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山的髮菜
文/行走麥田
風,捲走了門前白楊樹上最後一片黃葉,飄向季節的深處。強勁的北風撕開大地本就不厚的衣衫,向空中仰起一把把黃土。太陽暈黃,照在光禿禿的枝椏上,寫下滿目的蒼涼。
院子里空蕩蕩的,哥哥去了十幾裡外的地方上高中,母親和姐姐去了更遠的地方拾頭髮菜。
一、 髮菜與“發財”
頭髮菜又名含珠藻、龍鬚菜、髮菜。因其色黑、形如亂髮而得名。它鮮美可口、回味雋永,營養價值極高,又產於荒漠、半荒漠之地,故而又有“戈壁之珍”的譽稱。頭髮菜是甘肅的主要特產之一,其主要產地在河西,其中尤以武威古浪、金昌永昌等地的頭髮菜質量為佳絕。每年11月至翌年5月,是甘肅頭髮菜的採收季節。此時河西的戈壁荒漠草叢中,一叢叢天然生長的頭髮菜。人們將它輕輕摟起,經過挑選整理、按質分級、精心包裝,運往國內外市場。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隨着經濟發展,髮菜價格猛漲,從最初三四十塊錢,到最後的一百六七。一個月手快的人能拾到三斤,對於三四塊錢日工資的打工行情來說,自然是高工資了。
那時候,村子上好多女人去遙遠的騰格里沙漠邊緣拾頭髮菜。說是盛產,其實你不能將頭髮菜想象成田野里的麥浪,也不能想成地上曲曲菜,雖然費點功夫,但花個把時辰就能弄到一大背簍。這樣形容吧,一斤頭髮菜撒遍一架山,拾頭髮菜的人再將它們一根根拾起來,現在明白拾頭髮菜有多困難了吧。手快的人,一天能拾到一兩多點,就是二三十塊錢,相當於普通打工三四天的工資。
我上初一的時候,姐姐輟學了。僅憑土地上微薄的收入沒辦法支撐姊妹三人同時上學,父母思想還算先進,但最後還是不得不向生活屈服。就在輟學的那年冬天,姐姐就和母親坐了四輪拖拉機去了遙遠的景泰縣沙漠拾頭髮菜。一般都是十五天一個來回,一個冬天下來能跑個七八趟。春風送暖,一年一度的春忙開始,持續一冬的拾菜浪潮才消停下來。姐姐本來白皙的臉上多了兩塊深紫的腮紅,瘦小的雙手卻胖了好多,抹了凍瘡膏,指頭髮亮,可以看見皮下凍得發黃的肉;母親身體消瘦,顴骨高聳,眼窩變深,不過眼神還是一直透着倔強與溫暖。來來去去中,家裡芨芨草編製的筐中頭髮菜就豐盈起來。
姐姐和母親去拾頭髮菜,父親常常坐在屋檐下,低了頭,吸溜着鼻涕,認真地將柴草從一團頭髮菜中揀出來,捲曲的髮菜絲絲纏繞着,很容易斷裂。旁邊兩個小筐,一個盛荒菜,幾乎就是柴草的顏色;一個放摘好了的髮菜,像極了理髮店地下的亂髮。
“收----髮菜!”騎着摩托車的髮菜販子來了,輕車熟路。“這次有多少?”邊問邊進門。商量好價格,父母親小心地拿出包在頭巾里的髮菜,認真地檢查秤砣,姐姐就死死地盯了桿秤。小販往往秤桿還翹的老高就把住秤砣系看斤兩了,父親不依,母親不饒,姐姐就嘟了嘴。常常是反覆好幾次,秤桿水平,還看了秤砣系在秤桿上星里星外。桿秤只能精確到錢,但父母還要和小販爭到幾離。那時的我常想,與其這樣,還不如在髮菜里包一塊石子!髮菜質輕,一頭巾也就一斤過點,在中間放扁平的小石片,不仔細檢查很難發現。可母親說誰都不容易,誰也別吃虧最好。收髮菜的小販拿了計算器算好幾遍,然後轉過身去解了褲帶,從第二層褲子中拿出錢來。
記得有一次賣了五百多塊錢,全是面值十元的,老大一摞。姐姐高興地一遍一遍數,深紫的腮紅亮的像雨後的海棠。看着姐姐幸福的樣子,母親發出一聲不易覺察的嘆息,父親就給了姐姐二十塊錢,說是丫頭大了,買瓶好點的雪花膏別用娃娃油了。姐姐興奮的接過錢,細心地摸索着,可一轉身就給了我十塊,“買油用不了這麼多,姐倆一人一半,這十塊你買只好點的鋼筆吧”。最後,鋼筆買了,但只花了三塊,剩餘的讓我買了零食!直到有一天我愧疚地說起此事,姐姐卻說我打小就嘴饞,她就知道我不會買十塊錢的鋼筆,還說能吃到肚子里也行……
兩年功夫吧,我初三時,家裡不但還清了以前在信用社借的二百塊錢,而且還有了小一千的存款。
二、寒冷的清晨
暈暗的煤油燈下,父母默默地收拾行囊。兩個半人高的大蛇皮袋子,一個裝了鋪蓋,一條薄薄的雜毛灰氈、一床被褥、外加一件光面子皮大衣;另一個裝了十五天食物,麥面、昨天燒的鍋盔、兩安乃近瓶子酸菜……姐姐不說話,安靜地撐了袋口。
四輪拖拉機師傅早就約好了,明早四點裝車,五點出發。由於需要早起,一家人早早地睡了,聽見母親的抽泣,父親的安慰;也聽見姐姐悄悄地咬了被角流淚,我伸手摸她的臉。姐,姐的低聲叫,想和姐姐說會話,可姐姐卻轉過身子,透過被子我能感覺到那種努力剋制的抖動。
迷迷糊糊中被父親拉醒,說是和我去裝車。外邊黑乎乎的,啥都看不見,背着死沉死沉的袋子,跟了父親走。
打麥場上燈光晃動,隱隱綽綽中有人在寒風中低沉地咳嗽。四輪拖拉機的車斗本就不大,但這次一共要去20個人,所以,就用木杆加寬,袋子放下邊,上邊坐人。食物袋子在下,鋪蓋在上,二十幾個大袋子一裝,車身就高出我頭頂好多。父親拿大麻繩將袋子死死地捆好,然後將臉盆和一個小鍋吊在欄杆下,很認真地安置好一切,還檢查了好幾遍。剛裝好車,寒風卻裹着雪粒橫掃過來,打在袋子上,發出啪啪的細響。
下雪了!下雪就可以不去了!可姐姐和母親卻按時來了,姐姐穿了破舊的大棉襖,棉褲,戴着我早年戴過的棉帽。說實話,我當時笑了,因為在手電筒昏黃的燈光下,姐姐在牆上的投影很古怪,身體臃腫,就像兒子看的動畫片中的熊大熊二;倆帽耳朵微微翹着,像極了漫畫中的豬八戒,耳朵一抖一抖地,很滑稽。姐姐卻看我非常認真得說要我好好念書,就決然轉身努力地爬上車去。本來還笑着的我,心突然像被馬蜂蟄了一般的疼痛,這是姐姐第一次去拾頭髮菜!姐姐很愛看書,學習也比我好,可是,姐姐現在輟學了,要坐十幾個小時的車,去寒冷的沙漠戈壁拾頭髮菜了!眼淚奪眶而出,我真想把姐姐拉下車,別去了。姐,姐地喊,但姐姐沒有回頭,死死地抓住麻繩,衣角劇烈地抖動着,我知道姐姐在極力剋制自己哭出來。母親也上車了,把姐姐往中間擠了擠,朝外坐在鋪蓋袋子上,兩條腿吊在車外。母親說,回去吧,好好念書!眼淚嘩嘩湧出,覺得好像姐姐和母親再也不回來了。引擎噠噠噠地吼叫起來,木杆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四輪車駛出麥場,拐上公路,消失在夜色中。
那天早晨的風,好冷。雪還在下着,打在臉上,生疼。默默地跟了父親回家,拿了中午吃的饃饃,到學校時天還黑乎乎的。
姐姐和母親去拾頭髮菜了,我去上學,父親在家撿頭髮菜。我現在還恨我自己,因為我在學校玩的很高興,似乎沒過幾天,姐姐和母親就回來了。傍晚時分,雞已上架,我依舊和父親去接車。車身矮了好多,原本還算乾淨的鍋卻變得黝黑。拿了被褥,饒有興趣地問姐姐拾頭髮菜好不好,姐姐卻望了我說見到老弟很高興。這是什麼話?我問的是拾頭髮菜好不好玩?慶幸的是我當時看見姐姐臟黑的手,沒有問出這句話!
姐姐急急地在前邊走,棉衣上開了好幾個洞,焦黃的羊毛隨風飄蕩着。晚飯是父親做的臊子面,姐姐吃了兩大碗,外加一老碗酸菜,呼嚕呼嚕,比我吃的快多了,直誇酸菜香!還一個勁地咂巴嘴。其實,當時的我很納悶,不就是酸掉牙的老酸菜嘛。匆匆吃完飯,姐姐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不大的塑料袋,“老弟,看!姐的成績!”——大半是柴草,烏黑的頭髮菜纏繞其上。“哇,老姐好厲害!”心中卻偷偷嘀咕,得瑟,比媽拾得少多了!姐姐卻就高興地笑,說等她再拾幾次就給我買件運動服。對,來點實惠的多好,高興地搖着姐姐的胳膊,真開始盼望姐姐多拾頭髮菜了。唉!現在想來,我那時的心該有多麼無恥和骯髒!在親自拾了一會頭髮菜后才慢慢明白,如果沒有親身經歷苦難,是很難理解生活,無法體會勞動的艱辛,也無法分享別人在千辛萬苦后終於有所收穫的那種喜悅。
姐姐和母親猛吃三天酸菜,用麥草燒了鍋盔,再次去了沙漠。我去上學,父親在家撿頭髮菜,日子就這麼慢慢的過去了。過年時,我穿上了姐姐給我買的運動服,豬沒賣,殺了自己吃,家裡也有了好幾百塊錢的存款……
三、山路彎彎
初二那年寒假,我就嚷着去拾頭髮菜。理由很簡單,寒假作業做完了,閑着沒事,一斤頭髮菜一百多塊錢呢,多一雙手也能多賺點錢。其實,我內心想的是,去看看拾頭髮菜到底好不好玩!
父母猶豫半天答應了,興奮地拉了姐姐的手直蹦高。姐姐憨笑,“做好吃苦的準備!”拍拍胸脯,“放心,結實着呢”,偷偷拿了日記本。
依舊是黑乎乎的清晨,我穿了姐姐買給我的運動服,姐姐皺了皺眉頭卻沒再說什麼。激動地爬上四輪車和姐姐母親坐在一起,姐姐看我興奮的樣子就笑,“往中間坐,路上不好走”,老練地將我擠在車中間。母親也笑,“去看看也好,你不是嫉妒我們天天吃黃黃的鍋盔嗎?”冬日早晨的風很冷,但我覺得讓人清醒,還去了帽子讓風吹。母親慍怒,姐姐笑着給我戴回去。四輪拖拉機冒着黑煙,載着我的夢出了村莊。
那時的公路不是柏油,而是沙子鋪的,也許是剛鋪過吧,四輪拖拉機幾乎就是跳着往前行駛,車中間的人蹦得老高,邊上的就死死的抓住麻繩。時不時有人從蛇皮袋子上滑下去,又在驚叫聲中爬上來,。乾脆有人拿腰帶把自己鏈在麻繩上。顛簸中你壓了我的腿,我撞了他的頭;有人說對不起,對方卻就回答應該的。熙熙攘攘,我覺得這才叫生活!車子跳起,故意大聲喊疼;看見前方有大石頭,高聲提醒大家,“哈哈,開始炒豆子了!”看到滿車亂跳的臃腫,覺得好玩,給旁邊的人形容現在的我們就像老樹上結出的瘤子,是火燒屁股的猴子。有人頂回來,“白肚子書生不知道農民的苦”,有幾位暈車的翻白眼瞪我。嘿嘿,管你咋說,我也要去拾頭髮菜了!
在公路上跳了幾個小時后,剛開始的興奮一掃而光。腰酸背痛腿發麻,抓繩子的手開始抽筋。天空發灰,太陽發白,群山焦黃,風也沒了剛才的冰冷與清醒,像一條條毒蛇,使勁地往懷裡鑽,口罩凍住了,眉毛結了霜,拖拉機的黑煙還一個勁兒的往肺中鑽,油膩膩地噁心。冷、煩、累 ,滿心地後悔。一車人悄悄地坐着,在寒風中顛簸,就像隨時會被風浪吞噬的一片黃葉。
還沒到中條山,四輪拖拉機就拐上一條山道。其實這個已經不算路了,拖拉機沿着山洪衝出的大水溝小心翼翼的爬行,不時冒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濃煙。在一處轉彎,我稍稍向外伸頭卻看見直下方溝底的石子,大叫小心。母親臉色煞白,狠狠地瞪我一眼低聲說,“悄悄,不要讓司機分心!”心裡怕的要命,死死地拉住姐姐和母親。
又一個轉彎,回望剛才走過的地方,才發現洪水在那兒衝出一個五六米高的懸崖。剛才我們就是在這懸空的路上過來的!像被冰刀刺中後背,一股冷氣瞬間從跖骨傳到脖頸,滲入大腦,舌頭髮干,腿打顫,大滴大滴的冷汗從額頭冒出。姐姐給我擦汗,手也在顫抖,可她卻裝作啥事沒有的樣子,“沒事,這條路我們常走”!
一隻生活的大手狠狠地攥住我原本好奇的心。劇烈的陣痛中,心碎,鮮血四濺,塗滿我在課桌上偷畫的漫畫、抹在我分數低的可憐的試卷上……懸崖下好多凌亂的腳印,一隻破棉鞋靜靜地躺在懸崖下,我似乎看見了鞋殼裡乾枯的血跡!
轉過山灣,剛放下提在嗓子眼心,拖拉機卻吐了幾個大大的煙圈后猛地停了下來。司機檢查一番,臉色發黑,“下車吧,不知能不能修好” 。啥?車壞了?有人嘆氣,有人罵娘,下車吧!姐姐默不作聲地跺腳,在寒風中發抖。男的全部上陣,七手八腳地拿出工具箱開始修車。
四周都是大山,滿目蒼涼,連一隻鳥都看不見,看看太陽,離西山頂也就兩三丈,心裡發慌,悄悄問姐姐還要走多長時間,姐姐說如果車不壞的話還得一個多小時。暗暗計算,就以剛才的速度,到目的地還有十多公里的距離!姐姐也是一臉惆悵,說上次她們就碰到這樣的事情,等半夜沒修好,還是司機連夜步行去了最近的鎮子才買回零件的。扭頭看看司機,雙眉緊鎖,烏黑的油手不停地忙碌心中發怵,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吃飯沒水,睡覺沒地,怎麼辦呀?
司機忙碌着,眉頭都蜷成核桃大的疙瘩了,臉黑的像流在地上的機油,幫忙修車的人們也開始嘆氣,七嘴八舌地商量着對策。有的說到最近的鎮子買零件,馬上有人反對,來回四十幾公里,就是買回來也是半夜了,黑燈瞎火的怎麼修車?不管咋說都沒法按時趕到拾菜的地方……
最後商量的結果是背了鋪蓋和兩頓的食物步行走捷路,留下兩人陪司機修車。聽到這個,我其實挺高興的,與其死等,倒不如早點到目的地,最起碼可以喝到熱水。
一行人背了蛇皮袋子翻山而行。我家有一塊不通大路的地,秋收時就用麻袋裝了扁豆秧從羊腸小道上背回家。山裡孩子爬個吧山還不跟玩兒似的。可真的開始走,就發現情況不妙。家鄉要麼就是土山,要麼就是怪石嶙峋的懸崖,土山好走,懸崖難爬。這邊的山上很少有懸崖,全是沙礫,明明看着很結實的地方,踩上去就化作一盤散沙,好像站在冰面上似的,不及時抓住低矮的紅鹼柴就會滑出老遠。所有的人俯下身子,抓了紅鹼柴、駱駝刺,一步三滑,慢慢地往上挪。爬不到一半,腳踝發麻,大腿泛酸,背袋子的草繩使勁地往肉里勒,滿是灰塵的臉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胸中好像塞滿了麥草,干嗓嗓的扎的人心慌,呼哧呼哧地喘氣,像極了破風箱。
好不容易爬上山頂,太陽已經不見了,西方只餘一抹淡紅。東邊的山峰高低起伏,挨挨擠擠,逐漸延伸到暮色中看不清了。風很大,紅鹼柴發出尖利的破空聲,衣角獵獵作響,汗水瞬間消失,內衣發涼。上了年紀的人就招呼大家快走,說在這種情況下着涼會落下一身的病。下山好了很多,至少不那麼費力了,但不小心就會滑倒,坐了土飛機,大呼小叫中溜出老遠。我自然是摔倒最多的人,到山下時,屁股生疼,運動服褲子上多了兩個洞!
姐姐惋惜的掉淚,我卻渴的要死,舌頭成了木棍,嗓子中好像填滿了沙子。看到一處薄薄的積雪,衝過去抓一把往嘴裡塞。媽媽追過來阻止,可我已經吃了一大把,瞬間的冰涼鑽入骨髓,牙齒已經疼地失去知覺了。姐姐也趕過來抓了一小把,伸出舌尖慢慢地舔食。
學了姐姐的樣子吃雪,老一會兒,嘴中才有了知覺。繼續爬一座稍小的山,暮色就慢慢地隨着腳步吞噬下邊的溝壑,已經看不清剛才吃雪的地方了。沒人說話,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和腳下沙礫嘩嘩溜下的聲音。
夜幕降臨,青黑色的天幕籠罩了一切。我眼睛不好,姐姐就拉着我走。姐姐的手很暖,遇到過陡的地方就使勁地拽我。姐姐只比我大一歲半呀!可姐姐已經拾了兩年的頭髮菜了。我不爭氣的眼淚悄悄地流了下來。
“噠噠噠”隱隱約約的一陣拖拉機聲傳來,接着兩束明亮的燈光劃開黑暗,朝我們照了過來。“哦------哦-----哦”所有的人大叫起來,“哈哈,老弟來了就是好運氣,車修好了!”姐姐激動地拍我一巴掌。連滾帶爬,向燈光衝下去……
彎彎的山路呀,你到底通向何方啊?
四、寒夜漫漫
到地方時,上弦月已經升起,七手八腳地卸車,一地的蛇皮袋子。四輪車司機連說好運氣,然後急急得走了,說是明天還有一車要去白墩子,現在趕回去還來的及。當燈光消失在夜色中,我才發現我們被無邊的黑暗包圍,很瓷實,非常有質感,天空彷彿成了一個巨大的黑鍋,淺淺一扣,便將一切罩其中了。
寒風裹着雪沙和石礫肆無忌憚的撞開眼前的一切物體,所有人的衣角都在風中啪啪作響,除了近處的幾座小山、小柴棵,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沒有了。我的母親,我輟學的姐姐,就是在這兒拾頭髮菜的嗎?我的心一下子空了,似乎自己的靈魂正在遠走,只余空殼。
找了一處稍背風的山灣,開始做飯。天色已晚,只是燒點開水,兌了點酸菜。喝了酸菜湯吃鍋盔,老有一股土腥味,饃饃中還有了細小的沙子。漫不經心地吃着,就尋思睡覺的地方,住房子絕對沒有可能,應該有窯洞吧,姐姐說過她們好幾次就住窯洞。吃完飯,姐姐就帶我去附近拔紅鹼柴。我以為是晚上冷了要燒來取暖,哼了家鄉民歌,想象夜晚火紅的篝火晚會。
拔柴回來,住窯洞、跳鍋莊的美夢卻破滅了,因為鋪蓋已經取了出來,媽媽開始在地上鋪柴禾。原來這些柴棵是用來隔潮的,在上邊鋪了毛氈和褥子,老長一溜,大通鋪做好了。枕頭自然是沒有的,好多人將鞋墊在褥子下,和衣躺了。
這是我第一次在野外睡覺,雖然累,但又一次的激動起來。幕天席地,真好。瘦零零的上弦月灑下很可憐的一點兒清冷的白光。這甚至算不上光,只能算薄薄的氣,一暈暈盪下,還沒到地面呢,便被黝黑的戈壁吸入腹中。四五顆星星,很低,立體感極強,似乎伸手便可摘下。
夜空深邃,奇異的靜,火焰的呼呼聲異常的響,有一種山澗洪水奔流而過的迴響。一股股冰冷小風開始往脖子里鑽,掖了掖被子,似乎好點,接着看下去。對面小山在火光映照下隱隱幻幻,如淺墨勾勒。附近的柴棵則索性蜷縮成一個個鬼影了想起秋日夜晚那悠遠而高深的天空、田野里動聽的蟲鳴、金黃的麥浪中我們一家人揮汗如雨、也想起我梳了大辮子的女同桌……有人在火堆邊抽煙,談話聲很遠,似在夢境之中。突然覺得靈魂離開身體,隨了風,飄向很遠的地方。
淡淡的月光下,一層薄薄的白氣如液體般涌動,輕輕漫過山樑,緩緩透過被子,泌進肌膚。左右透過暖暖的體溫,但胸部發涼,背部冰冷。剛開始還覺得厚重的被子輕飄飄的,柴棵疙瘩透過薄薄的褥子,後背硌得生疼,腳上當然是穿了厚厚棉襪子的,可滲冰滲冰的,總覺得什麼都沒穿。悄悄蜷起一隻腳,放在小腿上總算有了暖意,就左右換着倒騰。
火光暗了下來,有人低聲地咳嗽着,悉悉索索地裹緊棉衣。應該是深夜了吧,悄悄看了看電子錶,才十一點稍過,父親肯定沒睡,湊在昏黃的燈下撿着頭髮菜,又一縷頭髮被煤油燈的火焰燒焦了,好幾個黃色的小彈簧附在發梢上。爐火很旺,暖暖的火苗歡快地呼呼叫着。說不定還燒了兩個洋芋,外皮焦黃酥脆,白白沙沙的瓤飄着誘人的香味……口水順着嘴角流出一路冰涼!這才明白大漠戈壁冬日的厲害。酷寒、冷漠,彷彿一頭洪荒巨獸,張開漆黑大口吞沒一切,放入冰窖。
寒風掠過戈壁撞擊沙山,帶走地面少的可憐一絲絲暖氣,發出低沉的嘶叫。好像有人在遠處抽泣,哭聲遠去,又傳來慘厲大笑似的迴音……突然記起啥時候聽姐姐說過,有人滑下沙山,摔死在水溝中。汗毛倒立,渾身發抖,一身的雞皮疙瘩!姐姐朝我這邊擠了擠,母親又拉了一大半皮大衣蓋在我身上,覺得暖和好多。姐姐就說,“戴好棉帽子,把帽耳朵拉下來系好,帶上口罩。”
依照姐姐說的做了,再拉了大衣蓋了頭,果然聽不見風聲了。口罩也擋住了部分呼吸時熱量的散失,身體暖和好多,慢慢地睡著了。
明天不會這麼冷吧……
五、清晨大漠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就醒了。實在忍受不了紅鹼柴透過被褥傳達上來的那種堅硬。
東方發白,周山如黛。啟明星亮晶晶的懸在青黑天幕上,像一盞燈,彷彿搭個梯子就能摘下來。沒風,摘了口罩,一股奇異的清爽洗滌着我的五臟六腑和每一個細胞。沒有迷瞪,沒有雜念,從裡到外清清澈澈,全身透明。被褥成了神奇的飛毯,載了我,忽忽悠悠,向東方飛去。
不知過了多久,媽媽就喊姐姐起床。聲音在晨風中傳出老遠,又回蕩過來。男人們粗壯的咳嗽聲在晨風中嘹亮而悅耳,與大漠沙窪產生了奇妙的共鳴。大漠戈壁真好,雖然昨夜寒冷徹骨,但大漠還是有溫情的一面,戈壁敞開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接納了我,也給在貧困線上掙扎的故鄉人帶來了希望。
我沉醉了,悄悄地閉了眼裝睡,可又怕失去這美好。我覺得我就是詩人,行走在這塊處女地上,雖然無法吟唱出絕響詩句,但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是的,至少應該有一聲吶喊!
“啊……”,我像多情的詩人一樣叫出了聲,可又覺得這充滿感情的叫聲會招來別人的譏笑,遂將“啊--”字的尾音變成了呵欠。
“啊個屁。快起。”媽媽笑得很溫馨。
剛爬起來,風就帶走了棉衣上的餘溫,一下子覺得光了身子鑽進盔甲里中,一連好幾個寒戰。姐姐已經生火燒開水了,火苗使勁地朝着一個方向躥,老是偏離了鍋底。過去幫忙,才發現在火光的映照下,細細的沙粒貼了地面飛馳。調整好石子壘的鍋灶,返回收拾被褥,抖落一地細沙。
“媽,怎麼洗臉?”我看了看放了饃饃的臉盆。媽媽就笑,“過去讓你姐姐澆着洗吧。”半鍋渾濁泥水,姐姐拿了搪瓷缸子舀出少的可憐的一點點,臉還沒悶濕,水完了。姐姐為難地再舀出一點,總算洗完臉。我過去舀大半缸子水,“姐姐,你洗臉吧。”姐姐就笑,“來這兒是頭髮菜,只有離這四十里遠的地方才有鹼水,來去背水就得大半天時間,化了雪水,更方便好喝,但雪不好找,我們只有回家的時候才洗一回臉的。”
“啊?那你咋不早說,我剛才?”
“沒事,我過會再去找點雪,不能讓我們家未來的大學生臟着臉讓人笑話!”
聽到這個,心裡難受,默默地拿了搪瓷缸子去附近的水溝找雪。也許是戈壁乾旱很少下雪的原因,好幾條水溝的旋灣處都只有薄薄的一點,而且被沙子埋了不少,小心的颳去浮沙,卻看到一大塊冰,拿石頭敲下來。看着裡邊混合的沙子,覺得不如意,再找,卻沒有了。拿回去,姐姐高興地喊媽,說我厲害,找來這麼多水!冰慢慢融化,鍋底上一厚層沙子。姐姐拿過臉盆,熟練地清出沙子,又倒在鍋里繼續添柴燒火。看了多半鍋黃湯,我皺眉,姐姐笑,“過會水開了,細沙和泥會沉下去的!”
水開了,沉澱一會兒,但水還是不能完全清澈。看了別人舀半缸子開水開始吃早飯,只好無奈地有樣學樣。喝着滿是泥腥味的開水,小心地吃鍋盔,不時有沙粒硌牙。不管咋說,腸胃暖和了,風也小了好多。
東方泛白,慢慢洇出一抹淺紅,像少女臉上的羞紅那麼淡,幾乎讓人覺察不出。很快地,天空像胭脂透過宣紙那樣洇出了一暈玫瑰色,蒸氣揮發似擴散,由淡變濃,在東方濃烈出一片輝煌。一道日邊隔着一大片滿是沙礫的戈壁冒了出來,很遙遠,可又覺得很近。我分明看到了涌動的波浪,聽到了一浪強似一浪的海濤。戈壁灘明晃晃的,不正是反射着日光的水面嗎?
太陽裹帶出一道道射向天際的紅霞。莫非是黎明母親誕生太陽時流出的血嗎?大戈壁醒了,萬物醒了。萬物睜開了沉睡了一夜的眼,向太陽發出燦爛的一笑。
活了,一切都活了,寒冷的黑夜過去了!誰說戈壁是死亡之地呢?這是力,是火,是靜默的吶喊,是凝固的進取,是無聲的呼嘯。就是這兒,姐姐和母親找到了我的希望!
六、絲絲頭菜
拿了自製的錐子,彎腰,在荒草石子間開始尋寶。
可看了老半天,除了沙礫就是草!屈膝,還是不見,乾脆趴了下來,一絲頭髮菜纏繞在一株枯草的根部!小心地拿錐子往下挑,稍稍用力,一根斷為兩節!小心的順了纏繞方向撕扯,才算成功。再找,卻沒有了,爬起來挪個地方,不錯!沙礫間隱隱約約,好多黑絲,急急地蹲下細看,卻是壓在小石子下的幾縷黑山羊毛。失望地挪地方,在一叢小柴棵下終於有了點收穫,連草帶柴拾到了十來根。
站起、蹲下、蹲下、站起,腰開始發酸,腿就發漲。看一眼只有幾根枯草和柴棍的小筐,心裡發急,跑過去看看姐姐的芨芨筐。姐姐的筐子里也就是比我稍多的草和柴棍!“姐,啥時候才能拾到點頭髮菜呀,都快半個小時了!”姐姐憨笑,“呵呵,不錯哎,我還以為你找不到頭髮菜呢,就這麼拾下去!”啊?好吧,那就堅持!
風大了起來,雖然戴了剪去指頭的手套,但握在手中的鐵錐子還是和冰棒似的,尤其食指每拾一次頭髮菜就要親密接觸錐子尖一次,滲冰滲冰的。再後來就覺得指頭凍得沒了知覺,連錐子都拿不住了,哈幾口熱氣,再來。也許是口氣中濕氣的原因,冷的更快!實在受不了了,退了手套,放到腋窩下暖暖。你現在可以想象了,你在酣睡的時候有人在你腋窩放了一塊冰!這個就是我現在的感覺,渾身打了好幾個激靈,但手總算溫暖了好多。太陽慢慢的高了起來,但白汩汩的,好像冬天在牆根下吸溜鼻涕的老漢,瑟縮着緊了緊腰帶。一片像雲更像塵的東西慢慢的裹了太陽,風更大了。
腳開始發冷,一絲冰冷的氣息,從腳心慢慢地遊走,順着小腿,大腿直抵下腹。是那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好像腸子都放入冰水中了。使勁地跺腳,麻酥酥的似乎好點了,可肚子還是冰冷。狂奔了幾十米似乎也好點了,可周圍的人們就詫異地看我。姐姐悄悄告訴我,“如果肚子冷,就將棉衣也裝在褲子里,這樣會好點。下次別來了,好好學習,你受不了這個罪” 。
我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不是凍哭的,就是凍死我也忍了!是姐姐的話讓我記起每次拾菜回來,姐姐都要對我說一句好好學!我當時其實挺反感的。記得有一次我看書睡着,姐姐就發了火,拉着我看她比大拇指還粗的食指,可我還是沒能理解,只是給姐姐拿了凍瘡膏!說實話,當時就是敷衍,姐姐不善言辭,流了淚抹葯。姐姐,我錯了,我現在才明白你一次次說要我好好學習的原因。母親,姐姐,是你們拿着微薄的生命換取我的未來!姐姐,其實,你把上學夢寄托在我身上了!
姐姐悄悄地擦了我的淚水,“快點拾菜,要不過一會別人會笑話我們。”眼中也滿是晶瑩的淚花!
我不能再哭!將棉衣裝在褲子中,肚子確實暖和好多,和母親姐姐排在一起拾着頭髮菜。手還是冷,腳還是痛,但我沒再停手。
中午時分,太陽好了許多,找了一個稍暖的山灣吃中午。姐姐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抓了一把自己的荒菜放到我的筐里。水自然是沒有的,吃干鍋盔。結果就有人來看我的成績!“哎呀,看不出來,白肚子秀才也能幹這活!厲害人家的就是不一樣!”姐姐笑,媽媽卻說,啥呀,窮的揭不開鍋,不出來掙兩個,上學還穿不穿褲子了?大家笑得前仰後合的,而我就尷尬要死,真像赤裸了身子站在眾人面前一樣!母親這麼說,其實是很自豪的,但我知道我成績的來由!我難道告訴大家事實真相?不!這個謊言,我會守在心中!是姐姐讓我有了尊嚴,給了我希望!
下午直到太陽快落山,我們才拖着疲憊的身子,邊拾菜邊向窩鋪行進。姐姐一邊走一邊拾菜,還順手拔了乾柴夾在腋下,背影和母親一模一樣。我再次地難受了起來。姐姐愛看書,和我閑聊時說,她非常喜歡有文化的人,穿的乾乾淨淨體體面面,說話很受聽,能讓人明白好多,一家人在城市買了大房子,下午去河邊散步……我當時還笑,說姐姐想嫁人了,姐姐就跟我急。唉,姐姐的未來夢算是結束了,但姐姐把這個夢給了我,甚至是強加給了我!
學了姐姐的樣子,拔柴、拾菜,慢慢地回窩鋪。
吃過只放了一點酸菜的面片,快速打開被褥躺了。一天的勞作抽走了我所有的精力,除了思維,所有的一切都灌滿了鉛。昨晚還硌背的紅鹼柴,頂了腰眼,痒痒的透着舒服。眼皮乾澀,還想看看姐姐收拾鍋碗,但眼皮卻被大石頭壓住了似的沉重。
第二天早晨是母親叫醒我的。風依舊冷的要命,喝了泥水,再去拾菜直到太陽落山。
七、魂歸大漠
日出日落,時間似乎停滯。掐了指頭算,還有十天、九天、八天……似乎從有記憶開始到現在拾髮菜這麼長吧。兩安乃近瓶子酸菜逐漸淺下去,雖然每次都只放很少一點,可還是沒了,拿水涮去最後一點菜湯。吃了三天只放鹽的面片,終於,拖拉機冒着黑煙來了。黑黑的煙圈,一個頂着一個調皮地竄入空中。顛簸相對於拾頭髮菜的枯燥與勞累已經算不得什麼了。
四輪車吼叫着駛出戈壁,飛向家鄉,我一路上大呼小叫,其他人也是一臉的渴望。可來時還不時吼叫幾句花兒的司機卻沒說一句話。
旁晚時分,拖拉機喘着熱氣停在打麥場上,奇怪的是接車的人卻出奇的多,父親看到我們娘仨,長長的出了口氣,“安全回來就好,安全回來就好。”連說好幾遍,拿了被褥回家,隱隱約約聽到哭聲,還以為誰家孩子挨打。急急得回家,先撈一碗酸菜,吃光菜喝完湯,才覺得心裡那種乾燥有些許緩解。父親一邊下面一邊悄悄地給母親說華家老二出事了。
“ 啊?怎麼了?”
“七天前一車人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三人受傷,華家老二腰摔斷了,縣醫院不收,可沒錢去省城,在家將養着,好幾天米水不打牙了” 。
一家人默默地吃着飯,想起那隻躺在懸崖下的棉鞋、凌亂的腳印,沉悶,壓抑。悄悄地出了院門,不自覺地向華家走去。
“嗚嗚,﹡﹡,你吃點好不好?你快點好起來行不行呀?啊?”應該是華家老二的媳婦,大高個子,前年嫁到我們村的。
“﹡﹡,你睜眼看看娃娃吧,你成了這個樣子,我們娘倆怎麼活呀?嗚嗚嗚。”哭聲突然大了起來,應該是無法抑制悲傷了,“張﹡﹡,你憑撒讓我我男人開車,啊?出了事你還不見人了,你還我男人!”哐啷一聲,門開了,昏暗的燈光下,一位披頭散髮的女人往外沖,後邊好幾個拉着。
“先照顧病人要緊,張家不是說借錢去了嗎?悄悄地,你這麼哭,病人聽見心裡也不好受。”不知是誰在勸說,最後幾句也拉着哭腔。
華家的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頭埋在腿間,使勁地抓頭髮!我想進去勸勸,可不知道說啥,默默回家。
從父親的講述中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張家新買了拖拉機拉拾頭髮菜的人,每人十五塊錢,來回兩天除去油錢能賺小二百,可張家小夥子開車技術不好,就在難走的地方讓華家老二幫忙開車。合該要出事,在一處陡坡,剎車斷了,一車人衝下懸崖。華家老二被車廂壓斷脊柱,還有兩個摔斷胳膊。蹭破了皮,碰掉了牙的不算受傷,先救人。等送到縣醫院,大夫說脊髓斷了,最好的結果就是高位癱瘓,還要馬上送省城才行。問需要多少錢,大夫說最少十幾萬,最後商量的結果就是先拉回家讓家裡老人做主。
張家第二天拿來了一萬塊錢,還拿着信用社的借款單。
五天後,母親和姐姐又去拾頭髮菜,本來還有二十天開學,可母親說啥也不讓我去了,依舊是我和父親去裝車。我打心眼裡不願讓姐姐和母親再去拾菜,可母親說不拾幾個錢,日子咋過,學咋上?直到看不見拖拉機了,父親才叫了我回家。路過華家,卻聽見撕心裂肺的哭聲。
父親要我先回家,然後匆匆地進了華家院子。天亮回來,卻拿了鐵鍬出門,我追到大門口,父親說了句好好學習就匆匆走了,我知道華家老二沒了!
寫作業,手指頭生疼,就抹了凍瘡膏看書,可眼前老是出現母親和姐姐拾菜的情景,乾脆放下書出了院子。
華家街門上已經貼了白對聯,一塊舊床單從屋檐垂下遮住書房門,死者是不能見陽光的,應該是棺材還沒有做好,此時的華老二穿了棉布長衫,用紅線捆住雙腳,直挺挺的躺在地下,臉上蓋了一片紅布。
正想着,華家的穿着孝服拖了麻鞭抱着一個同樣裝束的小孩從床單下沖了出來,臉色蒼白,頭髮散開,“張﹡﹡,你還我男人!”,一個趔趄,滾出老遠,孩子就大哭起來。眾人拉的拉,勸的勸,有老人就說,人死不能復生,活人要緊。華家的似乎突然記起什麼,就地坐下,給孩子餵奶。孩子嗚嗚咽咽地含了乾癟的奶頭,小身子還不時地抽搐着,華家的看了看孩子,放聲大哭起來……
那天的太陽,如血。
八、大漠祭
拾頭髮菜的描述要告一段落了,但我的思緒卻久久不能平靜。以上所寫的只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我故鄉“發財”的縮影,事實上,好多經歷和聽說的關於拾頭髮菜的故事遠不止這些!可我不敢再寫下去了,我害怕我蒼白的文字褻瀆了隕落在大漠戈壁上的靈魂!
頭髮菜給人們帶來了財富,也帶了悲傷。就我故鄉來說,三十多個自然村,據估計當時不少於三千人拾頭髮菜。按平均每人一年八百元的收入來計算,拾頭髮菜確實帶來了巨額財富。各個村子打樁建房、買拖拉機,婚喪嫁娶也不再是一碗簡單的燴菜……但幾乎每個村子都有家破人亡的事情發生,就古浪全縣以及毗鄰的兩個縣來算,傷亡人數更是觸目驚心。
過度開採也對生態造成了巨大破壞。八九十年代,拾頭髮菜大軍席捲整個祁連山脈與騰格里沙漠的交界地帶。剛開始的時候,都是拿了錐子挑拾,後來就發明抓子,小的二三十公分,大的超過兩米,用摩托車拉了連草帶菜全部收集起來,然後放在水中淘洗,髮菜下沉,枯草晒乾餵羊。本就貧瘠的沙漠戈壁遭到毀滅式開發,不幾年功夫,靠近騰格里的山區開始沙化,沙塵暴不時光臨祁連山深腹部。1993年一場罕見的沙塵暴席捲河西地區,死傷失蹤十數人!政府緊急出台法令,禁拾頭髮菜,隨之禁牧。
祁連山自然生態保護區建立、石羊河流域綜合治理工程逐漸顯出成效。降雨量逐年增多,沙化得以遏制,騰格里沙漠戈壁生態逐漸恢復,看到這些可喜可賀變化,心中有了些許安慰。
土地是寬厚的,雖然知道會被人們榨乾最後一滴乳汁,依舊無私地敞開自己消瘦的胸膛,默默滋養着一方鄉親。絲絲頭髮菜給故鄉人帶來了希望,也纏繞着悲傷。故鄉的親人啊,也不是不知道土地的傷痛,是貧困讓人瘋狂。魂歸大漠的親人呀,是你們聽見了戈壁痛苦的呻吟,悄悄地去陪伴它嗎?戈壁風似劍,呼嘯而來,帶了沙礫撕碎聲色犬馬;大漠月如鉤,悄悄升起,滿含微笑撫慰滄桑歲月。在戈壁拾菜的我讀懂了生活,也體悟了人生!
現實讓人無奈,但淳樸的故鄉人並沒有被生活壓斷脊樑!就是和父母姐姐一樣的人們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默默的奮鬥着,抗爭着……感謝故鄉這片熱土,讓我的人生一直帶着土香!感謝故鄉一方親人,使我明白幸運之花需要用汗水澆灌!
現在除了偶爾有人路過,大漠戈壁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悄悄地撫慰着傷口。其實,默默無聞的鄉親們何嘗不是這樣?
姐姐來電話問父親安好,我就提起拾頭髮菜的事,或許是我勾起了姐姐的痛,姐姐只是淡淡的說了句早忘了就掛了電話!不是不想提及,而是承受不了那種痛。
母親和姐姐拾了七八年頭髮菜,家境漸漸好了,可母親卻落下一身的病痛。身體逐漸消瘦,面容也蒼老很多,記得有一次一家人在一起閑聊,卻就說起拾頭髮菜的事,媽媽摸摸姐姐的頭認真地說對不起姐姐,要在姐姐出嫁時辦的風風光光的,姐姐哭成了淚人,我和哥哥低了頭,無地自容的慚愧。老媽卻生氣了,說一個男漢脊背上還背不住一根麵條,接著說以後要是有良心就好好的關心下丫頭。這也許是母親冥冥中的遺言吧,母親沒有等到姐姐的婚禮就走了,母親走的時候才四十五歲,農曆十月,是拾頭髮菜的季節。
眼淚又一次模糊了眼睛。母親和姐姐只是千萬個拾頭髮菜者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我可親可敬的父老鄉親們把一腔熱血義無反顧地灑在茫茫戈壁,淚花中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拾頭髮菜的情景再一次出現。
夜幕降臨,空曠的戈壁上,一群衣衫襤褸的拾菜人拖着疲憊的身子在寒風中走向露天窩鋪。
我虔誠地點燃了母親從附近找來的枯草,火苗燒着了母親臉上的紅暈,姐姐麻利地放了乾的紅鹼柴,炊煙升起,漫過山脊,融入蒼茫的夜色中。紅鹼柴是戈壁特有植物,很耐燒,黑紅的火焰熱烈地舔舐鍋底,鍋蓋下嘶嘶之聲響起,雪水開了……
我悄悄拿出一束燃燒的柴棵,插在不遠的沙堆上!
:以文會友,拒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