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混事,稱之——闖碼頭。
碼頭上,雲集着三教九流的人物,能在碼頭上混飯吃的主兒,個個都是硬漢子!全憑着拿人的手藝和過硬的本領。扛大包的,比的是力氣,你能一肩扛兩個大包,穩穩噹噹地踏上甲板,你就是爺,打人前一站,腦門亮堂,說話響亮;耍花船,逛窯子的公子哥,出手就是大把大把的餉銀,你有嗎?掏不出銀子來,別來這鹽區湊熱鬧;做小買賣的,如吹糖人,玩大頂,耍花槍,修鐵壺,鋦大缸的手藝人,講的是手上的功夫,吃的是手上的絕活。玩得好,耍得開,顯能耐!碼頭上人給你喝彩、鼓掌,玩不好,掀了你的攤子,讓你灰溜溜地卷着鋪蓋走人,永遠也別想再來鹽區混事。
今天說的這位,是潮河口鋦盆、鋦鍋的匠人宋侉子。
南蠻北侉子,那宋侉子,不是原汁原味的鹽區人。山東日照,膠州灣那邊來混窮的一對師徒,師傅自然姓宋,大名沒人知道,倒是他那小徒弟劉全的名字好記,很快叫響了。
師徒兩人,打鹽河上游划著小船來到鹽區,選在繁華的碼頭上地兒掛起招牌,專做鋦缸、箍盆、砸鐵壺的買賣。看似小本生意,玩的可是手藝活!任你拿來什麼樣的破鍋、亂缸、舊盆,或是滾珠、玉墜、金釵、銀鐲等細巧的活兒,師徒兩人一上手,幾個銅箍、鐵扒子打上去,好鍋,好缸,好物件一樣,讓你喜滋滋地拿回去,再用壞了,決不會是他們下過扒子,打過箍子的老地方,一準是你當好鍋、好盆一樣跌打,又出新毛病。
當然,手藝人吃的是手藝飯,這本領可全在手上。用壞了的鍋、盆、碗、壺,到了他們手上,轉眼能變成新的一樣,可你拿回去,用不了多久,你還要來找他們。行內話,這叫拿手活。
雖說這“再回頭”的拿手活,不是他們的過錯,可真正的病根,全在他們手藝人的手上。單說這鋦鍋,一道裂縫下來,給你橫着下幾道扒子,偏不在裂縫的頂尖處下細功夫。當時看,鍋是修好了,滴水不漏,當你拿回去當好鍋一樣使用時,稍不留意,碰着了,跌着了,其裂縫繼續向前延伸,又壞了!你能怪人家沒給你修好嗎?這其中的門道,行內人一看就知道,行外人再看也不明白。這就是手藝人的能耐。
宋侉子領着他的徒弟劉全,在鹽河碼頭上專事這補鍋、箍缸出了名,來往船上用壞了的破缸、舊盆,千里迢迢地也要帶回來找他們。鹽區,大戶人家的花盆、鳥罐、銅盆、瓦缸,以及他們的太太、小姐戴的耳環、銀鐲子之類出了毛病,也都來找宋侉子。
宋侉子,五十多歲一個小老頭,兩手粗糙得如同一對永遠也合不攏的枯樹根,可做起活來卻十分精巧,蒜頭大的鳥罐上,他能開槽下箍子,也能開鑿出蜈蚣一樣的細小疤痕,豆粒大的珠寶中,他能打出針尖一樣細小的眼兒,也能給鑲上活靈活現的金枝玉葉。
這一天,大鹽東吳三才家的四姨太派人來請宋侉子,說是有一件細巧的活,要當面說給宋侉子。
宋侉子打發劉全去把活接過來。
劉全去了,很快又回來,說:“非你去不行,師傅。”
宋侉子一聽,遇上大買賣了,擱下手頭的活,喜滋滋地去了。卻也兩手空空的搭拉着腦袋回來了。那活,宋侉子也接不了。
四姨太把大東家一把拳頭大的紫砂壺跌了三瓣,想完好如初,不讓大東家看出絲毫的破綻來。因為,那把茶壺是已故的二姨太生前留給大東家的。這些年,大東家愛如珍物,每日用來沏茶,裡面的茶山,已長成了雲團狀。按四姨太的說法,要箍好那把壺,外面不許打扒子,裡面還不能破壞了茶山。這活,宋侉子沒能耐接。
四姨太不高興啦!當晚,派管家登門,一手托着那把破茶壺,一手拎着一大包嘩嘩響的鋼洋,身後跟着幾個橫眉怒目的家丁。那架勢無需多言,這壺,你宋侉子下功夫修吧。否則,砸你的招牌,趕你滾蛋。
當夜,師徒兩人,誰也沒有合眼。
第二天,宋侉子正想卷了鋪蓋一走了之,可他那小徒弟劉全,卻不聲不響地想出招數來,和好一團不軟不硬的海泥,給那把長滿茶山的壺做了個內膽。而後,內膽上挖槽,壺的內壁打眼,熬出銀汁,自“內槽”中澆灌,待銀汁冷卻,固定好壺的原樣后,再一點一點掏出壺內的泥膽,完好如初地修好了那把壺。
宋侉子一看,徒弟這能耐,可以在碼頭混事了!相比而言,自己反倒矮了徒弟一大節兒。
隔日,宋侉子找了個理由,說是回趟山東老家看看。這一去,宋侉子就再也沒回鹽區來。但,鹽區宋侉子開的那家鋦匠鋪仍舊再開。只是主人不再姓宋,而是姓劉。
至今,我們鹽區的宋家鋦匠鋪,仍舊是劉姓人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