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南的天橋乃是繁華之地。商賈雲集,店鋪林立,更有許多民間藝人到這裡畫上一塊地盤,表演自己的絕活兒,掙口飯吃,藉以養家糊口。
這日午後,瑞連祥綢緞莊門前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個戲台,鑼鼓響過,就有幾個演員上台演出,乃是一出《明公案》。幾個演員全都是南方人,吐白坐念都帶着當地音,很多看客都聽不大懂,聽得幾句,就失了興趣,怏怏地走了,戲台前就空落下來,但那幾個人還是一板一眼地演着。這時,一個茶商趕過來,坐到茶箱上,認真地聽起來。
《明公案》講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今年春天的一個早上,江南臨海縣縣令潘輯接到一個報案,說是楓橋村的陳士發莫名其妙地失蹤了。他帶着衙役趕到楓橋村,找到了陳士發的老婆阿蓮,詢問陳士發失蹤的經過。據阿蓮講,陳士發原是和楊承業約好今天一起雇船出外做生意的。天不亮,陳士發就起了床,收拾停當,背上銀子,趕到村邊的碼頭去坐船。天亮以後,楊承業忽然跑過來敲門,問她陳士發怎麼還沒去,讓他空等了半日。她慌忙跟着楊承業趕到碼頭,雇下的船還在,卻沒了陳士發的影子。
潘輯又派衙役將楊承業傳來,細加審問,楊承業與阿蓮所說完全一樣。潘輯經過仔細地思索,一個很大的漏洞:依照情理,陳士發乃是家中的主人,楊承業趕到碼頭上去沒等到他,到他家去尋找,必定會叫他:“陳大哥,你怎還沒起來呀?”只有當他知道陳士發不在家的時候,才會問阿蓮:“大嫂,老陳怎麼還沒起來呀?”
無意中的一句話,正好暴露了他明知陳士發不在家的真實情況。潘輯打定了主意,就命衙役將楊承業帶回衙門審訊。不過兩天的工夫,楊承業就交代了他看中陳士發的錢財趁他不備將他推入河中淹死的罪狀。
那位茶商看到這裡,忽然跳起來,大喊了一聲:“天吶,好糊塗的官呀!”他跳上戲台,一把抓住了扮演潘輯的那個演員的胳膊,紅着眼睛低吼:“你快告訴我,楊承業,他怎麼樣了?”那個演員獃獃地望着他,一時不知該怎麼辦了。別的演員忙着過來勸慰,讓他莫要着急,等着看完了戲,自然就知道結果了。那茶商急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來了,暴聲吼道:“我看不完!我就是陳士發!我根本就沒有死!你們快告訴我,楊承業他怎麼樣了?”
那幾個人一聽說眼前這個人就是他們戲里的死人陳士發,也給驚得一個個目瞪口呆。他們也不敢隱瞞了,忙着告訴他,這個案子上報到刑部后,已經由刑部判了斬監候,只等御批以後在秋後問斬了。陳士發匆匆忙忙跑回店鋪,交代了生意,雇了輛馬車,趕在天黑關城門之前,急匆匆地出了北京城,連夜趕往江南。
陳士發趕回了臨海,直奔縣衙。到了大堂前,撤過鼓槌,猛敲鳴冤鼓。“嘭嘭嘭”一陣急促的鼓聲如狂風暴雨般響過,聲震屋瓦。那縣令潘輯正在書房中閱讀《狄公案》,聽得鼓聲響起,慌忙穿戴整齊,來到堂上,見衙役們已分兩班站好,整了整帽子,“啪”地一拍驚堂木,高聲喝道:“誰在堂前敲鼓鳴冤,快把他帶上來!”衙役把陳士髮帶上來。陳士發當堂跪倒,急不可待地大聲說:“大人,楊承業沒殺人,他冤枉啊!”
潘輯一聽這話,腦子裡“嗡”的一聲。這可是他最得意的一次判案,為了讓京城裡的高官們知道他的聰明本事,他還特別請來戲班子,把這件事排成了戲,到京城裡去演呢。要是楊承業沒殺人,那不等於說他辦了個糊塗案子嗎?他強自鎮靜了一下,這才緩緩地問道:“你是何人?”陳士發忙道:“小民乃是楓橋村的陳士發呀。”一聽說眼前這人就是陳士發,潘輯驚得險些從椅子上跳起來。他上下打量着陳士發,也看不出他是還是不是。他猛地一拍驚堂木,大聲吼道:“陳士發已死,你竟敢來冒充他,是何居心?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陳士發哪想會是這樣,急急地喊着:“大人,小民真是陳士發呀,不敢有半點假冒!”那幾個衙役看潘輯並不說話,知道大人還是要他們打,當即把陳士發拉到堂下,重重地打了二十大板。
陳士發的屁股被打得皮開肉綻,衙役們把他拖到堂前,潘輯又問他:“老實交代,你為什麼要冒充已死多日的陳士發?”陳士發強忍疼痛,說道:“大人啊,小民不敢有半句欺瞞,我就是陳士發呀。”潘輯惡狠狠地道:“陳士發早死了多日,難道還會死而復生?我怕你是得了失心瘋了,竟認準了是他。把他拖下去,關在牢里,看他何時清醒了,再來見我。”衙役們應了一聲,拖着陳士發就往牢里走。陳士發急切地大喊着:“大人,小民真是陳士發呀!楊承業他沒殺我,他冤枉呀!”
潘輯狠狠地一拍驚堂木,大聲說道:“一派胡言!這人得了失心瘋,放出來就很危險。沒有我的話,誰都不許放他出來。否則,就別怪我不客氣!”幾個衙役都掂量出了他這話的分量,忙着點頭稱是。潘輯宣布退堂,而後沖一邊的縣丞甄若成使了個眼色,甄若成點了點頭,跟着他來到了後堂。潘輯一到後堂,關上了房門,急切地看着甄若成:“這個人要真是陳士發,我可該怎麼辦呢?”
甄若成一呆:“大人不是說這個人得了失心瘋嗎?”
潘輯焦躁地搖了搖頭:“這個人目光明澈,思維嚴謹,怎會得了失心瘋?我那樣說,只是要把他關到牢里,暫且不讓他說話,也藉此牽着衙役們的心思往那邊去想。我們原本並沒發現陳士發的屍首,這才給楊承業定了一個殺人的罪。他這一回來,楊承業的罪不攻自破了。”甄若成想了想,微微一笑:“大人,陳士發雖然活着,但這並不等於楊承業沒殺他呀。只要陳士發承認楊承業把他推到了水裡,那楊承業的死罪還是跑不了啊。”
潘輯當即高興起來:“走,咱們到大牢中去見他。”
兩個人來到大牢中,讓獄卒打開牢門,陳士發看他們來了,忙着跑過來跪倒行禮。潘輯屏退了獄卒,這才讓他起來,詳述事發當日的情形。陳士發說,他雖然懂得些辨茶的功夫,但為人卻老實,幾次跟着鄉鄰外出做生意,都被騙了,白搭上工夫不說,還沒賺到錢,他都不想出門了。他的老婆阿蓮看他的本事白白地荒廢了,很不甘心,這才找到她的一個表親,就是楊承業,要讓他們一同外出做生意。那天一早,陳士發來到河邊的碼頭上等船,恰好鄰村的孟格撐船過來,問他在這裡等什麼,他就把自己要和楊承業外出做生意的事講了。孟格對他說,楊承業那人手懶腳懶,又沒個本事,做得了什麼生意?他這船上有一位商客,先要到南方去進茶,而後進京里去賣,還有些地方,不如就跟着他走吧。陳士發一想,搭個順風船,本就能省下好大一筆銀子,再自己做生意,倒省了許多合夥的麻煩事,就用樹枝在岸邊的地上給楊承業寫下了幾句留言,然後跟着孟格上船走了。
潘輯和甄若成面面相覷,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麼了。
潘輯打定了主意,不能讓這個案子再翻過來。他就勸導陳士發,說那楊承業本有害他之心,只是因他早走,這才沒有得逞。但陳士發卻搖着頭說:“楊承業再怎麼陰險,也不會害我,因為我是楊承業的搖錢樹,要是害死了我,楊承業會賠得傾家蕩產。”無論潘輯怎麼誘導,陳士發直是不肯承認,還再三說,自己拋下他獨自走了,已然很對不住他,現今他還為自己吃上了官司,自己是說什麼都不能不管的了。潘輯心裡一陣發毛,慌忙出了大牢,回到後堂,急得抓耳撓腮。
他扭頭看到甄若成正站在一旁若無其事地微笑着,心知他已有了主意,忙着過來詢問。甄若成輕咳一聲,不急不徐地問道:“請問大人,你是想問心無愧呢,還是想飛黃騰達?”潘輯狠巴巴地道:“我只想飛黃騰達,只可惜沒有找到門路!”甄若成早已成竹在胸,接著說道:“陳士發是被楊承業害死的,早已是個死人,不知大人還怕他作甚?”聽了他這句點撥,潘輯忽然明白了,點了點頭,轉了轉小眼珠子,讓縣丞去把錢軍找來。
那錢軍乃是衙役的班頭,更是潘輯的心腹。錢軍剛一過來,潘輯就把他拉到了角落裡,咬住他的耳根子,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跟他講了。錢軍爽快地點頭應了,懷裡揣上一把鋒利的匕首,來到大牢里,把陳士發提了出來。他們出了城,一直向西,越走越是荒僻,越行越是凄涼。陳士發感覺出不對勁了,驚疑地問他,要帶自己到哪裡去。錢軍忽然掏出匕首,抵在他的后心,讓他一直往前走。陳士發情知此去凶多吉少,但也沒有辦法,只得按照錢軍指的路線,一直走到了亂葬崗子。錢軍尋到一個新墳前,要陳士發挖那座墳。
不一會兒,那個墳給挖開了,錢軍撬開了棺材,裡面躺着的正是前幾天得暴病而死的秦家少爺。錢軍讓陳士發跟他換過了衣服,又用匕首把秦家少爺的臉划爛了,這才對陳士發說出了潘輯的主意。陳士發驚得出了一身冷汗。錢軍告訴他,潘輯既然走到了這一步,那就說明他已經喪心病狂了,只要見到他,還會要了他的命。他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更何談要救楊承業了?他要是真想救楊承業,那就到刑部去告狀吧。只要熬過了進門時的那滾釘板,他就救下了自己的命,還能救下楊承業的命。
陳士發跪下來,含着眼淚給錢軍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疾疾地趕奔京城去了。
陳士發到了京城,告下了狀子。刑部侍郎派員到臨海調查,很快就查明了事情的真相,那潘輯先有草菅人命的糊塗判案,後有謀殺苦主,被戴上枷銬,鎖往京城。縣丞有幫凶之嫌,也被下到牢中,等待新官問審。
那戲班聽說了這等變故,當即又在原戲後面加上了一段,說的正是陳士發險被潘輯謀害的故事,戲名倒沒改,還叫《明公案》,引起了很大的轟動,場場爆滿,倒也賺了個盆滿缽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