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吊扇開到最大,搬來竹席,灑在地板上,接着,我就斜躺在下面,點燃煙,像個坐在涼席上抽煙片的阿拉伯人。可我的心情,卻沒有那群傢伙那麼優哉,相反,我的心情想當糟糕,如同一條剛從水裡撈上來的毛巾。
我從地上撿起來昨晚上丟下的書來讀,是曾國藩寫的家書。我把合攏,垂直放在竹席上,雙手同時放開,書翻到某一頁。我立刻埋頭苦讀。
如果來了一個陌生客,看到我這副樣子,如此用功,如此刻苦,一定拍腿讚賞,立刻傳播,把我當成一個刻苦學習的正面教材,去激勵那些讀書調皮的小學生。可我自己知道,我的眼睛牢牢鎖在書頁上,像兩極對指南針的吸引,但我的心裡,早已亂如千軍萬馬,奔騰不息。
從小我受到的教育告訴我,孩子,愛情是自由的,高尚的,值得千金一擲,值得千年等待。可是,生活經驗告訴我,小夥子,愛情,不過是兩性的寂寞難耐。而愛情自由說,現在也受到了嚴重的挑戰。
所謂的自由,是在滿足家庭,家人,出生,背景,年齡,等一切基本因素后,才可以談論的一個名詞。
這就是我反抗的,也是我詛咒的。
我氣憤,我反抗,我心蒼涼。我把曾國藩寫的家書,一頁頁撕開,揉成團,丟進垃圾桶里。我把垃圾桶踩癟,滾成球,一腳踢飛。
我的伯母看到了我這副瘋樣,立刻走了過來。
“發什麼神經。”
“沒有。”我不敢反抗她,她人高馬大,有力氣,有錢,掌握我的生存資源。
“去跟她講了沒?”
“還沒有。”
“怎麼不去講?”
“時機不成熟。”我開始用我的方式反抗她,“日曆上說,今天宜沐浴,忌出行,尤其是西行。”
“放屁。”她有點生氣。“我不管,我要你你立刻,馬上,去告訴她,你跟她不配,要分手。”
“為什麼一定要分手呢?”
“你多大?”
“18.”
“她呢?”
“14.”
“相差幾歲?”我的伯母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
“我可以把她當成童養媳。”
“我不想再養一個女兒。”
我的伯母叉着腰,低頭咆哮。我的心裡蒙上了一層恐懼陰影。我舌頭打結,支支吾吾,“可是,我們已經那個了。”
“哪個?”
“我結束了她的處女生涯。”
“哦?哈哈。” 我的伯母冷笑着。我猜不透她的想法。
“你很在乎這個?”她不笑了,突然問。
“不在乎。”
“她很在乎這個?”
“據估計,應該也不是很在乎。”
“所以呢?”
“什麼?”我莫名其妙。
“兩個都不在乎這個的人,還會被一層看不見的東西拉扯在一起嗎?”
我被我的伯母不成邏輯的邏輯打敗了。
我搖搖頭。
“你愛她嗎?”我的伯母突然柔情似水。
我捫心自問,如果有一個更加漂亮的姑娘出現在我的生活里,我應該不會猶豫太久,就會追隨過去,像蝴蝶圍繞更加漂亮的鮮花一樣翩翩起舞。
“也不是沒有一點感情。”
“你知道什麼是感情嗎?”
什麼是感情?牽手,接吻,郊遊,做愛,我想到了這些看似很親密的舉動。可是,我又矛盾了。牽牽手,接接吻,做做愛,就是感情嗎?我短暫的生活經驗告訴我,不是。這些舉動只能算是片刻的柔情。
我搖搖頭。
“所以說,我要你立刻去跟那個女娃娃說清楚,要分手。”
“如果不分呢?”
“那你以後在這棟房子里別想再吃到飯。”
我的伯母給出了最後通牒。
我從8歲開始,就變成了一個孤兒,我的父母在一場跟他們沒關係的爆炸事故中,奉獻了自己。從那以後,在這座小鎮,我開始孤零一人。在那個年齡階段,我還無法透徹的明白孤兒是什麼含義,但很快,我就感覺到了。孤兒是不幸福的人。因為,從那個年紀開始,我就沒有現成的午飯吃了。之後,我的伯母收留了我。一個高大,利索,吵架很厲害的女人。我成了另一個家庭的成員。我一直在這個家生活10年,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娃娃,變成一個放縱不羈的小青年。
我15歲初中畢業,情竇初開。
16歲戀愛。
17歲帶姑娘回家。
18歲休學在家,出沒在各個維修店裡,翻修已經報廢的摩托車。也是18歲,開始給這個一直照顧我的新家庭帶來了榮耀和麻煩。
現在,我必須去解決這個麻煩。
趁小魚還沒有懷孕之前,趁小魚還沒有正式成為我家人口之前,和她說分手。
我從牆角推出自己改裝的摩托車,朝西邊開去。
這個夏天很熱。
馬路上空無一人,樹葉焦黃,蟬在叫。汗水滴在水泥上,立刻嗤一聲,一陣看不見的蒸汽。這讓我很擔憂。強烈的溫差,會導致我的摩托車爆胎。而現在的我,實在沒有能力可以隨隨便便的換一條輪胎。我把車開到周末的學校裡面,停在水房旁,脫下衣服,擰開水龍頭,把衣服打濕,均衡摸在摩托車上,又把輪胎完全打濕,這才心情輕鬆的駛離學校。
我把摩托車停在遊戲廳外,去裡面找王胖子他們。
王胖子正在最裡面的檯球室娛樂,只見他雙腳微張,腳跟呈90度直角站立,緩慢的彎下身子,瞄準球心,有節奏的推拉球杆,突然停住,快速推出,黑八準確無誤的送進中袋。王胖子鼻子一翹,“去,一瓶紅牛。”
王小二願賭服輸,去櫃檯買飲料。
“又輸了。”老闆笑着說。
王小二鬱悶的點點頭。
“這是賭什麼?”
“紅牛。”
“幾瓶?”
“一瓶。”王小二回頭看到我,又改口,“兩瓶。”
老闆把兩瓶紅牛放在冰箱上。王小二付了帳。
“你怎麼捨得出山了。”王胖子看着我。
“煩。”
“有姑娘了,還煩,還沒發泄夠?”王胖子的臉構造特殊,一笑,一張臉上就找不到眼睛了。
我背靠桌球台沿,雙手一撐,坐在上面。
“就為了這事出來的。”
“幹嘛?”
“去分手。”
“有新歡了?”
“沒有。”
“那分什麼手。”
“我伯母不喜歡她,說她年紀太小,不適合。”
“你又不娶她。”
“是啊。”
“那分什麼手。”
“關鍵是我伯母不能設身處地的站在我一個風流種子的角度想呀。”
“你怕你伯母?”
“怕她不再給我錢。”
王小二把兩瓶飲料放在球台上,一瓶給王胖子,一瓶遞給我。
“幫我贏他。”王小二說。
“小菜一碟。”
“你就吹吧。”王胖子說。
“賭什麼。”
“賭什麼都行。”
“你有多少錢?”
王胖子掏出錢包,倒出裡面所有的錢,包括硬幣,數了數,一共106。
“給你留個晚飯錢。”我說,“就賭一百。”
“怕你。”
我用贏來的錢買了飲料,在場的朋友,稍微有點面熟的,一人一瓶,接着,把剩下的錢揣進兜里,騎車去小魚家。
小魚正在矮矮的二樓陽台上洗頭髮,長長的頭髮披露下來,遮住半邊臉,在陽光下,水霧中,那張臉有種異常的美麗。我迷住了,忘記了此行的目的。竟毫無男子氣概的站在樓下,仰慕着她,如同羅密歐站在花園裡仰慕窗台上的朱麗葉。
“你看什麼?”小魚把頭髮攏到腦後,細小的水流,沿着發跡,打濕了衣服。
“看你呀。”我坐在摩托車上,仰望着她。
“看我什麼。”
“看穿衣服的你和沒有穿衣服的你。”
“你流氓。”
“喜歡流氓嗎?”
“不喜歡。”
“好,那我正人君子一點。”
“你上來。”小魚在樓上指揮。
“幹嘛?”
“幫我洗頭髮。”
“你爸媽。”
“不在家。”
“小姑娘,你這不是引狼入室嗎。”
“你嘀咕什麼?”
“你好漂亮。”我字正腔圓。
我站在摩托車上,曲腿一跳,抓住陽台邊緣,再蹬兩腳,已經站在小魚身後了。
“看下你的手。”
我攤開雙手。
“好臟,快洗洗。”
我洗了手,再幫小魚洗好頭髮。洗完頭髮,夕陽下沉,陽台上的牆上一抹血紅。
“你來找我什麼事。”小魚站在鏡子前梳頭髮。我靠在牆上看她梳頭髮。
“忘記了。”
“忘記了?”
“大概是什麼不想做的事,不然也不回忘記。”
“哦。”小魚說,“現在我們去哪?”
“我也沒有具體計劃。”
說完,我雙手插進口袋,看着樓下夕陽里的摩托車,它的影子好短,一塊黑色。我摸到了口袋裡幾張紙,逃出來,原來是錢。
“等去找個地方吃點東西。”我把口袋裡的錢那給她看。
“你不是身無分文了嗎?”
“剛贏的。”
“哦。”
我以為她會規勸我,說你也沒好多錢,還是留着吧,我們可以去玩點不要錢的。但沒想到,她回答的這麼簡潔,就一個字,‘哦’。這讓我輕鬆不少。因為我一直有一個沒有經過科學驗證的公式:
女人,愛你,為你省錢。
女人,不愛你,花你的錢。
橋邊,大排檔,路燈昏黃,行人匆匆。
我和小魚坐在一張可以看見河流的座位上用餐,因為錢有限,我盡量點綠色食品,不點肉類。
“我最近腸胃不好,想吃清淡點。”我說。
“恩恩。”小魚說。
這時,我的伯母打來電話,問我在那裡,為什麼到了該回家的時候還不回家。
我說我在喝酒。
“很傷心?”我的伯母問。
“恩。”
“和誰在一起?”
“幾個狐朋狗友。”
“哦,喝醉了別騎車。”我的伯母說完就掛掉電話。此刻,她在想什麼,是微笑,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牽挂?我不知道。
“你很傷心嗎?”小魚問。
“你覺得呢?”
我握起一瓶青島,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