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寶年間,在湖北蘄水縣境外的長江之中,有一座蘆蒿遍地、野魚翔集的沙洲,叫散花洲。洲頭的蘆盪邊上有一戶姓王的人家開的酒肆,父親叫王天成,女兒叫王江月。父女二人相依為命。
由於這座沙洲風景優美,歷史上曾經是三國時期周郎大勝曹操,遍散鮮花,犒賞三軍的地方,過往的名人雅士都喜歡在這裡駐足遊玩。而且這戶人家有一手家傳膾魚的好手藝,過往的客人就着洲上的野生菰蒲,吃着爽口的魚膾,無不交口稱讚。所以,父親在江上打魚,女兒在家裡守店,日子過得雖然辛苦,倒也富足安康。
這一年仲春時節,正是蘆芽競發,河豚爭流的時候,洲上來了一批客人,領頭的是一個五綹長須的漢子。江月姑娘出門一看,原來是名滿大唐的大詩人李白先生帶着幾個年輕的書生來了。其中,有一個面目俊朗、身材修長的書生最為引人注目,江月想能夠和李先生偕游的人,一定也是風流名士,她不由地多看了幾眼。這位書生見江月看着他,倒像個姑娘一樣,鬧了個大紅臉。
李白見了,哈哈大笑起來,他笑着對這位書生說:沒有騙你吧!江月姑娘是不是比你在長安胡姬酒肆見的美女還要漂亮?至於她的手藝,你等會自己去品嘗,保證讓你難以忘懷!說著,他又回頭向江月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叫晁衡。江月聽了,也羞紅着臉笑而不答,連忙把他們請進店裡。李白是這裡的常客,每當他駕舟往來於大江之上,經過散花洲時,都要帶着三朋四友上岸來,品嘗一下江月親手調製的魚膾,喝他一個酩酊大醉。
江月姑娘麻利地從後堂里搬出幾壇老酒,給客人上了幾份時令野菜,讓他們先打打牙祭。隨後又走進後堂,不一會兒,只見她頭梳高髻,身穿交領右衽窄袖長衫,腰掛兩柄佩鈴鸞刀,托着一塊烏紅的檀木砧板,像一員女將一樣,颯爽英姿地走出來。晁衡看着江月,兩眼都直了。
李白見江月盛裝而出,就拊掌大笑着說:大家請看,好戲就要開演了。各位客人聽了,都靜了下來,齊刷刷地看着江月。江月放下砧板,推開面前的一個方桌,露出一池清水,笑眯眯地看着大家說:各位要吃什麼魚膾,請點吧,我在這裡給大家現斫現賣。
眾人好奇地圍了上去,見水池中清澈見底,沒有一條游魚,一個個大眼瞪小眼。晁衡疑惑不解地看着江月問:沒有魚,怎麼做?
李白接過話說:你就放心地點吧,江月姑娘是九天的仙女,她能給你變出來。我就點河豚。
晁衡急忙說:這可吃不得,在我的家鄉河豚又肥又多,雖然它的肉鮮美無比,可它也是劇毒無比。
李白笑着說:不是有句話,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死在江月姑娘手上,我認了,這就叫拚死吃河豚!
江月叫了一聲“好嘞!”就拿起旁邊的一個魚竿,一抖手,一條黑脊白肚的河豚釣了上來。晁衡一看,真的神了,他連忙說:我要鯉魚。江月一抖手中的魚竿,一條金色大鯉躍出水面。片刻之間,隨着客人點魚聲,江月腳邊的幾個大水桶里,裝滿了活蹦亂跳的大魚。
好戲是一幕接一幕。只見江月把一塊雪白的絹巾鋪在砧板上,從腰間抽出兩把鸞刀,撈起一條條大魚放在上面,隨着刀上的佩鈴的叮噹聲,運刀如風,鱗片翻飛。轉眼工夫,一盤盤薄如蟬翼的魚片擺在客人的面前,砧板上的白絹潔白如新,不見一絲血污,一條條骨架裹着內髒的魚兒,丟在地上還在搖頭晃尾。
這幫客人都是放蕩不羈的文人雅士,他們一邊大碗喝酒,高談闊論,一邊裹着新鮮的茭白、香蒲,大口地享受着美味的魚膾。江月發現,只有晁衡靜靜地坐在那裡,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當他看見江月斫出的魚膾像一片片櫻花一樣飄落在玉盤之中,他禁不住地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江月面前,對着天上的一輪明月,引吭高歌,唱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三萬里兮家未歸,瀨谷水兮豚正肥,斫魚膾兮漁娘美,櫻花落兮徒傷悲……。
李白聽了,大聲叫好,他走過來拉着晁衡和江月打趣說:好一首古風情歌,看來晁衡是愛上了江月,才子佳人,絕配絕配!乾脆我就當一回月老,晁衡不如留下來,在這裡當上門女婿。江月聽了,羞得丟下斫魚的鸞刀,躲進後堂不出來。
不覺已到了月上中天的時候,李白和他的朋友們也都興盡而去。江月一直把他們送到了洲上的碼頭,一路上,晁衡三步一回頭,依依不捨地看着江月。這麼多年來,江月在江頭迎來送往多少客人,可都是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可這次,江月看着他們的船消失在煙雨朦朧的大江之上,心裡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子夜時分,父親從江上打魚歸來,江月開門一看,見父親渾身濕漉漉地背回一個人。她挑燈一看,大吃一驚。原來,父親背回的人就是剛才還在這裡喝酒吃魚膾的那個叫晁衡的年輕書生。父親說,他在江上準備打最後一網,魚沒打着,卻撈起一個人來。江月來不及多想,就連忙叫父親背到後堂,也顧不得害羞給他換上一套父親穿的衣裳。江月見晁衡身上到處是刀傷,幸虧都不是砍在致命的地方。她連忙跑到堂前,燒了一碗熱乎乎的魚湯,灌了下去,晁衡才悠悠地醒過來。
江月一問,才知道他們乘舟去后,行到西塞山下,晁衡就與李白他們分手,他想獨自回來,再看看江月。沒想到在回來的水路上,碰到了強盜,把他的錢物搶去了不說,還把他砍傷拋到江里。江月聽了,心裡不禁一熱,她用手輕輕地點了一下他的頭,嗔怪地說:你傻呀!想來看我,等天亮了再回來也不遲啊,黑燈瞎火的,江上又多有強盜出沒,幸虧遇見了我父親,不然小命都沒有。
在江月的精心照顧下,晁衡很快就恢復了健康,可他今日復明日,一住就是大半年,整天圍着江月,吵着鬧着要學膾魚的手藝,一直沒有動身啟程的意思。父親看見他們卿卿我我、依依不捨的樣子,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小店交給他們折騰,自己整天駕一葉扁舟早出晚歸地打魚,在風波浪里樂得逍遙。
一天,店裡來了幾個身穿短打、面目猙獰的客人,他們一進門,就點名要江月給他們做河豚膾,而且眼睛直往江月身上瞧。晁衡一看,大吃一驚,這不就是當日在大江之上打劫自己的強盜嗎?他連忙把江月拉到一邊,悄聲告訴了她。江月聽了,趕緊把晁衡推入後堂,並對他說:你就避在這裡不要出去,他們都是一些窮凶極惡的亡命之徒,要是知道被你瞧破了身份,一定會殺人滅口,我們不要去惹他們,一切由我去應付,早一點打發他們上路。
不一會兒,晁衡躲在後堂里突然聽見前面傳來一聲慘叫聲,他急忙跑了出來,只見其中一個客人倒在地上七孔流血而亡,那幾個客人推翻了桌子,將江月團團圍住,要她殺人償命。晁衡一看,就明白一定是江月故意沒有去盡河豚的毒素,為他出一口惡氣。他連忙挺身而出,大吼一聲:不是她,是我下的毒!
江月一看就急了,說什麼也不能讓晁衡受到牽連。她連忙把砧板上兩柄鸞刀操在手中,護住晁衡,大聲喝道:你們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強盜,毒死一個還算便宜你們,有種的沖我來!沒想到江月平素練的斫魚膾的功夫,在此時也派上了用場,只見她運刀如風,護着晁衡,殺出了重圍,躲進了洲上一望無際的蘆葦叢中。
在蘆葦叢中,晁衡和江月相互一問,才知道他們都沒有在河豚上做手腳,是中了強盜的故意栽贓之計。那麼,這伙強盜到底居心何在?他們一定還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於是,他們偷偷地潛到父親經常出沒的江段,乘上父親的漁船,一口氣渡到對江不遠的江州,擊鼓報案。
新上任的江州司馬接到報案后,立馬升堂。當他見到堂下的晁衡,高興得大叫起來,原來他與晁衡在長安時就是故交,他連忙差人去將強盜緝拿歸案。經審訊,這夥人不僅招供了他們在江上殺人越貨的勾當,而且還供出他們見江月家的酒肆來往的都是有錢的客商,他們就故意栽贓,想霸佔過來開成黑店。
審完了案子,江州司馬就將晁衡請進內堂,設宴款待。他拉着晁衡說:原來你在這裡,當今聖上半年不見你的音信,已經向各地發榜,四處尋你……這時,江月才知道與她朝夕相處的晁衡,就是來大唐學習禮法、名滿天下的日本高僧阿倍仲麻侶。
回到家裡,江月一直撅着嘴,冷着臉,不理會晁衡。晁衡知道江月是在怪他這麼長時間一直隱瞞自己的身份。夜裡,晁衡拉着江月來到她的父親面前,雙雙跪了下來。他將身上的佩刀解了下來,交到江月手中,看着她說:江月,等着我,我明天就動身回長安,請求聖上送我回國,待我脫籍還俗,稟明父母后,就來迎娶你!
第二天一大早,江月駕着小船,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把晁衡送到江夏漢江口,一直看到晁衡乘坐的船隻逆漢江向長安而去,才揮淚而別。回到家裡后,江月滿心企盼地天天站在江畔,看着過往的船隻,搜尋晁衡的身影。父親見了,就安慰她說:傻丫頭,哪有這麼快,從大唐到日本,中間隔着汪洋大海,最快也得要一年半載才回得來。可是三年過去了,還是不見晁衡回來的身影。看着女兒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父親更是急在眼裡,疼在心裡。
又一天,江月正坐在後堂里暗自傷神,突然,外面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江月,你看是誰來了?江月欣喜若狂地跑出去一看,是好久未來的李白先生。她急忙向他身後看去,大失所望,沒有見到日思夜想的晁衡。她也顧不了害羞,一把拉住李白的手,迫不及待地問:怎麼不見晁衡,他回來沒有?
李白看着形銷骨立的江月,一時哽咽無語。他含着眼淚告訴她,從日本傳回長安的消息說,晁衡回國的船隊,在海上碰上海嘯,晁衡乘坐的船不知去向,估計是凶多吉少。說完,一邊放聲大哭,一邊拿起筆,就在店內的照壁上寫下了一首千古傳誦的《哭晁衡》: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篷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江月看着李白走後留在牆上的墨跡,說什麼也不相信她的晁衡已經屍沉碧海了。她毅然地收拾行李,準備去找她的晁衡。父親知道女兒的性格,決定的事是九匹馬也拉不回。於是,他就將所有的家產變賣,買了一條大船,陪着女兒,沿着長江,走向茫茫的大海。
真是陰錯陽差,在江月他們走後不久,晁衡卻回到了散花洲。原來,他的船被海嘯吹離了船隊,一直在汪洋大海上漂流,歷經了三年,九死一生,最後,才在越南上岸,他就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隨後,為了去找江月,晁衡九次橫渡東海,可九次被信風吹回,最後,晁衡鬱積而終,葬在大唐的國土上。
可誰也沒想到,江月卻奇迹般地渡過大海,來到了日本,找到晁衡的家人。她就在晁衡家鄉的一條大河入海口的岸邊,開了一家膾魚店,她每天守候在店裡,遙望着故鄉,看着大海中的孤帆遠影,企盼着晁衡的歸來。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店外的櫻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江月的滿頭青絲也等成了白髮,還是不見晁衡的歸來。
在不知不覺中,江月將她對晁衡的無盡思念,融入到魚膾的製作中,她將晁衡喜歡吃的胡椒、芥末引入進來,作為調料推薦給客人,沒想到客人們吃后大加讚賞,日本各地的茶樓酒肆紛紛仿效。從此後,魚膾的手藝就在日本廣為流傳,反而在中國日漸式微,成了日本享譽世界的生魚片。至今,當人們品食着辛辣、爽口、鮮美的生魚片,都說這裡面飽含着一段唐朝異域戀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