個什麼樣子的人,你說了我也不一定反對啊?可他就是那麼軟弱,我現在決定做一個透明人了,他卻拉着我,像拉着救命稻草一樣,可是有什麼用,我一意孤行,就算是行差踏錯吧,都走到這一步了,能怎麼辦,還不是都怪他!
這樣,我就把一切的責任,包括為什麼走到這樣的地方,為什麼我難過,為什麼我想逃,輕鬆地,推卸給一個簡單而浪漫的他,我似乎有一點太惡毒了。也許,這一切真的這太折磨人了,不僅是折磨他,也是在折磨我。所以他也容忍了我,還是傻傻地微笑着……可就是這種傻傻的微笑……你打我好不好?懲罰我,或者,或者幹掉我好不好?你別不吭聲好不好?你給我幾刀,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重新生活好不好?
卻好像一件撕破的衣服,再美再動人再合身也不行,縫縫補補,就算是連在一起了,也是兩個人了,而且以我的個性,我還是不會穿的。
就像是門,它總是在的,我匆匆地走過,卻不能踏近它一步。我有鑰匙的,我真的開得了它,可是沒用,因為我連打開它的勇氣也沒有。會有我最害怕最討厭的東西在裡面的,我總是這麼想。所以,我要是走進了童話的世界,仙女送來救贖我罪過的寶盒,我也是不敢打開的,因為我甚至擔心裏面裝着的不是珠寶戒指,幸運甜蜜,而是可怕的,有毒的,蘋果,馬蜂窩,又或者,是潘多拉的寶盒。
一點點地無助與無力,我這樣偶爾地偶然地向他伸出的手,慢慢地邁出了一步,也伸出的自己的手臂,卻還是猶豫了,像以往的猶豫一樣,最終中止了行動,選擇了固步自封,依舊的退縮着。
做一個快樂的懦夫,是快樂的。因為可以隱形,可以像那些長着翅膀的小精靈似的,飛行在叢林里,高山中,若隱若現地,像是幸運的福星似的,簡單並快樂。無憂無慮,好像是駿馬奔馳,在那空曠的,無人的地方,風馳電掣。可是,最終是不是做一個山野的老人呢?或許,我會有一片閑情異趣的菊花,或一束臘梅,它們獨自開着就好了,我偶爾澆水施肥養着就好了。我可以有伴侶,也可以就我這麼一個人,獨自耕種着,收穫着,也空來寫寫畫畫,卻又心無旁騖,高山流水,淺斟低唱着。
如果,我就這麼地老了,想到這裡,我望望另一個“我”,他傻傻的笑糾結着,拉着線的手布滿了血痕,拉着我的力量時有時無,時輕時重,好像某一刻我就要掙脫了,而留給他的就只是一無所有。
去做兩個人好么?我去地獄,去煉獄,去跪着,去受十八層地獄的困擾,永不超生,又或者,我去九重天,生活像夢一樣了,而他,就留在人間,孤獨地,無力地,做什麼也好,就是不要做“我”了,好么?這是沒有人會同意的。那我們做三個人好么?讓第三個人來把一切忘掉,重新來過,好么?我和他商量着,我提議我和他可以一起逃脫,讓另一個來背負這個爛攤子,一起撒手不管了不也是好的么?可是他依舊那麼傻傻地,悶悶地笑着,好像是天使一樣地,用良心天真地問我,那我們做一個人好么?一起面對,哪怕重責,還有難過,好么?
這是在告訴我,我不是一個人么?是在告訴我,在我的天塌下來的時候,還有他在我身邊,默默地,心甘情願地,為我背負,為我承擔么?是不是在告訴我,我和他就好像是一顆同根的樹,曾一起經歷着人生,有過花,有過果,現在我們分割了,但心意還是在一起奮鬥呢?
我真的累了,攤開手,望着他,但是他應該不懂。我於是,取下了,面孔上戴着的,鑲滿了安穩的面具,他難道還是不明白么?一張面帶着同樣的傻傻的笑着的臉孔,我和他就好像是面對着鏡子隔着的同一個人,卻又是兩個人,同樣的,加倍的,臉色蒼白着,憔悴着,也對視着,但是,他還是不懂——是不是這就是所謂的,諷刺的,“我”不懂我,或者我不懂“我”呢?
這臉,是我和他之間的,那一根繩索,一根曾經將我們牢牢拴在一起的繩索。
這城市,此刻還是在喧鬧浮華着。我和他的樣子太顯眼了,是親兄弟么,是雙胞胎么,他們好像哦,圍過來的人與人就這樣的議論着,或者猜測着。其實啊,他們是一個討人厭的妖怪,然而這才是我最害怕聽到的。我低着頭,離開他遠走,在某一個路口的時候,我已經看不見他的身影,卻也許是被淚水所埋沒了。僅留着一點點的懷戀,我無情地,有情地,輕輕地,重重地,還是剪斷了我們之間的情意,和我們之間的枷鎖。我還是戴上了錚亮卻黯然的鐵殼面具,還是做另一個我,因為我覺得這樣對誰都好,只有沒有我的世界,他才能好好過,好好活……
之後,我也許做了精靈了,或者惡魔。但他還是在原地,傻傻地,愣愣地,有一種錯失的感受,深深地,遠遠地傳給了我。他堅強地,讓我想象不到地,拿着我常常帶在身邊的筆,沒有做自己,竟然沒有做自己,還是選擇了,做“我”,一個討厭的,無能的,卻也許可稱為心念着夢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