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西小鎮,是他為夢乞討的場所。夢會不會實現,說不清楚,說乞討一點也不過分。他總是到處求人,老闆從不關心他用什麼樣的方式,做好本質工作。人可以停止運轉,機械是不可以停止運轉的,因為那是印製花花綠綠鈔票的原動力,雖然他要二十四小時開機,處在長時間待命的狀態中,甚至有時會修機到深夜以至凌晨,也只拿了微不足道的幾張鈔票。那也怪不得別人,誰叫他沒有出生在一個富庶的地方,要生在窮鄉僻壤之地;誰叫他沒有呼風喚雨的父親母親呢!能融入盲流算是祖墳積德了。
好不容易他才從人群中出現,成為主角。胯下的“美女”,經他一年多來的來來回回征服,如今已失去了昨日光彩,隨時有生命消逝的危險。為了躲避警察的抓捕,他總是提心弔膽遊走在偏僻的巷道。路過圓盤拐角的樹下,真就應驗了他的擔心,“美女”停止了呼吸。他按住它最敏感的部位,幾次試圖讓它蘇醒,最後證明都是徒勞。他隨即掏出手機準備求救,但不知道要撥通誰的電話。該死的東西!這樣的詛咒已不是第一次了。
大哥,您行行好吧!我帶着妞妞來找他爸,不小心弄丟了地址,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我不要緊,您就可憐可憐妞妞吧!
他回過頭。莫名地打量眼前的農村少婦,看上去並不比自己小。粗布衣褲,模樣倒還生動。頭髮有些亂,臉微黑,眼睛乾淨而無神,一副焦急無助的表情,的確讓人心生憐惜;尤其背上昏昏欲睡,臉色蠟黃的小女孩,凡是有同情心的人都會揪心不已。那少婦反手輕輕一拍小女孩,“哇”的一聲更讓人肝腸寸斷。怎麼了?輕輕一拍就哭得如此慘烈,是碰到了小女孩的傷痛處了嗎?容不得怠慢,急人所急,才不至於玷污那一聲大哥。大哥是什麼?該出手時就出手啊!對不起!我只有這麼多,拿去吧!他掏出錢包,拿出唯存的十塊錢,遞給少婦。小孩還在抽泣,他看着她變化的臉,有些羞澀,羞澀是自己微不足道的幫助和空空的錢包。
謝謝!謝謝您!大哥,您是難得的好人啊!
哎!好人,這年頭。你好我不好啊!不過錢包空了,心裡卻踏實了許多。目送少婦的背影,他揣好錢包。“啪”他的手重重拍在美女身上,一陣生痛,趕緊甩甩手。什麼破玩意兒,還美女呢!不就一台不爭氣的女式摩托嘛!臭老闆,無牌無照,害我做賊似的。早就該休了它,還要我像美女一般呵護,真是摳到家了,他蔑視。沒油了吧!油表指針失去了反應,應該是。他看看時間,索性關掉了手機,顯然在賭氣。賭吧!人生本就是一場賭博,誰都想贏,但輸贏誰都無法預測。加油站五百米,出租屋一公里,離廠三公里,先去加油站吧!求近,這樣的思維誰都應該有。他推着摩托車爬行在街道上,一股嗆人刺鼻的油煙味飄來,他感覺這味道,太神奇了,自己的飢腸轆轆得到前所未有地特別護理。他餓了,真的餓了。早早地荷塘月色美妙的鈴聲,就把他從夢中拽醒,老闆催促的聲音有說不出的討厭。討厭,還讓不讓人活啊!都說工作是為了更好的生活,這叫生活嗎?就是身邊老婆動人的胴體也誘惑不了他的慾望。累了,真的累了。他爬完五百米的路,打好站腳,就好像實現了一個人生重大的目標。為了報銷,他是加油每次索要發票的人。有幾次老婆的粗心,洗掉了可以換錢的發票。雖說便宜無端端被老闆撿了,有些不甘心,他也不得不用吃虧是福的箴言安撫自己。
對不起,今天我忘了帶錢。你把發票給我,我把手機壓在這裡,等會我拿錢來取,好嗎?
這樣的請求誰不願意呢!何況是老顧客了。
他按住電子打火,摩托車咳嗽了一陣,最後一點喘息的聲音就沒了。他試着用腳啟動,一腳,兩腳,三腳…… 沒有動向。他沒力氣了,身上不住冒冷汗,實在餓極了。腦海里開始出現老闆刁難摳門的形象,他越想越生氣。猛地一腳下去,好像是踩在老闆的身上,摩托居然發動了。他騎上車,七拐八彎地穿過幾條巷子回到出租屋;翻開小仲馬的《茶花女》,拿出做書籤嶄新的,唯一一張二十元面鈔,看了看很是不舍。這張鈔票的尾號,正好巧合他的出生的年月日,為了紀念,所以沒捨得用。簡陋的家裡再也找不到一分錢了,前幾天都寄回了老家,女兒來電說爺爺生病了。他咕嚕咕嚕喝了一瓢水,有了些精神,出門準備去換回手機。
大哥,你行行好吧!我天生殘廢。可憐可憐我吧!您的大恩大德,我沒齒不忘,您是好人,在家日日好,出門事事安。
他呆了,今天怎麼啦!好事接連撞上。不看還好一看就噁心眩暈,衣不遮體,頭髮蓬垢,滿臉髒兮兮的,只剩下兩隻眼睛發出哀婉的光。右手一根竹棍無力地杵在地上,不停地顫抖,腳和手一道來回搖擺,右手伸出一隻缺角的碗,隨時有掉落的可能。這是人嗎?沒人願意多看一眼。他想這人的人生遭遇該是怎樣的悲催?假如我是他,我該怎樣去面對人生,去尋求生存呢?此時好像有一條蟲子在他的背心蠕動,麻麻的、說不出的難受。他絲毫沒有猶豫:也許他比我更需要吧!立即從上衣袋子里拿出那張新鈔票對摺,放進那人伸出的碗里。他沒聽清楚那人最後說了一些什麼,也不想聽,想必都是一些奉承的話。他用無奈的目光盯着那人一瘸一拐搖擺着,滑稽地消失在巷子的盡頭,他才騎車回工廠。
回到廠已錯過了吃午飯的時間。車剛剛停穩,他就被叫進了辦公室。
你怎麼搞的現在才回來,電話也打不通。一號機組停止了將近三個小時了,造成的損失你負責得起嗎?老闆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唾沫星子飛濺,眼睛里噴出的一團火,要熔掉他似的。老闆接著說:中國不缺人,你馬上去處理好機械,然後結算工資,走人。
以前碰到這樣的訓斥,他多多少少會反抗,今天他沒有。他太餓,沒有了力氣,也不想分辨。其實,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相處久了,人性的缺陷也就暴露了。他總覺得在這裡工作離自己的夢越來越遠,很委屈,還不如門衛處的大狼狗。大狼狗還敢翹起尾巴叫上幾聲,而自己、也包括所有的工友,每天都要夾着尾巴日日夜夜默默地工作,像一群狗奴才,稍不留神就會得到老闆狗血噴頭的獎賞。雖然他比其他工友會好一些,可以借口製作機械配件,偶爾溜到外面呼吸一陣新鮮空氣。但“士為知己者死。”為這樣可惡的老闆拼死拼活真的不值得。一個月前他就提交了辭工書,一直拖到現在才得到答覆。要知道被老闆炒魷魚是一件榮幸的事,沒有太大的過錯,可以拿回大部分的工資;相反要是工人炒老闆魷魚,工資會被老闆用這樣那樣的理由剋扣。最後到手的工資也就剩下一半了,這是一種不成文的潛規則。他顧不上飢餓,推着工具車走進車間,心裡像喝了一杯冰鎮的西瓜汁,甘甜爽快。當他推着工具車出來時,汗水濕透了全身,幾乎快要虛脫。他鼓氣爬上三樓,脫下廠服扔在地上,恨恨地踩上幾腳,又感覺不妥,撿了起來扔進了垃圾箱里。關好門,他提起一桶水,從頭頂淋下,那透心涼的滋味別提了。水經過嘴邊時,他潛意識地吞了一口,似乎覺得這一口水可以讓他重新站立,不至於倒下。
他拒絕了老闆娘的虛偽挽留。接過信封,他掂了掂,直覺告訴他,裡面的工資只會少不會多。他走出辦公室,騎上單車,沒有回頭,沒有一丁點的留念,徑直去了路邊的小店,買了一個麵包一瓶可樂。一邊踩着單車,一邊硬是把麵包咀嚼成珍饈美味,他什麼都沒多想。就像一隻出籠的小鳥,在夜色中自由地飛翔。他去加油站換回了手機,沒回出租屋,而是拐了一道彎去了另一個地方。
橘黃的燈光下, 十字路口人影攢動。他心頭一緊,沒敢前行,賊一般地鑽進小巷。好險!真要命,又在抓暫住證。那情形他知道,曾經光顧過一次,抓住一個花錢補辦一張暫住證,另外罰款兩百。兩百塊就要出賣十來天的青春時光,誰願意支付這麼昂貴的代價!他小心翼翼地穿過幾條黑暗的巷子,又穿過一片荔枝林,正要過泥濘上大道,單車前輪一歪,控制不住,硬生生地摔了下去,兩手全是泥巴。他咬牙切齒,心裡直想罵娘,他扶起單車,停在路邊。太狼狽了,必須去洗洗,他向河邊走去。
月牙彎彎,河水粼粼銀躍,雜草蔥綠,夏蟲偷鳴。什麼情況!他傻眼了,小河邊一對男女赤裸着,月光鱗片在身體上閃耀。如果他用浪漫的角度去欣賞,那畫面很詩意。女人正肆無忌憚地為男人擦洗身子。還記得家鄉山茶樹下嗎?男人反過身子把女人壓倒在草叢裡,開始扭動。“哇哇”一陣啼哭,擊散了微妙的情景。女人推開男人,從簡易的棚子里抱出一個小孩,坐在石級上,輕輕拍打着小孩的身子。“快去拿點酒來,給妞妞擦擦吧!”男人穿好衣服,拿出一瓶酒坐到女人身邊,情不自禁地:還原本來的面目,感覺真好!
你看看,你看看。都是你出的餿主意,妞妞的腿上青一塊紫一塊。女人一邊為孩子塗抹白酒,一邊責怪。
誰叫你下手那麼重!
我下手不重,妞妞會痛會哭嗎?我真後悔帶妞妞出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到處坑蒙拐騙。看你臉抹上鍋黑,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整天手和腳不停地顫抖,你知道我有多心痛嗎?
我也是迫不得已呀!你看看十里八村誰家沒有一棟新房子,你不羨慕嗎?
就你眼饞,別人家的新房子是靠硬本事得來的,哪像我們四處沒有尊嚴地乞討,四處挨罵。
他媽,別計較尊嚴,尊嚴值不了多少錢。當官的有尊嚴吧!有的出賣國家利益賺錢;商人有尊嚴吧!有的出賣良心賺錢;老師有尊嚴吧!有的出賣道德賺錢;湖西的漂亮女人有尊嚴吧!在出賣肉體賺錢。我們裝可憐說盡好話,出賣臉皮乞討賺錢;別人愛聽就聽、願給才給,至少我們不偷不搶。雖然有損市容,並沒有對社會造成危害呀!
又來了,自以為讀了幾句書,整一推大道理來唬我,我說不過你。但你不能把我們的孩子也出賣了啊!不知道妞妞的奶奶在家裡怎麼樣?我們回去吧!苦點累點算啥,只求心裡舒坦。整天走街串戶地乞討,我們騙的都是一些好人啊!有幾個身份高貴的人,給了我們一絲同情的目光。回去吧!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沒有牽挂,回去吧!他爸,我求你了。
一天三四百塊,你捨得放棄呀!再忍忍吧!年底賺夠錢我們就回家,那時我們也昂起頭做人。男人提起酒瓶狠狠地來了一口。
原來是這樣,不正是自己上午遇上的乞討者嗎?他躲在草叢裡,感覺自己的情感莫名其妙地被愚弄,同情心被殘酷地踐踏。什麼人?竟是如此道德邏輯,他按耐不住,要不是心裡還存有一點善念,真想找個石子拽過去:要想輕鬆致富,臉上蒙塊抹布。老兄,你厲害呀!
女人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才發覺自己還沒穿上衣,有些羞燥,慌忙起身鑽進簡易的棚子。
你是誰?你在偷窺。男人望着他。
一個尊嚴都不要的人,還怕別人偷窺嗎?哥們,放心,我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你認識我嗎 他說。
啊!是你?真是冤魂不散啦!
是我,你真是閱人無數目不忘啊!看看,我有你滑稽可笑嗎?要麼,你再化化妝,來一場精彩的走秀,我再給你二十塊。他想:那男人的臉應該紅了吧!
我怎麼啦!我有我的活法,走的路不一樣,明太祖朱元璋還幾年長街叫花呢!
我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你這樣不要臉的。這句話他沒說出口。一個大老爺們,有胳膊有腿兒,都幹些什麼事,出賣自己不說,怎麼連同妻子和孩子一起出賣呢?真是可笑,還拉出一個死人來比,有可比性嗎?人家明太祖可以改朝換代一統江山,你做得到嗎?老兄,你男人的血性哪裡去了?
兄弟你別說了,我還你錢就是了。那男人低下了頭。
還錢,你知道被欺騙是什麼滋味嗎?你這樣做,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當你的女兒上學了,同學們指着她的脊梁骨說:你是乞丐的女兒。你會怎麼去想?再說,當更多的人明白了你賺錢方式,碰到那些真正值得幫助的人,誰弄得清楚那是不是欺騙,誰還願意伸出同情之手。老兄,站起來,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吧!別委屈了孩子,也別辜負了你老婆的一片善良。
男人舉起瓶子猛灌,隨手把瓶子摔在石級上,散亂的玻璃碎片在月光中閃動,像淚花。
他趕緊爬上岸去,生怕有衝突發生。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當他洗去手上泥巴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是高尚的,內心是踏實強大的。同樣是為夢在外面乞討,走的路不一樣,追求的方式不一樣,性質和結果也截然不同。他一邊來回踩踏單車,一邊摸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十二點了,他加快了節奏。想必老婆已下班,正站在村莊外,那顆大樹下等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