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她
那天之後,他的腳步聲離我更近了。從公車下來之後,他在我的背後,踏着我的步伐,越來越近。我知道我必須離開他,我不能讓他跟上我的步伐,不能!我越走越快,後來我跑了起來。我的腳在風裡起舞,多輕呀,像長了翅膀那樣快!我的心開始滿足,激動,於是,絞痛。它也在跑,慌亂而急促的奔跑。我一邊用手按住胸口,一邊不停的跑啊跑。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有多快,我只覺得我跑得大汗淋漓,我的腳像要從我的身體里抽離出去一樣,於是,我再也跑不動了,我倒在了他的懷裡。
他抱着我,一遍遍的叫我,“朝陽,朝陽。”他肯定是嚇壞了,被我蒼白如雪的臉嚇壞了,被我急促,沉重的呼吸聲嚇壞了。放開我,逃走吧,你什麼也沒看見!然而他卻將我緊緊的摟在懷裡,飛快的跑着。我不知道他要跑去哪裡,是醫院嗎?但我知道他是跑得飛快,因為我感覺到了風呼呼的從我的耳朵里穿過。我還感覺到了他的呼吸,他的心臟跳得那麼沉穩有節奏,這是一顆多麼健康的心臟呀!和我的完全不一樣。
我在他的懷裡漸漸恢復,我的意識一直清醒着,即使我是那麼的迷戀這個懷抱,但我卻必須要離開。我睜開了眼睛,看見他緊繃著的臉,還有起伏的胸膛,被風鼓起的棉質衣服拂過我的肌膚,軟軟痒痒的,就像是躺在軟軟的白雲堆里,好想好想就這樣獃著,時間就這樣停住了該多好呀。可是我知道,時間一直在走,在我的眼裡消失。我強迫自己清醒,然後用儘力氣的在他的手臂上狠狠的咬了一口。他驚叫了一聲,停下。看到我睜開了眼睛,他興奮的笑了,“你沒事吧?”
“放我下來。”
他沒動。我以為是我說得太小聲了,他聽不到。於是我再用力的說了一次,“放我下來。”他還是沒動。他盯着我的眼睛,彷彿要將我看穿了。他說,“我捨不得將你放下,我怕我將你放下來你就會這樣從我的身邊走掉,再也不回來了。”
我很怕我的眼淚會突然掉下來,於是我昂起頭,拚命的敲打他。他還是沒動,我終於放下了雙手。我還是沒有哭,我笑,輕輕的對他笑。我說,你看到了吧,我是一個病人,一個隨時都會死去的病人,你是沒有能力挽救的。
他沒有說話,依舊抱着我,開始一步步堅定沉穩的走。我依舊不懂他要帶我去哪裡,也不想知道。這一刻,我只是安靜的躺在他的懷裡,閉上眼,不想讓人們驚異的眼光污染了我的眼睛。現在我只想當一個沒有思想的木偶,任由他牽着,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放飛,起舞。他有讓我變安靜的能力,我抗拒不了。
溫熱的風在我的耳旁呢喃,似某人的氣息。那些低沉的聲音,像一首來自遠古時代的歌曲,神秘哀怨的音符使我沉迷,我陷入了時間的隧道里,在遼古的寂寞里沉醉,貪婪着不願醒來。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了大片在風中起舞的荷花,它們潔白如同天使。它們有醉人的清香,與我所聞到過的任何一種味道都不一樣。我承認,我喜歡這味道。我用力的呼吸着,它使我更清醒了。於是,我看到自己蹲坐在地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沒看我的眼睛,但一定是知道我醒,所以在我準備起身的前一秒,他開口跟我說話。
他背向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亦不看我。他呢喃着,似乎在跟風中的隱形人講話。
他說,其實我都知道,我知道你的悲傷,你的孤獨。你因為有一個不健康的心臟,所以被人忽視也被自己忽視。你強迫自己淡漠生活,因為你不想留戀,不想在離去的時候帶有遺憾,帶有痛苦。你覺得自己隨時都會離去,所以不想有朋友,寧可孤獨離去也不想別人為你流淚是嗎?可是。上帝派我來了。他不許你再孤獨,他讓我把幸福帶給你,他說你也是一位美麗善良的天使…我的天使。這是上帝的安排,沒有理由卻是註定要在一起,你要幸福,知道嗎?
我只覺得他的聲音很細,風聲也很細,像是在我的夢境里出現的幻音。我的眼前是飄曳的荷花,空氣里有迷人的清香,但世界開始朦朧,我分不清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里。
不管是夢還是現實,總之,他擁抱了我。十年裡他是第一個擁抱我的人,所以我會記住每一個擁抱。我從小就缺少愛,缺少擁抱,除了媽媽,沒有人會來擁抱我、親吻我。
我依然記得媽媽的擁抱,溫暖,舒服,讓人想要沉睡。我總問媽媽為什麼別人都不過來擁抱我親吻我,是我不夠漂亮不夠討人喜歡嗎?然而媽媽總是嘆息着說“唉,你是個多漂亮的孩子呀!”她說漂亮,但是嘆息。我不懂為什麼,但我相信媽媽的話,我相信我並不醜。也許,也許是我的皮膚太粗糙了啊,是擔心會傷了他們的肌膚嗎?確實,我的肌膚並不滑嫩,並且蒼白,我的臉頰一直都沒紅潤過,所以也沒被人親吻過。除了媽媽。
哦,媽媽,年幼的我便深深的理解不愛我的原因了,不是他們的錯,是我不夠好呀!即便當時我還不懂怎麼寫理解兩個字,但我真是明白的呀。我拚命的讓自己優秀起來,我聽一切大人的話,我以為只要我變優秀了就可以像其他小孩那樣被人寵着,但依然是沒有人過來擁抱我。我開始混亂,我真的搞不明白我和別人到底有什麼不一樣的。
直到,媽媽去世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真的是一個不值得被人擁抱被人愛着的人啊。因為我是一個病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一個病人。我的媽媽有一顆壞心臟,並且毫無保留的傳給了我。她死了,因為心臟終於完全壞掉了。我知道我遲早也會像她那樣死去的。
一個八歲的孩子,她親眼看着她的媽媽離去,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來不及挽留就離開了。她忘不了她離開的速度,因為那也會是自己離開的速度。在十年前,她就知道了死亡的速度。沒有人可以追趕那個速度,連光也不可以。所以,死亡,註定誰也無法挽留。
沒有人會願意把愛放在一個隨時會消失的人的身上,那該會多不值啊!我是那麼的理解不擁抱不愛我的人啊,我甚至還要感謝他們。我不再渴望擁抱,那是不屬於我的東西。我從不拿不屬於我的東西。我不再希望有人來愛我,因為我沒辦法用我的愛去還給他們,我無能為力。
於是我開始一個人。
我愛上了沉默。我把眼睛套上了冰套,冷漠的看自己,看世界。不喜歡我的人呵,我也是如此的不喜歡你呀,我淡漠你們一如你們淡漠我,如此的無情與不屑。
一個人,我早已習慣。
這個想要給我幸福的人,我沒有給他任何承諾。我一直認為那些話是在我睡着之後的夢裡聽到的,我還沒有勇氣接受幸福,所以忽略着。
他沒有強迫我,依舊是默不作聲的跟着我,比以前的距離更近了點。我沒有拒絕,那是他的權利。
他每天送來一幅畫,藍色的畫。有時候是一顆金黃色的向日葵,有時候是一片大海,有時候是山頂…,唯一相同的都是藍色的背景,都是以同一個女孩為主角。他送我藍色,送我幻想,因為他說他想送我幸福。但幸福就像是千迴百轉,漂浮不定的風箏,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抓獲,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抓獲的。我確信,我沒有這個能力。
就這樣吧。我真的不需要陪伴,一個人死去我也是可以沒有遺憾的。我已經一個人那麼久了,難道還會害怕嗎?不,我已經麻木了,是不會再畏懼什麼的了。
然而,當有一天我放學回到家,看到房間里唯一的一條生命消失,真正的消失,我竟然驚慌了!這是三年前,奶奶去世前送我的唯一一件也是最後一件禮物——一隻烏龜。我精心的照顧了它三年,現在它閉上了眼睛,漂浮在水面。它死了。水是紅色的,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被它的血給染紅的。總之,我覺得噁心。旁邊是爸爸喝空了的酒瓶,橫七豎八的的躺了幾個。還有一個碎了,碎片跟紅色的水一樣,都亮晃晃的的刺着我的眼睛,我覺得世界都在不真實的晃動着刺眼的光。
爸爸。烏龜。
我的雙手顫抖,但不敢去把它撈起來,我怕我的手一動就會把某些東西打破,某些我一直不願承認它存在的東西。
它在孤獨中死去。
它有遺憾嗎?在抱怨嗎?
我緊緊的閉上了眼睛,我竟然無法面對真正的死亡?!我不是早已麻木了嗎?那為何我的身體還要顫抖?我的腦子一片混亂,空氣中似乎被什麼東西充斥着,我害怕,我一點也不想呼吸這些東西!我踉蹌的逃出了我的房間。我在街上毫無目的的跑了起來。我的腦子像是被大火燒過,熊熊的燥熱退去后,除了黑色的余灰,什麼也沒留下。風在我的耳畔叫器,我只是驚慌的跑着,記不清跑了多久多遠。好久好久,我的腳步終於停下來了。
這是一片荷花池,顏斌帶我來過的。我大口的喘着氣,清新的荷味大片大片的灌進我的五臟六腑,那種感覺很舒適,所以我慢慢的清醒與平靜下來。
我的眼前是白白的,綠綠的,沒有一點紅。那些聖潔的天使,用她們綠色的裙擺在微風中起舞。我是一個迷路的觀眾。我迷戀她的純白,迷戀她的舞衣,迷戀她那高貴庄雅的舞步。沒有人可以抗拒那種美,震撼人心的舞步刺痛了上帝的眼,隱隱澀澀,於是開始流淚。大滴大滴的眼淚穿透無情的雲朵滴到她們的身上。她們在上帝的眼淚中沐浴,芬芳,動人。風也捨不得快走,輕輕的在原地徘徊,與我一同感動。
帶着芳香的上帝的眼淚吹落到我的臉上。每一個張開的毛孔里都裝滿了聖潔的清香,像是等待甘露的龜裂的稻田,在滿足的吸吮之後漸漸的軟化,合攏。我的每一根神經也都被驚醒了,與荷葉上的紋路一般清晰可見。我的耳朵開始變得敏感起來,於是我聽到了哭泣聲。我驚恐的聽着,嚶嚶噸噸的抽泣聲讓我好不容易平靜的心又開始劇烈的顫抖。
我看見了天使眼中的淚,摻雜着上帝的淚,洶湧的流淌着,流到腳跟匯成一片汪洋,把綠色的舞衣打濕了。它們變得沉重,任憑風怎樣吹打也不能再使它們在空中起舞了。
天使說,她們是一群孤獨的舞者,幾個世紀幾個世紀的舞着,除了冷漠的看客沒有人會去愛她們,她們的存在只是為了滿足人類的掠取慾望。她們也有愛,愛過很多優秀的異類,但再多的愛都被時間掌控,沒收。她們心儀的異性一再的消失,於是,她們孤獨,哀怨,流淚。她們說沒有愛的舞者,永遠不會快樂,永遠是帶有遺憾的。
沒有愛的舞者是永遠不會快樂,永遠帶有遺憾的,天使說。
我在怒風中搖搖晃晃的聽着她們的訴述,心臟像被誰一棒一棒的敲打着。風是時間的信徒,它粗暴的想將我吹倒,讓那些寂寞的精靈帶着悲傷永遠的封塵於人們的歡笑中。那些分不清是誰的液體,在我的睫毛上滴落,我的全身是濕的,顫抖的。我在風中搖搖欲墜。我的心臟洶湧疼痛。我想我是要在這裡沉醉,安息了吧?陪伴這孤獨的落淚天使也好。
他來了。
他匆匆的趕來,輕輕的將我擁入懷。我的臉緊緊的貼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臟孤單而有節奏的跳着,和天使抽泣的節奏出奇的吻合著。他的手在我濕漉漉的頭髮上輕柔,用怕驚擾天使的聲音輕輕的嘆息:我要拿你怎麼辦才好呀?
那麼無奈。
我抬起頭,看着他迷糊的眼。我說,天使流淚了,你知道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在點頭。他是說,他知道天使在流淚是嗎?
他用手輕輕的撥開我眼裡的液體,然後低頭,在我的眼睛上方落下他溫熱的唇。世界徒然安靜,天使停止了抽泣。他說我要把你眼裡的孤獨與悲傷全都吻走,你是快樂而幸福的天使,不能這樣受苦。
我的意識開始模糊了,被他吻過的眼越來越看不清了。
他牽着我的手,輕聲喚我,“朝陽,跟我走吧。”於是,我原來像樹根一樣扎在地上的腳,忽然被土壤拋棄,松着,合著他的腳步,緩緩的離去。
我看不清天使的表情,但我看到她們模糊的臉龐在曲扭。我疑心是我看錯了,因為我看到她們在笑。笑什麼?是在嘲笑我的輕薄無情嗎?還是,是在為我祝福?
在天使的面前,我跟一個說要給我幸福的男孩走了。
我到底還是畏懼孤獨的,在我的烏龜死去之後開始迅猛的湧現,它們布滿空氣,虎視眈眈。突然爆發的孤獨感讓我又開始惶恐不安,宛若十年前的彷徨與絕望。於是我需要一個伴。一個能讓我安全的伴。當一個有着藍色瞳仁的男孩向我伸出手的時候,我不再逃避,我知道我的心還在跳動,為他的到來而歡呼。我知道我是逃不掉的。就如他所說的,這是上帝的安排,我們沒有權力知道為什麼,但卻是註定要在一起的,無法改變。
我相信他的話,於是我變了。
我變得依賴他。變得貪婪起來,我貪婪時光,貪婪生命的延長。我變得畏懼死亡。我變得勇敢與坦白,我承認了愛。我愛上了一個男孩,一個眼裡有大片藍色的男孩。愛上陪伴。
但誰曉得這曾是我最不願發生的事情,因為我會捨不得離開。
我必須緊張我的生命。我聽他的話。我會按時吃藥,不再亂髮脾氣,好好保護它,並耐心等待有人肯捐贈一顆適合在我體內生存的心臟到來。那樣我就可以更長久的活下去了,可以更長久的擁有他的陪伴,他的愛。這,該會多麼的美好呀。
現在我是如此的珍愛我的身體,但是覺得無能無力。太遲了,畢竟我曾那麼壞的對待過它。它開始報復我了。我總是失眠,整夜整夜的失眠。我常常是被驚醒的,我不知道是什麼讓我這樣害怕,是在害怕離去嗎?
我在半夜裡睜開眼睛,我以為天亮了。因為我感覺有陽光照着我的眼,於是我睜開眼,但什麼也沒看到。我還處於黑暗當中。我不知道是幾點,像被淹沒在冰冷的大海里,沒有盡頭沒有邊際,只是無限的沉陷,沉陷,再沉陷。我沉陷在無聲的黑暗裡,發抖。我很冷。但我的眼睛看不清東西,所以我抓不到任何東西來讓我的身體暖和起來。我只有在黑暗中等待,但在幾乎停滯的時間裡,我不知道會等到些什麼。等到心臟枯竭了,我會看到朝陽嗎?我的身體會暖和起來嗎?
我知道我必須隨時準備着些什麼了,儘管多麼的不願意。
他每天陪着我,依舊從公車站到學校。他跟我並肩而走,偶爾會牽起我的手。傍晚,他會和我一起去看日落。這是我的要求,我要他和我一起面對消亡,希望有一天能夠麻木,坦然面對。
還是那片荷花池。我們相偎而坐。此時,太陽還很燦爛,光芒萬丈。然而時間總能在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在我的睫毛上飛過。我來不及眨眼,太陽便沒有了一絲光芒。他氣得漲紅了臉,無光。他在抱怨時間的倉促,他還想驕傲的高掛於人們的頭頂。但不管你是多麼的不可一世都會有個期限,誰也無法做到永恆。所以他的臉開始變黑,變暗,最後與遠山無異。天空終於肯認命,承認太陽離去已是事實。於是,他們穿上黑色的喪父,為曾經無比神聖的太陽哀悼。世界變黑了。我在黑暗中站起來,牽起他的手,滿足的走開。
夜風輕柔的吹拂着我們的臉。剛剛我們見證了一場消亡,隆重莊重的哀悼。此刻,我們彷彿重生,更加珍惜彼此,珍惜明天。
我在他的面前是健康的,充滿希望的,但我總是發病。我不敢讓他看到我發病的樣子,不想看到他心疼的眼神。而在無人的夜晚,我的心臟便越來越不安,疼痛無常。我總會做夢,夢到一些驚駭的東西。
這是在向我預告着什麼嗎?
我不能亂想,我要休息,我還要活下去!即便我沒承諾過我要活多久,但我已無法自拔的愛上了生命。我給自己打了一針鎮定劑,然後安靜的躺在床上,想他的樣子。我的眼皮開始一重一重的疊在一起,於是我看到了我的媽媽。
她的臉色不再蒼白,紅潤光澤着。我差點沒認出她來。可我依然記得呀,這是我的媽媽,變漂亮了的媽媽。她溫柔的看着我,細聲的叫我,“朝陽。”我說,“哦,媽媽是你嗎?”
聽到我的聲音,她忽然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跑一邊高聲的叫着我的名字,“朝陽,朝陽,你快過來看啊,媽媽這裡有太陽,是日出呀!你不會冷了,快過來呀,快呀!”
隨即我的心臟拚命的掙扎着想要逃出我的身體,撲通撲通的。它叫器的厲害:快放我出去,我要看太陽!我用手拚命的按住它,我的手在它上面跳得跟鼓手拿着的木棒一樣,高高低低的砰砰的敲着。
我慌亂極,我大聲的呼喊,“快來呀,顏斌你在哪裡,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你來救救我呀!”
他出現了。在我的面前,緊緊的皺着眉,嘆息着離去。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他竟拋棄我!我開始流淚,是紅的淚,不是灰的,不是藍的,是致命的紅啊!我的心不再亂跳,它平靜安靜,彷彿是睡著了,我拚命的叫它都沒有醒過來。
我猛然驚醒,原來,是夢。可是,真的只是夢嗎?我的心真的是越跳越快了,掙扎着想要飛出來!我頓時覺得虛脫,頭皮發麻。我下意識的把手伸向黑暗,試圖抓住些什麼。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我不知道我要抓住的是什麼東西,但我知道它很重要,所以我必須要抓住。當我把雙手放在燈光下,攤開掌竟是密密麻麻的新紋路!我的天,是誰趁我睡覺了把紋路偷偷塞進我的掌里?!
我跌坐到地上,渾身顫抖着到天亮。
太陽出來了,天地清晰明朗。
此刻,我的腦子很清醒。我清楚的意識到,我的生命真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層膜了,隨時會有破碎的可能。破碎,永遠的消失。
(五)他和她
她用手撫摸他的眼睛,好藍,像天空一樣。太陽變淡,光線被藍色遮蓋得只剩一層薄薄的影子。他是她的藍,他是她的幸福。他的眼睛會因為自己走後而不再藍了嗎?不藍也好呀,那他就不會有多傷心了。
她看着他,顏斌,你帶我去看雪好嗎?
好。他不問為什麼的笑着答應她。
他帶了她去那個下着雪的城市。那是個聖潔的世界。他陪她看雪,滑雪。從高高的山頂往下滑,看不清有多高,只是看不到盡頭。他們牽着手,不斷的滑呀滑,摔倒,起來,再滑。她的呼吸聲在綿長無盡頭的雪中,越來越重,越來越急,但她卻笑了。她說,顏斌,我好開心!好漂亮的雪,那麼輕盈,像羽毛一樣,我覺得我像一個天使!
寒風把她的聲音削得很細很薄,只剩一絲幾乎透明的飄進他的耳朵里。他聽到了。他的淚被凍結在眼裡流不出來。他對她大喊,你幸福嗎?她努力的想笑,但笑不出來。她的臉白得和雪一樣,呼吸不再急促,而是緩慢緩慢的。
她躺在他的懷裡,她說,雪片掉進了我的眼,它擋住了我的視線,我越來越看不清世界了,也看不清你了。我的眼好冷,是雪融化了嗎,為什麼會有液體流出來啊?顏斌,它們像我的眼淚嗎?是不是整個冬天的雪都在這裡融化了呀,液體不斷不斷的從我的眼裡湧出來,難怪,難怪我會這麼冷。
他吻了她的眼,把她緊緊的抱在懷裡。他多想把她嵌入自己的身體里去呀,這樣她就不會離開了,就可以永遠陪在他身邊了。
還冷嗎?
她輕輕的點頭,微笑,閉眼。
她在他的懷裡沉睡了,再也不肯醒來。雪花粘在她的眉毛和睫毛上,雙唇被刷得透明,彷彿晶體。
(六)他
她說雪片飛進了她的眼裡,融化了。液體從她的眼睛里流出來。她說顏斌,你看這多像淚啊!我說是的,這是淚,這是你的第三個表情,皺眉,微笑,流淚。那麼輕。她說,怎麼辦,我停不下來了啊,雪水不斷不斷的湧出來,是不是整個冬天的雪都在我的眼裡融化了呀,難怪我會那麼冷,原來是它們帶走了我的體溫,不要怪我,不是我的錯。我說,我知道,我一點也不怪你。
她微弱的氣息我越來越撲抓不住。她瞳仁里的藍開始渙散,氣息開始遊離。我知道那一刻到了。我問她你冷嗎?她搖頭,微笑,閉眼。雪還在不停的下,細細碎碎的落在她蒼白的臉上,黑色的睫毛上,微笑的唇上。她的唇蒼白,透明,如晶體。
我從未吻過她的唇,此刻我多想吻一吻她呀。我應該在她離開之前吻她雙唇的,也許她就會捨不得離開了。我沒有吻到,我尊重她的選擇。也許她真的是太累了呀,我的愛還遠不能緩解她的疲勞。我不知道她希望我怎麼做,會恨我嗎,會有遺憾嗎?我真的只是希望她能幸福。
她的唇,冰冷。輕輕一碰便凍結了我的心臟,如她的心臟一樣凍結了才好呀!可是,她讓我留了下來。她走了,留下一地的寒冷。
她得到幸福了嗎?
她微笑着離去。
在她離去的那一天,本該有一顆屬於她的心臟植入她的體內的,但太晚了。我終究沒有能力保護她,沒有能力讓她說她很幸福。那麼脆的女孩,還是在我的手上碎了。如這雪,細細碎碎,細細碎碎。
我沒有勇氣生活在北方,我害怕下雪,細細碎碎的雪,如她的破碎。我躲在南方,四季如春的南方。我不知道那個城市還有沒有下雪,下得大不大,但我已習慣了顫抖,習慣了思念,思念那個想飛,破碎如雪般的女孩。我曾對她說,我給你翅膀,請你幸福好嗎。
(七)尾聲
她的死看不出一點紅,藍色從她的眼睛里滲出來,滴在蒼白的雪地上,氤氳成一片好看的天空。在她的周圍呵,是大片柔柔軟軟的蔚藍色。她終於活在藍天里。她是一隻會飛的天使,終於要飛回天堂里了,去拿回屬於她的幸福。
他在凝望藍天的時候,會看見她在飛舞,輕聲歌唱者一句,你給我翅膀,我是一隻快樂而幸福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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