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同一年出生,都屬羊。
他的小名叫羊,她的小名也叫羊。他比她大兩個月,村裡人為了區分,就叫他大羊,叫她小羊。
他們家都養了一群羊。他們從小在一起放羊。大了,他們上學了。從小學到初中,他們的成績都不太好,於是,初中一畢業,他們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各自家裡的牧羊人。
他們兩家的關係歷來不好,雙方大人見了面,不說話,互相橫眉冷對着,仇人一樣。大人們的事兒,大羊不摻和,小羊也不摻和,可還是受了些影響,同學幾年,他們幾乎不說話。有時,非說不可了,他們也僅僅用眼神表達。說來也怪,不管何時何地,他們都能讀懂對方用眼神說出來的話。
這天,大羊看到小羊趕一群羊往後山去了,大羊顧不上吃早飯,連忙趕着羊,也去了後山。大羊在小羊身後,若即若離。
山路上,有了兩群羊,熱鬧多了。前面的羊叫幾聲,後面的羊也跟着叫幾聲,一唱一和。
小羊的羊進了山窪里的一塊草地。大羊的羊進了山窪里的另一塊草地。兩塊草地,一樣的肥美。這正是春天,兩塊草地像要流出油來。
大羊遠遠地看着小羊,監視着她家的羊。
出門時,大羊爹說,你把羊給我看好了,不能讓它們和羊皮家的羊合群,不然,我要挖了你的眼。小羊的爹叫楊波,大羊的爹叫他羊皮。
大羊知道,全村就數他家的羊品種最好。村裡誰家的羊要配種了,爹總是答應得很爽快。而對小羊家的羊,爹像防賊一樣。有好幾次,楊波“奸計”就要得逞了,卻被爹逮了個正着,被罵了個狗血噴頭。
大羊看見,對面兩隻羊咩咩地叫着,邁着興奮的步子,走過來了。小羊跟在羊的後面,也走過來了。
大羊攔住羊,站在小羊面前。
大羊不說話,小羊也不說話。他們的眼光,絞在了一起。小羊眼裡的意思,大羊懂,但大羊怕爹。眼看自家的羊歡叫着,迎了上來,大羊慌忙轉身,死死摁住了頭羊的兩隻角。小羊家的那兩隻羊,趁機和其他羊開始親昵了。大羊丟下頭羊,騰地撲上去,把它們一把掀翻在地。大羊把羊趕向了一邊,不再給兩家的羊合群的機會。可是,他家的頭羊像着了魔一般,一溜煙跑上前去,追上一隻小黃羊,稍一停頓,然後雙雙跑進了小羊家的羊群。大羊正要追上去,但小羊伸開雙臂,擋住了他的去路。小羊的臉紅紅的,是那種大羊從沒看過的紅。大羊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大羊無可奈何,只得由着頭羊去了。
以後放羊,一到目的地,大羊就不再管他家的羊了。
有一天,大羊突然發現,小羊家那隻小黃羊走到哪兒,他家那隻頭羊就跟到哪兒。有時,頭羊遇上一片好草,還主動讓給小黃羊。小黃羊吃飽了,睡在草上曬太陽,頭羊也跟着睡在它身邊,不時用嘴用角給它撓痒痒。大羊見兩隻羊親熱,就不知不覺地看小羊,想小羊,樣子很是痴迷。
大羊沉醉在想象里,時間一長,就不能自拔了。
大羊終於下了決心,一個傍晚,他鼓起勇氣,叫住小羊,說,小羊,我們兩家的羊合在一起了,我們兩隻羊呢?
小羊說,你能說話呀,我以為你是啞巴哩。不過,我們可不是羊,是人。說完,小羊還笑了笑。笑畢,小羊又說,我們還能怎麼樣呢?兩家關係都這樣了,大人肯定是不會答應的。再說,我們還小,不急的。
大羊聽出了小羊話里的弦外之音,激動地說,不管怎樣,我都會像我家頭羊對你家小黃羊一樣對你。
它們那樣子,我也看到了。小羊低下頭,輕輕說,你不許耍賴,說話要算數。
大羊快樂地點了點頭,然後揮舞着羊鞭,甩出了一串噼啪聲。
從此,大羊和小羊一起放羊,話就多了,時間也過得快了。每次回家,他們難捨難分,那隻頭羊和小黃羊也難捨難分。特別是頭羊,脾氣倔,死活要跟着小黃羊走,大羊緊緊抱住它,不讓。頭羊便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被小羊拉走的小黃羊,也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聽了叫人心碎。
頭羊和小黃羊的纏綿,終於惹出了事端。
那是一天早晨,大羊的爹起來看羊,發現頭羊不見了,他急忙把一家人吼起來,一起四處尋找。屋前屋后該找的地方全找了,找不着。突然,大羊想到了小黃羊,於是悄悄跑到小羊家羊圈一看,一眼便看到了頭羊,大羊正想把它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回家,卻讓小羊的爹當偷羊賊抓住了。
真相大白。大羊被爹狠狠揍了一頓,爹也不讓他再放羊了。爹用拇指粗的繩子套了頭羊的頭,拴在柱頭上,不讓它再和小黃羊見面。頭羊不吃大羊割回來的青草,成天咩咩地叫着,努力地掙扎着,頸上掙出了一圈烏黑的血印。
爹,放了它吧。大羊說。
屁話,要不是你,它能被羊皮家的雜種勾引?我情願餓死它,也不放它。
大羊被爹惡惡的目光震住了,不再說話。
頭羊已經三天沒吃過東西了。
第四天中午,大羊聽到砰的一聲大響,他循着聲音的方向望去,發現頭羊四肢抽搐,兩角斷在地上,鮮血汩汩而流。柱頭上,一片殷紅赫然入目。
恍惚間,大羊覺得,躺在地上的頭羊,就是他自己。
大羊叫着小羊,眼淚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