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期間,東北三省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老百姓不僅要受國民政府和軍閥的壓榨,還要受日本關東軍的欺負。亂事之秋,盜匪四起,沒有活路的人就上山落草當起了鬍子,就是土匪。
在義縣有個外號叫蕭鬍子的鬍子頭兒,他領了幾十號人出沒在太平山裡,專綁財主,而且心狠手辣,所以名頭兒非常響亮,還有個與他身份並不相稱但很雅緻的綽號——“劍膽琴心”。哪家要是晚上聽到隱隱的琴聲,不出半月准被綁票,雖然琴律優美,但對有錢人來說無異於“喪音”。
太平山下有個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叫太平庄。因為太窮,無論是官兵還是土匪都不願光顧,村民日子雖然清苦倒也真的太平。莊裡住着個老秀才,早年間曾進過一趟京城,帶回來一張古琴,但無人能彈,只能掛在牆上做裝飾。倒是後來秀才的兒子樊一鳴學得一手好琴,但卻也彈不響那張破舊的古琴。
近日來,縣城內又有幾個商鋪老闆被綁票,大財主張四爪子被撕票,鬧得滿城風雨,百姓傳聞又是劍膽琴心——蕭鬍子所為。保安團緝拿蕭鬍子不着就四處抓人,因樊一鳴會彈琴,就硬被誣陷是“劍膽琴心”一夥,抓進縣城。老秀才急火攻心卧床不起,家裡就只剩下兒媳春女和長工鍾伯。鍾伯十八年前來到太平庄,蒙樊家收留,幫着種地喂牲口。這次樊家有難,虧得鍾伯跑前跑后,變賣了山坡的幾畝薄田,換得幾十塊大洋進城打點,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最後鍾伯指着那張古琴對樊老爺子說:“老哥給你出個餿主意,把這張琴當了吧!”老秀才嘆息:“友人之物,不應輕侮,但人命關天,也只能如此了。”
鍾伯抱着琴來到典當行,可是因為琴已無法彈奏,都不願留。最後在一個小當鋪有人識出是宋琴,卻說無法修復只當得三百塊大洋。鍾伯嘆息,最後終於算是把樊一鳴從牢里弄了出來。可是家裡已一貧如洗,如果不想餓死就只有討飯了。正一籌莫展之時,家裡來了一位貴客。此人四十多歲,白臉堂,身材頎長,文質彬彬,身背一長條包袱,打開包袱是一精美的檀香木雕花木盒,盒裡竟放着那張破舊的古琴。
來人自報家門,姓燕名北坡,皮貨商人,因在當鋪見此古琴認得是先父遺物便重金贖回,並來此打聽先父下落。樊秀才感嘆之餘詳訴古琴來歷,原來樊秀才從京城回家的路上遇一重病之人,秀才傾囊相助,但終不治身亡,臨終前那人將身邊唯一的古琴贈與樊秀才作為答謝。
說到當琴之事,樊秀才面有愧色,說:“實是萬不得已,卻不知這琴竟如此貴重,救了我兒子一命。”那人聽罷跪下給樊秀才磕了三個響頭,並請樊秀才再次將琴收下。燕北坡也是愛琴之人,與樊一鳴一見如故,知音難求,兩人當即便結為異姓兄弟。燕北坡拿出五百大洋送給樊家,而且自己在太平庄一住就是半個多月。
樊家有古琴的消息不脛而走。這天晚上,樊一鳴與燕北坡正在院里彈琴聊天,突然聽到村後山坡上響起一陣琴聲,正是一曲《高山流水》。樊一鳴也相和一首,等琴聲停止后,從牆外跳進兩條大漢,扔下一根黃澄澄的金條道:“我們瓢把子要買你家的古琴,三日後拿貨,這是定金。”說完還拍在桌上一面銅牌,那牌上刻着一張古琴和一柄龍泉劍,正是蕭鬍子的標記——劍膽琴心。
三天時間一轉眼就過去了,中午時分太平庄來了十來個商人模樣的人,直奔樊家而來。領頭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白面書生,身後跟着一個師爺,五十多歲,戴着金絲邊的眼鏡,精明能幹,其餘的走起路來虎虎生威,不像善類。
為首的八成兒就是“劍膽琴心”——蕭鬍子。蕭鬍子綽號粗俗,長相倒是非常儒雅,沒有一絲土匪的強悍之氣。他與樊秀才客套一番,然後話鋒一轉落到正題:“請樊先生拿琴一觀。”見如此說,樊秀才趕忙叫春女捧出錦盒,將一張精巧的古琴呈上。蕭鬍子笑而不語,吩咐人打水凈手,凈過手后正襟危坐撥動琴弦,叮叮咚咚,正是一曲《高山流水》。曲畢,蕭鬍子將琴一推道:“此琴雖是上品,但卻非古琴,還請老先生賜蕭某一觀。”
樊秀才賠笑:“寒舍只此一琴,不要聽人謠傳。”蕭鬍子一愣,身旁的師爺悄悄遞了個眼色,蕭鬍子“啪”地一拍桌子,不溫不火道:“蕭某今天為琴而來,志在必得。”
屋裡鴉雀無聲,門口的八名大漢怒目而視,就等蕭鬍子一聲令下。樊一鳴年輕氣盛,“啪”地將金條與銅牌往蕭鬍子眼前一摔,道:“琴是我家的,不賣!各位就別白費心機了。”蕭鬍子臉色難看,“噌”地躥起,剛想發作,被師爺用眼神止住。
此時一直在旁不語的燕北坡連忙過來圓場:“各位息怒,廢琴倒是有一張,因是先父遺物,故而珍藏,對於外人卻是不值錢的廢物。大家都是愛琴君子,今日以琴會友,剛才聽兄台一曲《高山流水》,一時技癢,也奏一曲,聽得好了,也不枉各位白走一趟,彈得不好還請賜教。”一席話綿里藏針,言外之意,如果燕北坡彈得好,那麼蕭鬍子就只能白走一趟了。
琴是燕北坡的琴,雖不名貴,也是琴中上品,本想矇混過關,對方卻不買賬,他這才想出以琴會友的點子。燕北坡端坐琴前,手指在七根弦上掠過,一開始燕北坡便奏出《清商》之調,曲調悲涼,屋內頓時陰風凄凄,一曲終了,檐前燕子竟也低飛徘徊不去。
蕭鬍子仰天長嘆:“想我畢生習琴,竟不知人間有此絕響。”又深施一禮:“敢問閣下如何稱呼?”燕北坡長笑一聲,從腰間摘下一塊金牌,赫然刻着一張古琴一把寶劍。
眾人沒想到燕北坡才是真的“劍膽琴心”,都有些驚慌,唯有那師爺不慌不忙坐到琴前,不經意間竟奏出稀世之音,琴音舒緩,卻較燕北坡奏得更為悲戚,其中更添了思鄉之情。燕北坡呆住了,剛剛自己所奏是失傳很久的《清商》之調,是商朝師延所做的亡國之音,先祖傳下這調時曾說,還有《清徵》調比《清商》更勝一籌,而黃帝在泰山會集鬼神而作《清角》調更是天下至哀之調,可惜兩調都已失傳。莫非此人彈的就是《清徵》。
曲罷良久,眾人如夢方醒。師爺彈完默默退到一邊,蕭鬍子喜形於色:“各位覺得剛剛這一曲比上曲如何?”在座都是通曉音律,樊一鳴長嘆技不如人,轉身取出古琴。古琴放在桌上,琴身黑褐色,漆已脫落,木質上已現出如蛇腹般的裂紋,師爺急步進前取出一放大鏡照了起來,顫抖的手暴露了他內心的激動。
“住手!”這時屋裡有人說話,聲音不大,但很有威嚴,眾人轉臉看去,說話的竟是鍾伯。鍾伯慢慢走過來,擋在師爺與古琴中間:“先生慢動手,琴為君子之器,不敢輕侮。伏羲制五弦,文、武王各加一弦,始有七弦之琴,素有六忌:忌大寒,忌大暑,忌大風,忌大雨,忌迅雷,忌大雪。又有七不彈:疾風驟雨不彈,大悲大哀不彈,衣冠不正,酒醉性狂不彈,無香不彈,不知音者不彈,不潔凈者不彈也。這位先生已犯大忌,又聞琴音靡靡,心生貪慾,非君子之聲,小老兒不才願奏一曲。”
說罷他坐在師爺方才的位置,只見這位髒兮兮的老頭子突然背也挺了,眼也亮了,神采飛揚在眼角眉梢,儼然換了一人,左手龍睛,右手鳳目,按宮商角徵羽,指法有度,抹披勾剔,撇托敵打。琴音絲絲縷縷,若存若無,卻又異常清晰地直鑽進耳朵里,只覺愁雲慘淡,心頭被一股無盡的哀傷纏繞,掙不脫理不斷,痴痴迷迷如催眠一般。
不知什麼時候琴音停了,師爺自知輸了,深深一揖:“在下齋滕伍雄,酷愛中華文化,不知老先生所彈的是什麼曲子?”進屋以來他一直未出聲,此時開口是生硬的中國話,大家這才明白原來他是個日本人。鍾伯不動聲色,吐出兩個字:“清角。”在座的也只有“劍膽琴心”燕北坡明白這兩個字意味着什麼。
齋滕又躬一下身:“鄙人心服口服,但閣下能否說出這張古琴的來歷。”鍾伯坦然道:“此琴名為‘九霄雷’。為康熙年間欖溪蕭士賢舊藏,後下落不明。”眾人觀看,琴背隱約有大篆體“九霄雷”字樣,一段文字下面還有“蘇軾”二字小章,果然為宋琴。
齋滕並不感到吃驚,看來他早知道此琴來歷,存心是想考一考鍾伯,見鍾伯說得不差,又道:“就請老先生彈奏此琴。”
鍾伯沒想到他會有此一招兒,面露難色,長嘆一聲:“傳說此琴只能彈奏《九霄雷鳴曲》,曲成雷鳴九天,天地變色,此曲失傳后便再無人能用此琴。”
齋滕臉上露出陰險的一笑:“既然有琴無曲,留琴也無用,我大帝國人才濟濟,此琴只有在我邦才能物盡其用。”說罷一個眼色,八名大漢就要動手強搶。“劍膽琴心”燕北坡見勢不妙一步搶到自己的琴旁,伸手從琴底抽出一柄長劍指住齋滕,八名大漢也“嗖嗖嗖”拔出短槍。齋滕冷笑一聲:“本來我不願讓古琴沾上武力,如果你們能奏響九霄雷,琴就留下,否則我帶走。”
“一言為定。”還沒等燕北坡答話,樊一鳴的媳婦春女朗然應道。春女是從南方逃飢荒來到太平庄的,後來嫁入樊家,夫妻感情甚篤,一直默默無聞,沒想到此時她挺身而出。
春女不慌不急坐在“九霄雷”前,不等眾人反應過來,手指“刷”地滑過繃緊的弦,血順着割破的指尖流下,血染琴弦,如此七次,七根染血的弦隱隱有雷鳴之聲。
突然她右手一記“披弦”,弦上立即爆出一記高音,如晴天霹靂一般,緊接着狂風驟起,飛沙走石,天邊滾起隆隆的雷聲,中間不時炸響記記霹靂,驚天動地。鍾伯等人驚呆了,沒想到《九霄雷鳴曲》竟一反古琴常規,以超絕的高音爆起。雷聲由天邊滾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急,房裡的器具開始抖動,突地又披出一記高音,只見另一張琴的琴弦“砰”地俱斷,燕北坡的長劍也“嗡嗡”作響,忽然,“啪”地一聲斷為數節。
良久,春女指收雷罷,眾人驚恐未定,齋滕和那個假蕭鬍子已逃得無影無蹤。
後來,太平庄遭到日軍洗劫,據說是為了一把古琴。從此太平山裡出沒着一支抗日隊伍,首領攜琴佩劍,傳說打仗之時天空常有雷聲助威,令日軍聞風喪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