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北,有一座風景秀麗的皇家園林,就是香山。香山的紅葉名聞遐邇。每到秋風初起時,香山遍野落霞,層林盡染,美不勝收。香山腳下,有一座紅牆黃瓦的雄偉建築,就是團城演武廳,那是專門給皇帝演兵的地方。
平日里,皇帝並不到這裡來,而是由平西王朱祥鯤主持着。朱祥鯤是當下皇帝朱由校的遠房叔叔,手握重兵,也曾屢立戰功,但依着先祖的定例,重兵不得入皇城,朱祥鯤就選了這個上風上水風景絕佳的地方駐紮下來。
這日一早,雄雞剛剛鳴叫,朱祥鯤帶上幾名親兵,騎上白馬,向北而行。由此往北,有一帶矮山,正好揚鞭催馬,意氣風發。朱祥鯤早已養成了習慣,每天早晨都要騎着馬到北山上奔跑。出了演武廳,他揚鞭打馬,馬兒奮蹄疾奔,兩旁的桃樹杏樹和梨樹正當花期,那花瓣被馬兒的疾風帶落,即刻落英繽紛,說不出的秀美。
朱祥鯤英氣頓生,不覺“呵呵”而嘯,回手又給了馬兒一鞭子。馬兒更加奮力,卻忽然一聲嘶鳴,猛地向前折去。朱祥鯤沒有防備,也隨着馬兒猛向前折。他瞬間明白了,馬兒遇到了絆馬索,這是有人要藉機行刺。他剛剛倒到地上,即刻躍身而起,順手掣出了寶劍。果如所料,也就是在這個瞬間,從旁邊的桃樹林里躍出一條黑影,寒光一閃,已向著朱祥鯤刺來。朱祥鯤揮劍相迎,但聽得“噹啷”一聲響,兩劍相交,那人被震到了一旁,卻片刻也不停留,又揮劍而上。
此刻,那幾名親兵已經反應過來,紛紛跳下馬,揮劍應敵。不過幾個回合,那人就被擒住了,立馬被五花大綁起來,押到朱祥鯤面前。朱祥鯤細細打量着他,只見這個漢子不過二十三四歲模樣,長得很是清俊,一雙眼睛倔強地望着北邊,目光中只有仇恨,卻不摻雜一絲惡意,不禁微微一怔。他忙着命令親兵搜他身上,看是不是有錦衣衛的腰牌。親兵什麼也沒有搜到。朱祥鯤心下一寬,這才問道:“你因何要行刺於我?”
那漢子怒目而視:“你這狗官,侵佔了我們的良田來建墳墓,那還不當被誅殺嗎?”朱祥鯤一愣之間,那幾個親兵見漢子竟敢罵他,上來就要打。朱祥鯤忙着制止了他們,讓他們把漢子帶回演武廳自己的書房之內。
片刻之後,朱祥鯤已換了便衣出來,親手解開繩索,放開那漢子,請他坐下,詳細問他緣由。那漢子氣鼓鼓地說,他叫李士如,祖祖輩輩都住在香山碧雲寺北側的小村中,以種植果樹為生。前些時日,官府忽然來人,對他們說,果園被一位權高勢大的顯貴看中,要建墓地,賠了他們一些散碎銀兩,就把他們的果園給收走了,不許他們再行耕種。他們的生活全靠着那些果園呢,果園沒了,他們還不得喝西北風去?李士如氣極之下,才想到要刺殺朱祥鯤,以解心頭之恨。
朱祥鯤不禁給氣樂了:“你這人好生糊塗。別人佔了你的果園,你不找那人報仇,怎的就要刺殺我了?”李士如氣哼哼地瞪着他說:“眼下除了你平西王,沒人再敢占那麼大一片地方。”朱祥鯤心下暗暗一驚。他忙着讓李士如帶路,他打扮成一個富商模樣,親往觀看。
到了那片果園一看,朱祥鯤更是驚得瞠目結舌。足有幾十畝的一大片果園已被白灰畫線圈了出來,幾十名工人正在忙着蓋些簡易的屋舍,屋舍前面放着幾十塊剛剛運到的巨大青石,兩名匠人正在青石上敲敲打打。朱祥鯤湊過去一看,心下更是吃驚:兩個翁仲文官的臉型已經出來了。誰竟敢在墓園裡置放翁仲?他都沒這個待遇啊。他心中疑惑重重。
朱祥鯤回到府中,安排兩名親兵化裝成老百姓,跟着李士如回到小村中,靜待墓主露面。過得十幾日,那兩個親兵才急匆匆地跑回來,悄悄附到他的耳邊說:“曹化淳帶着十幾名工匠從京城裡趕過來了。”朱祥鯤點點頭,暗自思忖:難怪敢如此大張旗鼓地違例建墓地,原來是他呀。誰呀?大太監魏忠賢。那曹化淳乃是東廠總管,朝中百官,無不懼他七分,能讓他帶着工匠效力的,也非魏忠賢莫屬了。想到魏忠賢,朱祥鯤就一肚子的氣。魏忠賢只是一個太監,何德何能,竟把持朝綱,殘害忠良,把個朱家江山攪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這個閹人,也太猖狂!”
朱祥鯤略一思忖,很快就有了一個主意。他叫過那兩名親兵,一一吩咐完畢,那兩個親兵應聲去了。他又叫過幾名親兵,備好了白馬,直進京城。
到得午門外,令侍衛通報進去。不大一會兒,卻見魏忠賢不慌不忙地出來了,臉上仍是帶着不陰不陽的笑,假意彎腰鞠了一躬,而後尖聲說道:“原來是平西王爺。少見少見。皇上正忙着,現在不方便見你。他說你要是有要事,就多等一會兒,要是不太緊急,還是他日再來吧。”說著,他湊近了朱祥鯤的耳邊,小聲說:“皇上正在做活兒呢,要洒家在一旁伺候着。王爺有什麼話,先告訴洒家,洒家也在他耳邊嘀咕兩句。王爺要是乾等着,那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朱祥鯤輕輕一笑,從袖筒中掏出一件玉佩,遞到魏忠賢手裡。魏忠賢接過那件玉佩,觸手極是溫潤,已知不是凡物,心下一喜,忙着問道:“平西王爺是要洒家傳什麼話啊?”朱祥鯤笑一笑說:“現下府側出了一件極不可思議的事。有一個百姓家建造的房子,每到三更時分即自行起火。我派了重兵防守,那房子還是着了,水澆不滅,燒得半個時辰,又自行滅了,但那房內的門窗木料,卻又完好如初。百姓都傳鬧鬼,我也想不明白,不知皇上能否說得清楚。”
魏忠賢聽完,也不禁驚得瞠目結舌,而後顧自地笑了:“王爺愚弄洒家了,哪有如此稀奇古怪之事?”朱祥鯤正色說道:“我有幾個腦袋,竟敢欺騙皇上?正是皇上精通木材,我才要向他請教的。”魏忠賢說:“如此稀奇古怪之事,皇上也當感興趣。你稍等等,洒家再去向他稟告。”
魏忠賢進了宮,不大一會兒就出來了,說皇上聽了,果然要問個明白。朱祥鯤跟着魏忠賢來到後殿,卻見皇上正在做木工活兒,朱祥鯤不禁暗自嘆了口氣。他這個寶貝侄子,不愛當國君,偏偏喜歡做木工活兒。皇上見了他,馬上拉着他來看自己新做成的雕龍寶床。朱祥鯤仔細打量着那床,手藝確實無可挑剔,非一般工匠所能相比,忙着稱讚了兩句。皇上打斷了他的話頭,忙着問他,那房子自行着火的事可是真的。朱祥鯤又點了點頭。皇上詳問了細情,朱祥鯤早已思謀周詳,回答得滴水不漏。皇上沉思片刻,搖頭道:“這是不可能的事。皇叔,你定是拿小侄開心呢。”
朱祥鯤可急了:“皇上,我就是有九個腦袋,也不敢欺騙皇上啊。此事確確實實,微臣親眼看過,不敢有絲毫誇張隱瞞。皇上如若不信,可親自觀瞧。”朱由校聽此,興趣大增,捋胳膊挽袖子,興沖沖地說:“我倒是要看看這等稀奇的木材。”魏忠賢忙着拉住了他:“天色已晚,皇上還是不要急於出宮吧。”別看朱由校是皇上,卻處處都聽魏忠賢的,聽他這麼一說,更是焦急了:“看不到這樣新奇之事,可讓我心焦死了。”
朱祥鯤不慌不忙地說道:“皇上倒也不必非要去現場。三更時分,只需站在煤山山頂,想也能看到火光。”朱由校想了想,點頭稱是,這就把朱祥鯤留在了宮中。
二更剛過,魏忠賢就差着小太監喚起了皇上,帶同朱祥鯤,一起趕到煤山。這煤山就在皇城北側,是一座土山,因位於皇家園囿之內,那也是皇上時常來賞景的地方。一行人上了煤山,等不多久,聽得三更鼓響,眾人齊引頸向西北觀瞧,並不見火光。再過片刻,仍不見火起。朱由校很失望:“皇叔啊,並不見着火啊。我原知是不會有那種奇木的,想到了你是逗逗我的,可還是認了真。”朱祥鯤紅了臉,吶吶地說:“倒不知那房子緣何今日沒有着火。”魏忠賢尖着嗓子笑道:“那也是皇上的天威,震住了妖火。”他的話還沒說完,卻聽一人忽然高聲喊道:“着火了——”他們忙着轉臉往西北方向望去,卻見那裡一片火光。只因離得太遠,也看不真切。
朱由校大為驚奇:“果真有此異事?”
魏忠賢剛才拍馬屁說是天威震住了妖火,現在妖火起來了,那可真給了他一個大嘴巴子,他可不敢再說話了,只顧了睜大眼睛看。朱祥鯤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說道:“更奇的是,那些木頭着過之後,仍沒有一點着過的痕迹,完好如初。”朱由校連連稱奇,而後命令道:“魏總管,你吩咐下去,明天一早,我要去看那家奇怪的房子。”魏忠賢應了一句,跑下去安排了。
第二天一早,朱祥鯤親自帶路,朱由校在一班錦衣衛的護衛下,一路趕往香山。過了演武廳,魏忠賢看朱祥鯤還在往上走,感覺不大對勁,湊到他耳邊小聲問他,那座房子到底在哪裡,朱祥鯤往西北一指說,就在半山腰上呢。魏忠賢有心要攔下,卻是來不及了。
再向前走不遠,到了碧雲寺,朱由校忽然叫停了隊伍。他下了龍輦,細細觀看那一片墓陵。經過了這些天的建設,那片墓陵已經初具規模。但見寶殿雄偉,雕樑畫棟,很是氣派,殿前的甬道邊更是翁仲侍立,麒麟石獸分兩旁站立。朱由校頓時變了臉色,怒聲問道:“這是誰的陵寢?”魏忠賢深深一躬:“啟稟皇上,這是洒家為自己修建的陵寢。”朱由校瞪着他,僵在那裡。朱祥鯤“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皇上,魏總管為自己修建如此陵寢,有違祖宗定例,犯有欺君之罪,按律當誅九族。”
魏忠賢鼻子里輕哼一聲:“洒家還有什麼罪過,你一一說來。”
朱祥鯤見他如此無理,不禁怒上心頭,再也不隱瞞,把魏忠賢的閹黨如何專橫跋扈陷害忠良的罪行一一說來。朱由校聽了,臉色更是難看。魏忠賢冷冷一笑:“平西王,洒家就是做了這些事,你又能拿我怎麼樣?皇上,你說是嗎?”
朱由校憤憤地道:“魏總管,你也忒大膽了,錦衣衛——”魏忠賢兩步上前,惡狠狠地說道:“皇上也不想想,你終日迷戀木工,可曾料理過國家大事?若不是微臣盡心竭力,想你這江山社稷,早該易手了。你今日對我無情,也休怪我對你無義。當著滿朝文武的面,你也該說說清楚。你曾封我九千歲,今天不妨再長一千歲。你說啊,九千歲加一千歲,洒家該是多少歲了?”
朱由校臉色鐵青,但往四周一看,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原來那些隨行的文武,竟全是魏忠賢的人。他緊閉了嘴巴,不說話。魏忠賢緊逼兩步:“皇上,難道這個題目你也算不清了嗎?”朱祥鯤哪裡還忍得住,回身喝道:“把這閹人拿下。”魏忠賢也命道:“錦衣衛——”但他此刻才看得明白,衝過來的竟全是穿着軍服的軍士。而他的錦衣衛,竟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那些軍士們給捆了。他怒目圓瞪,指着朱祥鯤:“你好狠……”後面的話還沒說完,李士如先往他的嘴巴里塞了一個麻核桃,他只能把那些話全憋回肚子里了。
朱由校一把拉住了朱祥鯤的胳膊:“皇叔,你救了侄兒啊。”朱祥鯤一揮手,手下的兵士們把魏忠賢押下去了。朱祥鯤正想勸說皇上還是該一鼓作氣,把魏忠賢的餘黨全都剷除乾淨,省得再留後患。卻不想朱由校拉着他的胳膊,心急如焚地說道:“皇叔,那些奇木在哪裡?你快帶我去看吧。”
朱祥鯤愣了片刻,重重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