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喬離開的日子（3）
閑暇的時光里，他愛上了睡覺。一直睡到中午起床，胡亂吃些快餐，而後繼續倒在床上，進入夢鄉。他發覺，只有在睡夢裡，那顆支離破碎的心才不會沉重，遠離疼痛。
他被一陣吵鬧驚醒，是一個男子的大聲叫嚷，髒話連篇，接下來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女子的哭鬧聲，慌亂的腳步聲……
他出門，看到冰兒被一位男子拉下樓梯，留下了一幅哭泣的背影。雪兒站在那裡，孤立無助。他一臉錯愕，問雪兒，究竟發生了什麼。
“冰兒的男友來找她，要冰兒回去和他結婚，兩個人吵起來，冰兒鬧不過，被帶走了。”雪兒輕輕應聲着，眼角流下了咸澀的淚。
他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看着雪兒憔悴的面容，又心有不忍。只好淡淡的勸解：“兩人感情的事情，外人真的不好插手，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無法代替任何一方，做出決定，況且……”
“我不反對她離開，只是厭惡她的懦弱，不想卑微的去愛。”雪兒打斷了他的話，轉身徑直回屋。
他一個人愣在那裡，空氣中仍迴響着男子的叫嚷，冰兒的哭泣，還有雪兒冷靜凌厲的言語……
接下來的幾日，清冷依舊。天空總是灌滿乾裂的風，一如他的生活，枯燥乏味，支離破碎。雪兒的相鄰而居，並沒有改變什麼，他也不想接受改變。每日固定的早出晚歸，朝夕日暮，沒有任何光彩，他和雪兒的接觸，也僅是碰面問候，工作往來，一直沒有太多的言語，太多的色彩。生活如昨，灰濛不堪。
阿威辭職了。他本以為會早於阿威離開，卻不想又是一次相送別離。唯一幸運的是，阿威暫時不會離開這座城市。
那一日，天空陰霾，唯有零星雪花淡淡飄落。當他得知這一消息時，並無一絲驚訝，因為在他的生命中，離別已成常態。阿威在之前曾不止一次向他提起，想換一個地方，呼吸一下別樣的空氣，甚至某一天，會和他簡單告別，飄離這個城市。只是，他仍無法預測命運，無法預料結局。不曾想，他竟是早於阿威離開了這座城市，阿威成了最終的送行者。
當一切離職手續辦理完畢，阿威約好幾位要好的同事，晚間外出喝酒。他自然在受邀之列，同時接到邀請的還有雪兒。
天空依舊灰陰，雪花仍是點點，晚間還颳起了寒冷的風。他們在一家餐館暢談狂飲，直至深夜，霓虹滿天，酒店空閣，仍未散去。他驚異的發現，雪兒在酒桌上大聲與人爭吵，划拳行令，整杯整杯的灌下啤酒，嫵媚而狂野。這讓她不禁想起喬，那雙憂傷的眼神，那份狂野的美……
他也同樣深陷其中，大聲叫喊，不斷和阿威推杯換盞。待到夜至零時，酒店打烊，他們終於離去，奔向下一個去處，酒吧的夜場。他已很少如此放縱，釋放內心所有的壓抑，忘記一切離別，一切憂傷，只剩有軀殼，大聲的歡笑。他發現，雪兒和他一樣，忘情的奔跑，叫喊，阿威和其他同事亦是如此。
寒風陣陣，他突然感覺一絲清醒，明白作為城市的漂泊者，他們同屬一類，任何努力都無法改變眼前的冷漠與孤寒，除非選擇逃離都市的繁華。
在酒吧夜場里，他們盡情揮灑，跟隨勁爆的音樂，瘋狂搖擺，而後又灌下整瓶的啤酒。雪兒連續和他碰着杯，不斷大口飲酒，一杯接着一杯，一杯勝過一杯，毫無日間的矜持。他實在不勝酒量，跑去洗手間大口嘔吐，雪兒在後跟隨，高聲大笑，重重拍打着他的後背，而後也狂吐不止……
直到各自筋疲力盡，他們才相約散去。因為住所臨近，他和雪兒一同結伴回家。此時已近凌晨兩點，街上行人稀少，只有霓虹依舊閃爍。坐上夜間的公車，雪兒終於回歸安靜的模樣，或許是太過勞累，飲酒過渡，不經意間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輕睡去。此時，天漸放晴，雪也停息，他向窗外無助張望，只見醉人的霓虹，望不到一粒星辰。
他突然發現，雪兒在他肩膀上默默的哭起來，聲音細小，只感覺微濕的襯衣和雪兒輕微的顫抖。
不覺間，已經到站，他攙扶雪兒下車，靜靜向住所走去，沒有言語，也沒有疑問。不是他不想，而是心底憔悴的冷漠，已冰凍了那份探尋的慾望。
待到他送雪兒進屋，轉身離去之際，雪兒突然拉住他，請求他陪自己到天台坐坐，靜賞夜色。
二人來到樓頂，依偎坐下。深夜的冬季煞是寒冷，雪兒深深的依偎在他的身上，二人共同仰望着無盡的夜空，沒有星辰，沒有月光，一切都是混沌的，看不到距離，更看不清方向。
“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尋覓追逐，生活遊盪，真的會心感孤獨。”雪兒突然說道。
他自沉思中驚醒，感覺應該說些什麼，只是不知從何說起，不經意間發出了微微嘆息，接下來是黑夜一樣的沉默……
“或許，我還沒有準備好，突然的陌生和空曠，讓我模糊了一切感知。當校園裡走出的朋友，一個個離別，心是異常的疼痛”。雪兒繼續着自己的言語，好似周圍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孤獨並不可怕，最怕那份追逐的心，已歸沉寂”。他淡淡回應。
“可是人居空曠，心無依偎，一切都是鏡花雪月，唯有蒼白和乏味……”雪兒凄慘的笑出聲來，輕微而冷漠。
那一晚，他從雪兒口中得知，一起從校園相約走出的朋友，都已或早或晚的離開了這座城市，有些是家中有了妥善的安排，有些是因工作不得不奔向外地，有些則是因為生活無助、工作無果，另尋他處……
尤為讓雪兒痛心的，便是冰兒的被迫離開。兩人本已約好，同在這座城市裡，找一份工作，慢慢成長，逐步實現心中的夢想。可惜，夢未開花，人卻離散。
雪兒說，冰兒多次面試未果，兩個月的時間裡，兩人都是靠雪兒的微薄工資度日。冰兒心底很是難過、焦急，在向她男友傾訴后，那個男人便氣憤的奔來尋找。鄉下的男人，需要的是一個安守本分，緊守家門的賢妻，一直反對冰兒獨自外出闖蕩。
其實，現實的殘酷，生活的窘迫，早已讓雪兒淡漠了那份夢想，心中也為放棄疊好了紙鶴，只待輕風吹來，一起飄遠，飄回最初的美好。只是不知為何，當冰兒被男友強行帶走，她們灑淚分別後，心卻會莫名的痛，是仍有不甘，不肯接受現實，還是可憐冰兒，感覺惋惜。
他很少說話，只是靜靜聆聽。因為在他的心中，已有自己的答案：那怕貧瘠的相守牽繫，也足可慰藉都市繁華的孤楚，若毫無牽挂，空虛更甚，便只有無盡的痛疼。在他看來，冰兒和男友離去，也未必就是錯誤的選擇。
……
朝陽已經升起來，溫和的光線遮蓋樓頂，拂柔在一對男女的臉上。他們睡得很甜，好似在夢境中開出了花朵，每個人都洋溢出淺淺的笑。
他被汽笛聲驚醒，發現晨曦已經升起，雪兒依舊靠在他身上，吐氣如蘭，蒼白的臉頰上，淡落着昨夜的淚痕。他忍不住用手為雪兒輕輕擦拭，看到斑駁的陽光映射出淺淺的紅暈，如玉柔美。
雪兒從沉睡中醒來，和他雙目對視，頓覺難堪，不好意思的微笑起來，慌忙起身，走向樓頂邊緣，伸開雙臂，擁攬清晨的陽光。他又彷彿看到了另一種情景，另一個倩影，曾來過他的醉夢裡，停留在歲月的過往……
從樓頂下來，他又回到了居所，空蕩蕩的，滿是孤寂。阿威走了，他以後的工作又少了一個朋友，少了一個煙友，更少了些許快樂。或許，不久的某一天，他她也會選擇離開公司，另尋一份出路。
敲門聲響起。他懶懶的起身，開門，發現雪兒站在門外，面色蒼白而憔悴。
“今天周末，我想去商場購物、遊玩，你陪我。”雪兒的言語，從未有如此的堅決。
他自沉默中醒來，才發現今天竟然不用工作。他一直討厭周末，無聊的時光，讓他無所適從。
於是，他又騎上了那輛破舊的單車，車后載上了雪兒。
一路上，陽光清涼，寒風緩緩吹起，雪兒的髮絲隨風飄揚起來，讓他感覺到了一份似曾相識的歸來。
他們逛遍了這座城市繁華區所有的商場，雪兒興緻勃勃，拉着他進出一家家店鋪，試穿各式漂亮的衣服、鞋子，纏着他給出意見，說出讚美。只是，雪兒始終一件也沒有買下來，進去時兩手空空，出來時仍是空空兩手。
他猜不透這個女孩的心思，卻又隱含感覺一絲的不安，沒有頭緒，未可名狀。或許，過往的離合，已然帶走了他所有的慾望，心中只剩落寞，不再有奢求。
直到日暮西垂，華燈初上，他們仍未離去，一起走向天橋，倚欄坐下，看着腳下無助的行人和奔馳的車輛。寒冷的夜空下，半月高掛，銀色光輝被霓虹隱匿，他們抬頭只能得見月宮的輪廓，無法感知月光的輕柔。
“你為何，總是喜歡沉默。這個城市好大，以前上學的朋友都不在了，我感覺好孤獨。”雪兒收回眼神，望向他，一臉的迷茫。
他的內心又何嘗不孤獨，何嘗不想找個伴侶，溫暖內心的嚴寒。只是過往太多離緒，煙霞迷濛，那些撕裂的傷口，仍會時常滴血，讓他無法感知明日的朝陽。
“你不孤單嗎？這個城市如此陌生，沒有誰會為誰回頭，駐留。你在這裡，就從未有個女孩，讓你想去呵護她。”雪兒眼睛離開他，繼續說著，更像是自言自語。
他收回思緒，長長哀嘆一聲，默然的說：“我願意呵護，也要對方喜歡呵護，不然總是不夠圓滿。”
“哪個女孩能夠讓你願意去呵護？她在這個城市，還是……”
“沒有，沒有這樣的女孩，這裡的一切都不屬於我。”他打斷雪兒的話，開始感到一絲的煩躁。
“哦”，雪兒嘴唇輕咬着，“你們是否有過天涯相隔？或許，兩個人在同一個城市，相互依偎……”
“即使並肩而坐，一顆心已死，相依相偎又能改變什麼……”他已察覺到了雪兒的心思，離去早已是他堅決的選擇，不能再留下任何傷害和眼淚。
他轉過頭，望向雪兒，面目開始冷峻起來，眼神寒冷而絕望。
“為什麼……”雪兒仍在獨自說著，毫無察覺他的改變。
他感覺稠密的霓虹，遮住了他的身影，更迷茫了他的視線。他的內心突然崩裂，毫無知覺。“對不起，我是個病人，無法醫好自己的傷痕，只能去追尋走過的足跡……”
雪兒開始沉默，輕輕嘆息起來，眼睛微含濕潤。他看在眼裡，痛到心中。在這個城市裡，他的內心已存留下女子太多的淚水，到了決堤的邊緣。
冬夜寒風更加冷冽起來，他徒然起身，迎着風的方向，決然離去。就在轉身的剎那，他終於看到，一顆晶瑩的淚珠，自雪兒眼中滴下，只是這顆淚太過沉重，他的心太過羸弱，實在承接不起，唯有留下一面單薄而孤寂的背影，於風中搖曳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