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灣。有灣的地方就有水,水就是北來彎繞忽然東去的 馬腸河了,村子恰好被半環抱在懷裡;灣,也的確名符其實了。
村子不大,百十戶,四五百人。但也並非都郭姓,三分之一多的人家卻是雜姓,丁姓的人家稍多,還有幾家姓趙的,一家姓白的。有外村的歪嘴給他們編唱順口溜:“郭家的小子,丁家的妮,白家的媒婆,趙家的曲!”呵呵!這並非完全虛指,趙家與丁家聯姻的的確有好幾家,白家也的確有個愛管閑事說媒的白大爺;曲嘛,趙家是有幾個會吹喇叭敲鑼打鼓拉二胡的,也會唱,豫劇啊流行曲啊的都拿得出手,方圓三二十里的紅白喜事若需要隆重些,一定會請他們去熱鬧熱鬧的。春有暖風秋有霜;夏有荷花冬有雪;歷史的變遷,生存的磨合,造就了這麼一個和睦安靜的小村子。
確實的好地方!村子地處高處,北面東邊都是大片大片溜平的莊稼地 , 除了夏天收麥子,秋天收苞谷、芝麻、豆子的時候,土地會露出質本的黃色來,一年四季幾乎都是放眼望不盡的綠色 。村西是河,村南是河。恰好在堤的轉角處有一大片竹林,竹子都手腕粗,蒼翠欲滴,鬱鬱蔥蔥的正掩藏住一片院子,沒有院牆,一溜四間的青磚青瓦的正房,樣式簡樸。東邊也有兩間,稍大些的是牛棚,另外的是灶屋,也都是是青磚青瓦的;西面是雞窩鴨棚,狗窩也在那邊。院前空地很闊大,即使家裡要淘曬麥子,也完全可以鬆鬆 的鋪展開來。這家就姓趙。家有五口人,趙大爺,趙大娘,下邊是仨女兒,大的叫鳳霞,二的叫鳳娟,小的·········當年趙大娘疼的在床上直打滾,哭爹叫娘的折騰了好半天,旁邊侍候的女眷和接生婆都議論紛紛的說肯定是個男孩,趙大爺在屋外聽的抓耳撓腮喜不自勝,好不容易等到娃兒響亮的哇哇大哭,落地了!屋裡一聲驚嘆:“還是個丫頭!這閨女咋恁能折騰她娘哩!”趙大爺一下蔫了精神。一旁陪着的孩子二叔呲牙笑着遞給他一根紅花牌紙捲煙,劃了根柴火給他點燃:“沒事!大不了再要一個。”趙大爺悶抽了口煙,慢慢的說:“命里沒有莫強求啊!算卦的說過的。------------再說,這計劃生育也緊了·······聽說北村有的房子都給搗塌了。”這下二叔也沒話說了,便問給孩子起個啥名,趙大爺扔下煙頭,踩了一腳,隨口道:“鳳仙!”
老閨女自然也寶貝些!況且這小妮子自小就伶俐可愛的很,比她的倆姐姐都更出色。倆大眼睛,亮晶晶的;天生一小巧雀嘴,哼哼唧唧的早早的就學會唱戲唱歌,家傳嘛!同齡大小的孩子也愛聽,都跟她學,於是就高坐在門前的堤岸上,其他的孩子圍坐在低洼的坡地上,聽她唱一句,跟學一句:“穆桂英我家住------在河東”
“穆桂英我家住-------在河東”底下一片嘈雜的齊唱。
“穆柯寨上有門庭--------”
“穆柯寨上有門庭----------”
“ 穆天王他本是我的父-------”
“穆天王他··············”
有大人路過也不打擾,遠遠的笑看。她依舊晃着小腦袋上 一對細小的短辮子,沉迷在自己的老師角色里。底下一片合唱,“穆龍穆虎,二位長兄--------”
村裡的人區別她姐們仨,其實自有叫法,也簡單至極:大鳳、二鳳、小鳳。統稱趙家三鳳。因為小鳳總是愛扎一對小短辮,紅頭繩綠頭繩黃頭繩的扎的俏噠噠的,村裡淘氣的孩子也叫她“小辮”,她不應,瞪大眼睛使勁瞪人家一下,越是這樣,那些小淘氣們叫的越響,小鳳一追打他們,他們嘩的就跑散了。
小鳳家東邊有一個淺水塘,塘東有條路連通在堤路上,路東的第二戶人家就是生產隊長家了,門前有好幾棵高大粗壯的槐樹,春天開花的時節,一片雲白;氣味甜香濃郁的沁人,連河南岸的人家都誇他家的槐花香。小鳳常和小夥伴們到槐樹下玩耍,春天可以討要點槐花蒸吃,夏天又蔭涼得很。他家有倆小子,大的也比小鳳小兩歲呢!小名叫黑蛋,但並不黑,而是臉黃瘦,說是有黃疸,小鳳只知道是一種病, 看看他又好像沒事的樣子, 但他的父母卻是格外的關照他的,有時還不允他跑太遠,戲鬧的太凶。
就是這小子,一天也跟在小鳳屁股後頭,起勁的小辮小辮的 叫個不停,小鳳一把死扯住了他的衣袖,畢竟是大他兩歲的,他才不過是個四歲多點的娃娃嘛!
“叫姐!”小鳳笑嘻嘻的逼他。
“就不叫!”這小子還挺執拗的使勁掙扎。
“叫不叫?俺比你大,叫姐!”小鳳 偏不放他。
“不叫!俺娘說哩,俺比你輩大!”那孩子居然搬出這麼一條理來。
“胡說哩!俺姓趙,恁姓郭,論不上輩哩!”這能難倒腦瓜靈巧的小鳳么?她左右看看,對他說:“ 叫不叫?再不叫,那有攤牛糞,抹你嘴裡喲!”
那孩子望了望路邊還新鮮的牛糞,一下子驚慌了起來,忙不迭叫道:“姐!姐!·············中了吧?”都有哭腔了。
小鳳放鬆了他,拉起他的手:“走!姐給你好玩的。”
晚上,黑蛋回到家,母親正在灶屋門口剝蔥,一眼看見他的手指頭個個都纏繞着嫩綠的麻草葉 ,外邊還用白棉線細細的實實的系的緊緊的,“這是弄啥哩?”母親驚奇的看着他。
“我姐給我包的結桃子,說可好看哩!”他老老實實的回答。
“哪個姐?”
“ 小鳳姐。”
“小鳳呀-?!--------”母親意味過來了,忽然大笑了起來,渾身抖顫,蔥都從手裡滑落掉地上了。
坐在堂屋門口吸閑煙的 父親也笑了起來,沖他招招手,“過來!男孩子家染這個紅指甲,人家會笑話哩!”···········
結桃子,其實就是鳳仙花,也叫指甲花。大概因為花后的果種特別類同青青的毛桃兒,所以才有此地方俗稱的罷!在我們豫東鄉村,但凡有女孩子的家庭,幾乎都會在庭院的閑角落種上幾棵這樣的花,有的也栽在破舊的臉盆里,摞放在牆頭上當盆景。生命力頑強,好活,肥水充足的話,往往長的很高大茂盛,開的花有粉紅的、胭紅的,白的也有。在夏日燦爛的陽光下,隨風搖擺,都好看,氣味也是獨特的馥郁。女孩子們尤愛紅色的花朵,顏色越深越好 ,這樣揉碎敷貼在指甲上,染出的顏色最鮮亮好看。郭家有三鳳,這花自然少不得,而且是在門外堤路的那邊種了一小片,又用竹枝齊齊整整的圍了起來,簡直就是一精緻的花圃了。
小鳳是在上小學三年級才從字典里查到鳳仙花的,又透過老師才知曉原來這原來是結桃子的官名。中午放了學,小鳳歡天喜地的跑回家,沒進門就大喊:“娘!娘!----”害的娘差一點切面切住手,嗔怪她道:“成天小瘋子一個!”
小鳳不理會娘的責難,扶住門檻喘息:“娘!我是鳳仙花開的時候生的嗎?”
“啥花?”
“唉!就是結桃子花。”
娘繼續切面,頭也不回:“你十一月的生,哪來的結桃子花?有也是有雪花!”
這樣啊!小鳳沒了勁,低頭不語到灶鍋門前燒火去了。
娘也感到奇怪了,停下手裡的活,轉身問她:“你又咋啦?”
“沒有!”小鳳忽然感覺心裡有些莫名的委屈,淚在眼眶裡打轉轉,可就是不願多說一句了。
“這閨女!”趙大娘自言咕噥了一句,開始洗蒜苗了,今天是熱撈麵。
吃飯的時候,晚歸的在鎮中學讀初一的二鳳 注意到了小鳳的悶悶不樂,故意抬頭望了一下天:“咦!今個有日頭嘛!---------小鳳,你咋是個多雲天哪?”
小鳳低頭往嘴裡扒拉麵條,不理。
二鳳轉向趙大娘:“咋了?她。”趙大娘瞟了小鳳一眼,輕笑了一聲:“誰知道!”二鳳又轉了回來,逗小鳳說:“到底咋了?誰欠了你兩吊錢沒還?”小鳳撲哧笑出聲來:“我一個子也沒有,誰欠我?你呀?”
一家人都笑了起來。
“小鳳、小鳳。”院外忽然傳來一個男孩子的呼喚。小鳳丟下碗,“我上學走了啊!郭明亮叫我了。”
這個郭明亮,就是那個小黑蛋,如今上了學,也終於有了大名了:郭明亮。他的病早好了,但還是有些發育不良的樣子,不高,也瘦,但臉色有些紅潤了,眼睛黑亮有精神。
因為離的近,他喜歡喊上小鳳一起結伴上學,還有一點,就是因為他比同齡同學個頭都小,路上總會受那些頑劣的孩子欺負,有小鳳在一旁,那些傢伙就不敢招惹他了。有時恰好被小鳳撞見他被欺負,也總會主動解救他;打,那些傢伙還不是小鳳的對手,罵或說理,更不是 小鳳的對手了,所以一見到小鳳,遠遠先望風而逃,一邊喊:“快跑!他姐來了!”
小鳳給他鼓勁:“跟他們打嘛!使勁打。”
“我 打不過 。”他一臉的委屈無奈。
緊鄰着河,村子里的孩子玩的最是快樂。星期天,在河畔上放羊的放羊,割草的割草。郭明亮家餵了幾隻羊,便牽到草多的地方,把母羊的繩子放到最長,拴在一個砸實在草地里的木橛子上,然後,盡可任情的玩耍去,只要日沉暮濃時別忘了把羊群趕回家即可。小鳳家沒養羊,但有牛,所以還是要割些青草回家的。但也可以藉此到淺灘的蘆葦林里摸些蘆葦芽根吃,味道清甜。草地里也 有類似的可吃的東西,比如一種叫甜甜芽的節桿草,白白胖胖的根莖也是甜甜的多汁液。這當然不是為了頂飽,只是為了玩的趣味而已。郭明亮這時候一般都是和村裡的男孩子一起瘋跑,有時也下河摸泥鰍,偶爾也會笑嘻嘻的給小鳳捧來一把蘆葦芽根,往她身邊一放,轉身又跑開去。有一次,他居然抓了一條大魚來,也使勁扔給了在岸上閑觀的小鳳,大喊:“抓好了,別讓它蹦河裡了”。這小子,大了,壯實多了。
但是他仍是玩伴中最愛受欺負的一個。
那天,小鳳正在草地上讀書的時候,忽然聽見他的大聲痛叫,站起身一看,和他在一起玩的二餅子正飛快逃開去,而他 正 斜躺在草地上,大蝦似的蜷縮成一團。
“你咋了?”小鳳試圖扶起他,可他就是不肯動。“他打你哪了?”她着急了起來。
他憋紅了臉,哼哼好一會才說:“他踢着我蛋了!”
“你!”小鳳臊紅了臉,白了他一眼,不管他,自己走了回去。
他一動不動的躺在那半天,出神的斜望着藍天白雲,忽然撲哧的笑了起來。
美好的青春歲月就像春天初雨後的草,眨眨眼也就嫩綠成一片了。
鄉下的 孩子想靠讀書脫離農門,哼!那與魚躍龍門的艱難也的確有一拼了。還好,這青春的色彩卻不會由此而淡化多少。小鳳讀書一直也用功,但只是文科好,理化一直都不上路,勉強讀到高一下半學期,終於感覺吃力 的支持不住,便退學了,她本想和村裡的小姐們一起下廣東打工的,但父母都不允,倆姐姐又都出嫁了,也只好先幫母親料理家事。已經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出落的俊俏,馬尾辮油黑髮亮,留海齊眉,皮膚白,白裡透紅的白,水嫩透亮。眼睛溜圓黑亮,看人的時候,不笑也像含着笑,一笑露出齊整亮白的兩排牙齒來,襯得粉紅的唇更誘人。村裡的嬸子大娘的都感嘆:“這妮子!哪裡像是咱農村裡養出來的閨女。”心靈手也巧,沒事閑哼個流行小調,柔美動聽;會做飯,擀麵條、包餃子、炸油條饊子、烙油饃、扯燴面,樣樣會,有的比趙大娘還做的好。自打不上學,說媒的白大爺受人所託,快把她家的門檻踏破了;但能把天說的落花亂墜的白大爺,這回也搖頭喪了氣:“這妮子心氣太高,愣是一個也看不上!連面也不願見一回。哪有這樣的?!”
郭明亮的爹眼瞅着這趙家的好姑娘在門前走過來飄過去,也動了心思,恰好也到了將過年的時候,郭明亮也回來了,他初中畢業直接上了地區的技校,學的家電維修,現在還在實習。
晚飯後,一家盯住着黑白電視閑聊,母親問他:“那個小鳳咋樣?”
“啥咋樣?”他盯住電視,心不在焉的反問。
“你覺得好不好?”母親笑問。他終於覺察出這話中的意味非常了,收攏了精神,扭頭看着微笑的父母:“問這幹啥?她當然好!”
父母對視一眼,笑了。“你爹說想託人給說一說,你覺的中不中?”母親挑明了說。
他吃了一驚,漲紅了臉,半天才說:“中嗎?”
父親爽朗的笑了起來。
但好事 並未能如願,這回趙大爺還沒表態,趙大娘先直言快口的回絕了:“白哥!這不是不給你面子,也不是不給他家面子。按說,家庭不賴;孩子,俺是眼瞅着長大哩,也中!可是你看------”她攤開雙手:“也離的太近了!成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將來就是吵個架,都得聽個真真哩!”最後她總結道:“親戚遠了香!太近了!不好。”趙大爺聽完,默默吸煙不說話。白大爺多精明的人,嘿嘿一笑,掐掉煙頭,告辭走了。白大娘追出來送他,“他大爺,你把話好說啊!”“那當然!都是一個村裡。”白大爺笑呵呵的一口答應了。
事已至此,按說應該是風過湖平靜無痕才對。偏偏不,這一對小青年的心裡卻由此起了微妙的變化,攪盪起了一圈圈的漣漪來。
雖說隨着年齡的增長,早不復以往小兒女般的嬉鬧親密無間,都變的舉止客客氣氣的端莊大方了,但一遇見總還是自自然然親熱的笑談幾句的,偶爾還會到對方的家裡坐一會聊一聊。但現在,倆人同時心裡匿了鬼似的心虛,不敢誰主動找誰了;路上見了面,遠遠的笑了一笑,趕緊轉移目光,但又有些不舍似的漂移不定,臉也都是不由自主無端的就紅了,話也是匆匆的客套兩句,就分開各走各的路了。
過完年,郭明亮就在集鎮路口的家電商店打工,也是為了熟練技術。離家也就七八里的路程,晚上還是沿着堤路回家睡,以前讀書時的破二八單車這會又派上了用場,就是叮叮噹噹的亂響的厲害,尤其是晚上夜靜些的時候;不過,他卻能不期然的望見那個熟悉的曼妙身影在遠遠的竹林邊一閃,然後不見了。
四月里有廟會,也叫物質交流大會,唱戲的、玩雜技的、賣衣服的、賣小吃的·、冰棒汽水的、五彩氣球·····滿街都是人頭,熱鬧的很!這是鄉下人一年一度的狂歡節呢!小鳳 隨村裡要好的小姐妹一起到 廟會上看看時興的新衣服,看看街上的新奇事物·······,逛到家電 商店門口,不由自主的便往裡裝作不在意的瞄了兩眼,正看見他與一個打扮的時髦新潮的年輕女子趴在一起,對着一張紙比比劃划著交談的親熱。
“那個小妮是店老闆的閨女 。”同行的小姐妹也看見了,眼羨的說:“瞧人家街上的小妮,打扮的多洋氣,好看!”
小鳳心裡忽然一沉,莫名的心裡很難受,便沉默起來。
進入了暑天,又正是麥收時節,忙!累!熱!趙大娘一不小心就中了暑,又是吐又是泄的,頭暈目眩的。“我給你拿點葯去!”小鳳擔心的看着娘的憔悴樣兒,推車就衝出了家門。
河堤的路雖窄狹,卻也兩旁都栽滿了楊樹,雖說大中午的日頭正毒辣,車往前行的時候,自然就帶動風起了,也稍涼爽一些。遠遠的望見前面有一人踟躕而行,近了,小鳳的心忽然兔兒般的亂跳了起來,是他----郭明亮。郭明亮聽見身後的轆轆的車輪響,回頭一看,在路邊站住了。小鳳也跳下了車,臉一片緋紅,眼睛亮閃閃的笑問他:“你弄啥去呀?”
“去店裡。”他也有些緊張,但還算是大大方方的。
“咋沒騎車?”
“車壞家裡了。”
幾乎沒多說話,他便接過小鳳的自行車來,甩腿跨了上去,然後等她穩坐在後座上了,右腳用力一蹬,左腳離了地,穩穩的走開了。小鳳在他的身後,有些驚嘆,也沒注意,幾多時 這個曾需要她來保護的男孩子,居然長成了一個身材修長的大小夥子,比她還高半頭呢!眉眼有稜有角的。嗯 !這身上不光有汗氣還有香水味呢!
一路都沉默,車聲轆轆。小鳳忽然說:“恁老闆的小妮 怪漂亮哩!”
他嚇了一跳:“你說誰?”
回過味來后,他噢了一聲:“她呀!快出嫁了,對象是個城裡人。”
“真哩?”小鳳心裡一陣輕笑。
“真哩!”他 老老實實的回答。
············
轉眼到了九月菊花飄香時候,接連又推掉了幾個爹娘都看滿眼的好小伙后 ,趙大娘也着了急,沒好氣的數落她:“你這丫頭,多念了幾年書,也沒見你念出個子卯寅丑來,眼界倒挺高!你到底想找個啥樣?”
小鳳不緊不慢的回答:“慌啥?我還小哩!---------真嫁不出去,我當和尚去!”
趙大娘呸了她一聲:“男的才當和尚哩!說話沒個正行!”
“你是不是中意上那個黑蛋了?”娘湊近小鳳的耳邊低聲的問。
小鳳唬了一跳,不回答,只是看着娘的臉色。趙大娘一下就明白了個八九分,嘆了口氣說:“也不是不中。一來也真的太近了,二來他爹媽都是強勢的主,誰養下的閨女誰心疼,不是怕你過去了受氣嘛!再說,上回他家托你白大爺來提那事,咱也回的乾淨。事就是這樣了,還能咋哩?!···········”
小鳳低頭,只管用腳尖在地上划圈圈,不言語。趙大娘看小鳳這樣子,便打住了話頭不往下講了,其實她滿心希望這老閨女能找下個更好點的人家才稱心呢!
人說月老的紅繩難扯斷,呵呵!也是無巧不成書,這段原本無望的姻緣忽然就出現了轉機,撮合成這件好事的由頭,卻是與此幾乎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一件意外:吵架!
吵架的一端是趙大娘,另一方卻是小鳳的二叔家。其實他們是從年輕時,分大家庭里的 那一點可憐的破家當開始,就心存芥蒂,幾十年了,還一直都 為此惱怒憤恨難消,不時的冷言冷語和偶爾的爭吵還是有的,但平日里各過各的日子,還湊合著算是相安無事。初冬的早晨,趙大娘到村東地頭的菜地里薅青菜,吃驚的發現自家地里的麥苗還有青菜都被羊給禍害了一大片,她便站在村東口大聲的吵嚷了起來。嚷了一會,出來看熱鬧的人不少,承認陪禮的卻始終沒有。趙大娘氣不過,便開始罵起了難聽話。哪裡會想到,這禍害莊稼的羊正是趙二叔家的呢!趙二叔這下可在家裡被罵的坐不住了,走出來橫找了個茬,便與嫂子凶吵了起來,罵的更難聽,連“絕戶頭”這樣戳心疼的話都罵了出來,最後還把趙大娘推倒在地上了。
趙大娘簡直要活活的氣死了去。等趕集回來的趙大叔和小鳳回到了家,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完,依舊氣的渾身發抖,發狠道:“小鳳可不能再嫁遠了!人家打架有兒幫,閨女遠了難疼娘··········”
郭明亮那個當隊長的爹,意外的得知這個好音訊,激動的一拍大腿站了起來,樂呵呵的互搓着雙手,在屋裡來回踱步 ,“白老哥你給多費費心!告訴老趙和老趙嫂子,妮子到了咱家,俺兩口子也當自己的閨女對待,一點也不能虧!”
白大爺笑眯眯的接過隊長硬塞過來的兩盒好煙,“中!小孩自己都 合意 ,你們要沒意見那就好說哩很!”
郭明亮的爹也歡喜不盡,“這事就托你老哥了。你放心,這一頓謝媒酒,俺是給你準備的差不了!”他很大方的許諾道。
白大爺一笑,告辭走了。
下面的事進行的出奇的順利。先下四彩禮,半扇子豬肉、整隻羊、 一對大鯉魚、果子匣,都用紅紙紅繩的捆紮好。煙酒也須有。另外還給女方的叔伯兄弟們,只要是自成門戶的,各備薄禮一份,也就是整箱的蘋果、方便麵啥的。當然,也有小鳳的二叔 一份。
頭天剛好下一場小雪。地是斑駁的銀白,天是清凈 的碧藍,陽光也暖暖的。離的近,雖然備的聘禮很豐厚,也無需再套馬動車的,一行人肩抬手提的也就輕鬆到了。個個都喜得咧着嘴,哈氣在嘴邊白煙一樣的飄散着。
女方接客的早迎候在半道上,於是一群早就熟識到不能再熟的人們,說說笑笑的熱鬧着簇擁進小鳳家的院子。趙二叔也怪不好意思的混跡在人群里,生老病死嫁和娶,這都是家族中的大事,他不能不來。
杯來盞往的酒席上,也有機鋒暗較,偏卻淹沒在歡樂的喧鬧里了,喜事嘛!既然雙雙都是情投意合,迎娶的日子也就痛痛快快的定下來了:下個月,十一月十六就好!
寫喜聯,這事須請老秀才,也就是村會計。但老秀才沒來,卻來了個自告奮勇的小秀才,在村小學代課的二餅,戴一近視眼鏡。“我爹去城裡了,還沒回來。”他說。到了郭明亮家,提筆沾墨,倒也是龍走蛇舞,瀟洒非常。 “我自擬一聯啊!”他笑嘻嘻說。揮毫寫就了上聯“恰是天配良緣”,下聯“正好青梅竹馬”,橫批“永結同心”。圍觀的人兒,一片叫好,把郭明亮也吸引了過來。
“你這個也太那個啥了!”郭明亮嚇了一跳 ,“重寫,重寫!”他 遞給二餅一根煙,央求道。
二餅偏不答應,手指點着對聯道:“你要挑出毛病來,我就重寫!”
他琢磨了一下,笑了:“人家的對聯都是五個字和七個字的。你咋是六個的?”
二餅說:“這才好哩!一邊六個字,正好還叫六六大順哩 !”
這個!郭明亮 一時啞口無言。只好任由張貼在門框上去了。
第二天就是結親的日子,好風光,好熱鬧。來賀喜的客人多,酒席都擺到大路上了 ,整整喧鬧了一天。也請了吹喇叭的,但那是從外地遠請而來的一班人馬,可不是趙家的人了,他們今天都正坐在酒席上吆三喊六的痛快斗酒呢!
小鳳自打被迎進了門,就在布置的漂亮的新房裡,坐在床邊,一直待到天黑。不時有人推開虛掩的門,有的是頑皮的孩子,探頭晃腦的瞅了一眼抹了胭脂,塗了紅唇,頭上插了一枝紅色粉紅色碎花的小鳳,嬉笑了一下,關門又跑了。有嬸子大娘的 也偶爾進來笑着打量下小鳳,由衷的誇讚道:真漂亮!小鳳羞得都坐不住了,趕緊招呼她們坐下,但她們只是站立閑聊兩句,就走了。他也進來了,小鳳注視着他,他對小鳳咧嘴笑笑 ,也不說話,取了樣東西就掩門離開了。
天 黑了,鬧罷了洞房,人也就散盡了。新房裡只剩下小兩口了,天花板還有牆上的彩燈還在閃爍不停。他喝的有些多了,走路都不穩了,小鳳剛要開口說話,卻見他將食指豎立在 嘴邊。他走過來,用手指指窗外,悄聲道:“先別吭聲!那幫傢伙在哪哩!”小鳳笑了。小兩口就這樣你看我我看你的四目相對,微笑着。
過了好大 一會兒,窗外果然傳來一聲怪叫:“走吧!人家這是不打算睡了。”然後,一陣腳步的亂響遠去了。
他起身到窗前,輕撩開帘子的一角,往外細看了一會。回頭放鬆的一笑:“走了!”
“你們經常這樣聽房?”小鳳笑問他。
“啥呀!小時候你不是也帶我這樣過。”他記性倒挺好。
小鳳頑皮的一笑:“那你叫聲姐!”
“不叫!你現在是我老婆。”他又執拗上了。
“叫不叫?你又不是沒叫過!”小鳳笑着逼 他 :“快叫!”
他終是有些無奈,只好低聲的叫道:“姐!”
小鳳搖頭晃腳的撒嬌:“沒聽見!大聲點。”
他哈哈一笑,果然大聲的叫了:“姐!--------中了吧!”
未等小鳳答話,窗外忽然傳來一陣鬨笑聲,還有人摔到在地上,直叫哎喲!驚的小鳳差點跌落在地上。然後聽見二餅招呼大家:“中了,中了。該散了。”
有調皮鬼,套用濟公的插曲調調,邊走邊酸溜溜的唱:“姐呀姐!弟呀弟!姐姐摟住弟弟睡!··········”又是引起了一陣開心的鬨笑,放肆的唿哨。於是,這一群聽房客,一起高唱着:“姐呀姐,弟呀弟··········”漸漸遠去了,散了。
夜復寂靜。皎潔的月亮悄然滑進了一大片白雲里,於是朦朧的夜色更朦朧了。
“你要對我一輩子的好!”她在他耳邊嬌喘吁吁的 醉人呢喃着。
“這還用說?!”他也激動的喘息着:“一定待你好一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