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43年夏季的一天,天氣晴朗,惠安縣城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其中有一個書生打扮的人,帶了一個僕人,僕人手裡提着一個精緻小木箱,來到縣衙門口,要求拜見縣令張福平。張見后,聽到對方自我介紹是日本島福田國商人,現有一事相求時,不由嚇了一跳,望着眼前的兩個日本人直發愣。那書生模樣的人,並不在意張的警惕態度,他自稱叫龜田,是個經常在海上往來,與大明國做生意的日本島正經商人,如果誰以為他是倭寇的話,那就是魚目混珠了。張見他文質彬彬,儒雅有禮,中國話說得很是地道,且敢到縣衙來,必非匪輩,那懸着的一顆心,就慢慢落肚了。
龜田在談正事前,先讓僕人打開木箱,請張大人屈尊看看他的見面禮。這木箱一打開,頓時,讓張看得目瞪口呆。原來木箱中裝的,儘是些黃金白銀珍珠瑪瑙檀香珠櫻花扇之類的稀罕物件。
是時,正值明朝末年,風雨飄搖,天下大亂,內有李自成揭竿而起,外有山海關外的八萬清軍虎視眈眈,要奪取中原腹地。內擾外患,旱澇匪盜,苛捐雜稅一起來,那老百姓的日子真是難熬。但是,最遭殃的還是福建沿海一帶百姓,除了上列禍端,他們又多了一重災難,就是倭寇的騷擾。這些倭寇以日本島或台灣澎湖列島為基地,駕着海船沿中國東南海岸一帶徜徉,看準目標后,往往一夜搶掠數地,殺人放火,劫物劫財,不擇手段。這就是張福平一聽見對方自稱是日本人就發愣的緣故。
張福平笑納了禮品,對所謂倭寇之患,早忘了個一乾二淨,特別是聽龜田說的要求,不過是他的海船淡水用盡了,只好停在惠寧村附近的海面上,特地來請求張大人出面斡旋,讓惠寧村村民,就近為他的海船補充淡水。當然,他也不會白要,許諾一擔淡水運到船上,給半吊錢的酬勞,對張大人亦再有表示。
得了龜田一筆好處的張福平,哪還有不效勞的?張對龜田承諾,明天一早他就帶人赴惠寧村,以官府名義要求村民給龜田船隻送淡水。龜田感激不盡,拱手而別。
第二天清晨,張福平帶了幾名差役,快馬來到了惠寧村,就看到村外的海面上,果然停着一艘三桅的大型海船,其主桅頂上,掛着一面日本福田國雕鷹圖案的國旗。他找到惠寧村村首陳二嬸與族首林阿菊商量。陳有四十來歲了,林卻是位二十來歲的小媳婦兒。
當時惠安縣海邊一帶村落的男人,幾乎全都下了南洋打工或做生意,家裡的村裡的事兒,全由婦女主持。惠寧村兩位主事的惠安女,細聲商量了一會兒,就稟告張大人,她們同意出動30名青壯年婦女,給日本人的海船上送淡水,併當即就去通知人員,備好扁擔水桶和划子,馬上開工。這時候,龜田帶了幾個手下人,也趕到了,對有關送水的妥善安排,甚為滿意。
說話間,惠安女就開始了送水的活兒。龜田與張福平則在岸邊落座,有日本男人替他倆打傘遮陽,有穿着和服的日本年輕女人,臉浮微笑,殷勤地按日本茶道的規矩,為他倆斟茶,讓他倆在海風吹拂中,愜意地欣嘗惠安女送水的別緻風情。
這些惠安女,由林阿菊領頭,頂着毒日頭,一律戴着斗笠方巾,只露出了上半邊臉蛋兒,劉海齊眉,眼睛黑黝黝的放亮。上身穿的是窄短滾邊八寸袖的緊身衣,下身是寬筒散腿長褲,腳下蹬着布草鞋,她們勞作起來,卻是一絲不亂井然有序,先逐一從井裡打上水,將水桶灌滿,然後排着長隊,扁擔顫悠着,挑着水桶,俯首低眉,步履有力,在沙灘上喊着勞動號子,一擔擔的將水送到岸邊,再連人帶桶登上自家的木划子,隨着林阿菊一聲悠長的吆喝,那船漿一齊划起來,划子就如過江鯽魚,劈波斬浪,不一會兒,就到了那海船的船舷邊,由甲板上的日本水手,將水桶用繩索一桶一桶地扯上船,倒完水,將桶放空下來,再開始下一趟的挑水與運水。
龜田本是有備而來,他派了兩人站在海灘邊,專門用銀勺驗水是否有毒,然後給挑水的惠安女發籤。這千除了一擔水一支簽外,還規定了一人一種簽,且簽號是順序相連的,龜田說,只有這樣,才不會讓多挑水的主兒吃虧,不會讓人冒領。
接着,龜田又向張福平提出,今日送水完畢后,不能兌錢,要到明日早晨,才能在沙灘上集合憑簽現兌。龜田對此的解釋是,一旦兌完錢,他們就要揚帆了。因此今天晚上,他們特意要在海船上,請張大人瀟洒解乏。張大人為他們的事,整日逗留海灘,駕馭百姓,是太辛苦了,不好好謝一謝,真是說不過去。
對龜田這些做法,惠安女領頭的林阿菊,一一點頭認可。
這一夜,張福田與衙吏在月光下燈火輝煌的海船上,是如何受到龜田招待的,不得而知。但船上通宵達旦的喝酒划拳聲,日本武士表演時的利劍撞擊聲,以及日本歌女婉轉的艷歌聲,可是藉著海風,一聲聲傳到了沉寂無聲的惠安村。
太陽又露臉了,海水粼粼,陽光灑滿了海灘,龜田要準備給惠安女以簽兌錢了。他讓手下抬了一大箱銅錢,放到一棵椰樹下,這些專事兌錢的人,竟有10餘人之多。遠處的海船甲板上,戒備森嚴,有幾個持刀武士巡望。海面空曠,只有昨日惠安女送水的若干划子,在岸邊隨波蕩漾。除了划子,另一處就是日本人用的舢板了。
不一會兒,林阿菊領着昨日送水的惠安女,攜着她們須臾不離身的扁擔,列隊在一張木桌前,要以簽換錢了。張福平坐在一旁,身後立着衙吏,一臉惺忪。龜田坐在另一邊,不時地向惠寧村的方向眺望。
突然,從惠寧村的方向,傳來一片喊殺聲,跟着就是兵器碰撞的乒乓聲,接着蔽天的煙霧騰空而起,就見有一撥人影,吶喊着奔海灘而來,手中的兵刃,閃爍着耀人的寒光。張福平着了忙,厲聲問林阿菊:“怎麼搞的?你們村子出了什麼事?”回答他的卻是龜田。龜田傲慢地說:“大人治下,能出什麼大不了的事,不就是惠寧村被我們昨夜的伏兵佔領了而已。”張一聽,嚇軟了腿,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是什麼人?何出此言?”龜田說:“大人乃堂堂惠安縣令,打了兩天的交道,竟連我們是什麼人都不知道,難怪大明王朝要玩完。實話告訴你吧,你們稱之倭寇的,便是在下。”接着,龜田殺氣騰騰,厲聲對手下喝道:“進襲村子的已經得手,你們還愣着幹什麼,給我將這姓張的與這群惠安女一齊拿下,準備進駐惠寧村,明日他們就是我攻佔惠安縣的籌碼了。”那些手下,就忙不迭地打開木箱,原來裡面裝的哪裡是銅錢,全是兵器,霎時這些兵器就全到了倭寇們手中。
就在倭寇們得意的時候,林阿菊與惠安女們早橫持扁擔,圍成一個圓圈。龜田笑說:“姓張的,趁你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快下令她們投降吧。不然,都是個死。”張福平早已臉白如紙,顫抖成一團,卻是始終說不出一句話來,倒是林阿菊冷笑說:“龜田,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來的是些什麼人吧,免得到死都做個糊塗鬼。”
龜田掉頭一看,頓時驚呆了,原來一溜煙趕來的,不是他們偷襲惠寧村的伏軍,而是由雄赳赳的陳二嬸打頭,領着的一群惠安女,個個手持利劍,渾身是血,殺氣騰騰,氣息逼人,飛奔而來。龜田情知大事不好,當即令沙灘上的倭寇擺開架勢,與兩處的惠安女,對決起來。沙灘上頓時只見兵器相碰,人身相搏,殺成一團,血肉橫飛。惠安女個個身手不凡,功夫老到,同仇敵愾,拚死向前,其中林阿菊單打獨鬥龜田,手中的那扁擔,舞得如一桿長槍一般,奇招迭出,密不透風,沒讓龜田的倭刀佔到半點便宜。最後,惠安女終以兩路夾攻內外進逼之優勢,將沙灘上的倭寇殲滅了大半,剩下的由龜田率領,且戰且退,跳上舢板,逃到了海船上,急着升帆逃竄。
惠安女也要收兵了。正在這時,只聽陳二嬸失聲叫道:“不好,張縣令被他們劫持到船上去了。”眾人定睛細看,果然看到倭寇已將張福平捆作一團,像只粽子一般,懸吊在桅杆上。甲板上的龜田,見這邊在望,便得意地大聲嚷道:“怎麼樣,瞧見了我們的戰利品吧。”這時,張福平也掙扎着,奮力朝岸邊嚷道:“林阿菊,求求你們,一箭射死我吧,免我丟國家之丑,受倭寇之辱。”
沙灘上的惠安女,這下費思量了。論人,張福平不過是一個貪官,死不足惜;但論身份,他卻是我大明朝的一介縣官,豈能讓倭寇當戰利品擄去凌辱?但是,要進攻倭寇海船,救下張福平,誰知道我惠安女又得承擔多大犧牲啊。
經過短暫的討論,林阿菊與陳二嬸義不容辭地決定,全部惠安女三人一組,盡數登划,成扇形進攻海船,與倭寇拼個魚死網破,不論死多少人,都要救下張福平。
眾惠安女一齊應聲高呼:“殺!”
60餘名惠安女,操着划子,箭一般奮力向海盜船追去,冒着矢雨,拚死攀上船舷,在甲板上與倭寇展開生死搏鬥,至到將倭寇斬盡殺絕,才把氣息奄奄的張福平從桅杆上放了下來。
這一戰,惠寧村的惠寧女,不僅保護了本村,也救了惠安全縣。因為如果得手,龜田將以惠寧村為基地,集合各路倭寇,利用張福平來敲開惠安城大門,血洗惠安城。要那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惠安女包括陳二嬸在內,在戰鬥中計犧牲了28名,受傷了25名。倭寇從龜田以下計45名,全數就殲。
在為死難的惠安女舉行的葬禮儀式上,張福平羞愧無地,當場在惠安女的英靈前,持劍自刎而亡,算是使自己貪吝的一生,有了一個令人驚嘆激人思考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