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也許會成為他!”我曾不無自嘲的這麼想,是因為眼前又不自覺的浮現出他佝僂着腰身,吃力的馱着行李,隱沒在風雪狂肆的街角;回家的路還有足夠遠的一程,他要抓緊,另一個車站離得還遠哩,而冬日的夜幕總是垂落的過早。
那是去年臨近春節的一天,公司終於放了假,老闆的氣色很不好,我們的氣色也很不好,因為經濟的大衰落,年終獎沒了,工資也僅僅是勉強發夠。部門經理說先回家好好過年吧,年後聽候通知。能自己尋到出路的,盡量先試一試。------話沒說透,但大夥心裡都明白,這就是裁員的預告。
我心裡當然很沉重,而且很是有些悲哀。我,豫東小縣城出生,沒背景,父母都是小職員,含辛茹苦的把我們兄妹倆供養大。妹妹高中畢業就一直在南方打工,後來嫁與了一位湖南人,開始在菜市場賣菜,很辛苦,好在那位哥們人還挺好,脾氣軟和,踏實肯干。父母對她目前的狀況還是滿意的,比較費心的還是被寄於厚望的我 。這一點,不用他們講出來,我自己也覺得夠不像話的,大學畢業六年多,快接近三十的人了,----我同齡的哥們們差不多都結婚生子了吧------目前還是業未立,家未成的。母親很是着急,早就張羅着為我相親的事宜了,兩個月前通電話就一再的嘮叨着要我早點回家:“趁過年都在家,趕緊瞅中意的定一個。”我很汗顏,現在又平添了許多惘然的惆悵了。混得連份像回事的工作都將失掉,就是與女方見了面該如何說?都這麼快“沒資格”的青年了。
好在居然也順利的買到了長途汽車票,於是我便拖着那隻差不多將我全部值點錢的家當都收納殆盡的漂亮旅行箱,心意沉沉的踏上了歸途。
按鐘點趕到了車站,意外的發現我到的有些遲了,車廂里坐得滿滿的,等我找到座位,發現旁邊歪歪斜斜的堆坐着一位老者,正在輕聲的打鼾,他睡著了。我皺起了眉頭,輕輕的推了推他:“喂!”他睜開了眼,揉擦去了眼角堆積的白白的眼屎,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發起了愣。但很快就明白了過來,往裡面挪了挪屁股。這樣,我也就可以坐下來了。但我立刻就聞到了一股說不清楚的濃烈怪味來,很顯然,這來自我的鄰座。我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難受的轉過頭打量了下他,嗯,是一個臉皮枯瘦的老頭,眼窩塌凹了,眼珠似乎很吃力的才撐開薄薄的一道逢。身上的深藍色舊棉襖還好,雖皺褶叢生卻是乾淨的,有點兒滑稽的是他戴的絨線帽,居然是一道鵝黃一道淺藍的那種,顏色很鮮艷。
我不禁一笑。是的,他身上的怪味兒,有些熟悉,因為我的父親也早就有了,不過沒這麼濃重而已。男人老了,就是這樣的,我不該太過於在意的。
他也笑了,張開了缺了幾顆牙齒的嘴,卻是地道的豫東口音:“回家過年嘞?”
我點頭:“回家過年嘞。你是哪地哩?”
他一下眼裡閃出些光亮來:“新蔡哩。你哪裡?”
“我 ?----上蔡哩。咱是老鄉。”
“那是哩!”他高興了起來:“咱是老鄉哩!”
·······
車準時的開動了,這熟悉的異鄉風景開始逐一遠去 。眼望着窗外,心裡起了一無聲的嘆息。也許,明年的我將不再踏上這塊曾給我帶來滿滿希冀的土地了吧!-----那麼,我這位江湖混客,又該重新在哪裡登陸呢?
“你也在這地方打工哩?”而我的旅伴顯然沒注意到我失落的神色,也或許是我早就學會了掩飾內心的外露了吧,反正他的談興正高。
“嗯!”
“不像!”他卻先自搖搖頭,盯住我:“你像個做大生意哩。”
呵呵。我幾乎失笑,問他:“哪一點像?”
他搖搖頭,表示說不上來,卻依然肯定的堅持着:“反正感覺像。”
我笑了一笑,不與他置辯,反過來問他:“你在這裡幹啥的?”
他咧嘴一笑,眼睛眯成了極細小的逢:“撿破爛的。”
“你老多大年紀了?”
他神秘的伸出幾個手指沖我比劃了一下。我還是如墜雲霧裡,疑惑的繼續盯住他。他樂了,邊比劃邊解釋:“七十二啦!”
什麼?我吃了一驚。這麼大年紀,咋還出這麼遠的門?!我小心翼翼的提出疑問:“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老婆子去年死了。”他又伸出乾枯、裂口裡滿是黒污的手,猜謎似的沖我比劃着 :“三個兒子一個閨女,四個孫子,三個孫女;還有倆外孫。”老人很是得意的樂呵着,嘴巴張得大大的。
我卻無端的有些憤怒了,緊皺眉頭,嚴肅了起來:“你這麼多兒女,-----為啥還要出來撿破爛?”
他卻又搖起了頭:“俺還有賬沒還完哩!不出來打工咋能行哩。”他說,那是他給兒子娶媳婦的時候欠的賬,本來快還完了,去年老婆子癌症了,又借了一些,不過還是死了,白受了三個月的罪。
老伴癌症和喪事花的錢,兒女們都湊夠了還了。不過,他以前為蓋房娶兒媳婦的欠賬,是早就算在他頭上的,種地一年收入不了幾個錢,所以一直還的慢,最近這幾年和老伴乾脆連地也不要了,就一直出門撿破爛,眼看窟窿要補完,老婆子去年又死了。“人活着哪有不死哩吔。”他倒是看得開,依舊樂呵呵的。
“快還完了。我可不能死,明年還得再干一年哩。”
面對這麼個似乎不知道苦為何物的老頭,我幾乎無語可以相勸。只好轉移話題:“你老家有多少地?”
他看了一眼車窗外的飛快往後移動的農田、村舍,這才慢慢的道:“我和老婆子有三畝。······現在沒人願意種地,都出去打工去啦。連孩子都帶走啦。······種地掙不住錢。”最後的一句,聲音很低,幾近自言自語。
“我年輕時候可有勁哩很!”他忽然自己又神采煥發起來:“大集體,扛糧食,我能扛兩袋。割麥都不帶直腰哩,誰也沒我割哩快!還有,還有宿鴨湖----知道不?”
“知道”。我點頭,那是豫東的第一大水庫,是純人工開挖的防洪工程。
他瞪大了眼睛,“我也去了,大杠子抬土,走哩快哩很。隊長都誇,咋恁能幹哩,比上苗子牛了。”
我大笑。他也笑:“那個罪!恁這些孩子別說受了,見也沒見過啊!······也能吃,涼麵條,不要菜,我一口氣能吃三大碗。”·······
漫漫的長途,本來孤寂難熬,現在有了這麼一位愛聊天的旅伴,居然也打發的飛快,不知不覺,居然天已擦黑了。
車行到一個服務區的時候,終於停下了。照例,全體旅客都被轟下車了。“下車。該吃飯吃飯啊,該上廁所上廁所。抓緊點。”胖胖的女售票員大喊道。等人全下了,他們便把車一鎖,先進餐廳去了。
高速服務區的飯菜,向來使人皺眉。倒還不是價錢貴的離譜,主要是味差難吃到令人實在不敢恭維,太糙了。但咕咕慘叫的腸胃,還是捺不住那似是而非的熱騰騰的誘惑,於是我還是無可奈何的坐在餐桌前挑挑揀揀的應付了起來。
等我從餐廳里出來,一眼看見我的旅伴正坐在台階上,嘴裡干嚼着什麼東西。
“你不吃飯?”
“吃着哩。”他舉起手來,是一塊乾巴巴的烤餅。
“這麼冷!”我開始試圖勸說他,“不吃點熱的,多難受。”
“太貴!”他繼續往嘴裡填餅子,動也不動,“明個就到家了,對付對付就中了。”
我嘆了口氣,迴轉到屋裡,打了份飯菜來,然後把他硬拉了進去,他很感動又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
“你慢慢吃,錢打過了。”我不看他,轉身就先離開了。
回到了車上,他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很感謝的對我說:“謝謝你。還怪好吃哩。”
好吃?!我想,但沒說出口,也就附和的說:“還中,還中。”
夜漸漸濃深。車廂里嘈雜的人聲漸漸平息,呼嚕聲已經此起彼伏了。我的旅伴也頭歪在一旁,打起了呼嚕了。我卻一時難以入睡,耳聽窗外呼呼的風聲和發動機低沉的轟鳴,眼望着窗外黑漆漆的野地里一閃而過的點點橘色燈光,深深的凄傷便攫住了我的心。
沒想到一進入河南境內便是凝重的霧瀰漫開來,正好也限行了。但車上的氣味實在是污濁極了,我無論如何也睡不着。我走到門口,請司機幫我開門,一個人走進了服務區的超市裡,要了一碗泡麵,然後拿起幾份過期的報刊,細細的研讀起來。
偌大的服務廳里,人寥寥。又全然不識。我只好將報紙再重讀一遍,也算是對家鄉加深了解吧,看看是否能從中給自己找出一條生路來。------但老實講,還是一點希望沒有。
天亮了,霧也消散許多了。停車坪上到處都是打火的馬達聲,車燈閃爍不停。我不敢怠慢,一邊大打呵欠一邊揉生澀的雙眼,強作鎮定清醒的模樣。等我上了車,我的旅伴也醒來了,正端端正正的坐着,“你一夜沒回來,還以為你去哪了哩!”
“沒有!”我打了個睏倦十足的呵欠,“我在裡面看報紙。”
“看報紙看一夜?”他嘿嘿一笑,“哎呀,年輕人,精神就是好!”
然而,隨着車行進時的晃動,我卻沒精神與他繼續攀談下去了,俯身在前排的椅背上,腦袋昏沉沉的。
“你坐裡邊。”他卻拍拍我。“裡面你管靠着車窗睡。”
······
等我重新振作起精神時,車子離家又近了許多,路邊薄霧輕紗般籠罩的,熟悉的農舍樣式,光禿禿的高大楊樹,綠茵茵的麥田,便一一展現出來,心底也不由得輕快了不少。
“你娶媳婦沒有?”見我醒來,這次輪到他發問了。
“沒有。要不,你操操心,給我說一個。”我開玩笑的說。
他笑了起來,“我哪能給你介紹上合適哩。你是城裡人。”
我呵呵一笑。
“過年哩,你兒子女兒都回來嗎?”
“今年都回來。我孫子結婚哩。”他興緻又高漲起來,“要不哩,我還不打算回來哩。”
“那你這不耽誤掙錢了?!”我心裡忽然閃過惡作劇班的念頭,便不無挪輸的笑他。
“誤個啥?”他卻似乎完全沒在意,漫不經心的道:“人活着。不就是活個下輩人嘛!”
“啊·····?!”
終於到站了,卻又下起了小雪,紛紛揚揚的像鹽末一般。我下車拉出了我的旅行包。然後,也看見了他找齊了他的行李,一個鼓鼓囊囊的塑編袋,一個破舊到掉色的提包,一根細繩將這二者聯繫在一起。然後是一個白色的塑料桶,裡面也是塞得滿滿的雜物。我正發愁他如何提得了這麼多東西時,他又穿過人群,變戲法似的拉出一根圓滑的短棍來。這下好了,他將東西分掛在短棍的兩頭,然後蹲下去。我趕近前兩步,幫他穩妥的放在了肩上。他抬頭一笑:“我先走了啊!”走了幾步,又迴轉身來:“路上慢點啊!過年好啊。”
“過年好”我揮揮手。看他佝僂着腰身,吃力的抵擋着寒風的侵襲,在飛揚零亂的雪末、枯葉中穿梭而過,慢慢的,終於消失在街角。
我也不再遲疑,我也要趕緊回家了,父母或許已該等的焦急了吧!
晚上,吃過了晚飯,我幫母親刷碗洗盤子。我知道這個春節妹妹是不會回來了,她也已自成一家了嘛。為了父母的開心,我隱去了工作上的苦憂。只朗朗的笑言一些趣事妙事,當然,我這一路的旅伴也是不可不講的。母親微笑着聽我講,就是一貫嚴厲的父親,也坐在沙發的茶几旁,一邊慢慢的啜着他的草藥湯,他有老胃病,這是曾經最艱苦的日子留下的病根,一邊沉靜的聽我夸夸其談。
然而,我的聲調慢慢的低沉了下去,因為,我分明看見父親那低垂的頭顱上,在燈光下,刺眼的閃爍着片片銀光。而母親,曾光潔如月的額頭上,居然也已是皺紋深深。
父親終於察覺出了我的異樣,抬頭看我一眼:“咋不講了?繼續啊?”
他深深的注視着我那因羞愧而沉鬱的臉,過了一會兒,低下頭去,繼續啜他的葯,一邊輕描淡寫的說:“他很好。”
我知道,他,就是我的那個旅伴。他是一個父親。他是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