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姑
文 /沱牌曲酒
村外有一灣荷塘,塘內有一泓碧水;塘岸柳絲蟬鳴生煙,塘內荷葉蛙坐如佛,百畝荷塘古樸而新鮮,象巧媳婦絹繡的風俗畫。傻姑每日便在這裡放牧了。藍天麗日里,羊似天上的白雲朵;傻姑捧着她熱愛的小人書,裙衣飄飄,亮麗着村姑的潔凈與清純。
傻姑並不傻,人有些實誠,但村裡人總認為實誠和傻子是近親。傻姑家中爹娘和哥哥共四人,哥哥倒真有些兒傻了,“三雞倆鴨子,一共幾條腿”的賬都不會算;若問一斤棉花,一斤鋼鐵那個重?哥哥的回答很乾脆,“鋼鐵!”;在哥哥這張王牌傻子的籠罩下,傻姑也難逃一個“傻”字。
傻姑僅讀了初中。農村人稱清華大學為青蛙大學,後來入鄉隨俗稱其為蛤蟆大學;爹媽看她不是上蛤蟆大學的料,便讓她回家放羊了;其實,傻姑的學習成績挺好的,獲過全班文科第一名。班主任來家找過幾次,傻姑的爹媽說,“農村姑娘認得男女廁所就行了,反正俺也不打算做縣長!”
幾年後,傻姑出落成俊俏的大姑娘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娶不上媳婦的傻哥倒有個鬼主意,想讓妹妹換親;爹媽有點不知所措。換親傻姑是絕對不同意的,但又覺得年過三十的傻哥可憐;聽爹媽講,想媳婦想得有點發瘋的傻哥,每晚睡覺抱一塊磚頭摟在懷裡做媳婦!
傻姑不會針線活兒,每天在荷塘放羊,揮着小鞭兒說著順口溜,“我的小鞭真不瓤,不趕豬來就趕羊!”挺快活,挺滋潤。羊兒和一汪荷塘便是她的青青世界了。
我六歲時逝去了父親,隨母親改嫁來到這個村裡。后爸待我十分冷漠,在我母親以離婚為要挾的堅持下,我勉強讀完了高中;我是越瘸越用棍敲,高考時名落孫山;有點兒“出嫁姑娘啼似笑,落榜舉子笑似哭”的味道回到村裡;終日以書為伍,發奮想當作家;后爸是瞧不得我沒完沒了的看書寫字的,僅有“一”認識,“二”也認識的文化水平的后爸,稱刪改文章為騸字,口出狂言,“你再躲在屋裡騸字,我把你騸了!”
我無奈地生出幾分“清風不識字,何須亂翻書”的況味,為我筆下的人物喜怒哀樂;氣得后爸站在村街直吼,“他若能在報刊印出一個鉛字,我就能製造一顆原-子-彈!”
村民們望着氣得發抖的后爸,附和着他的話音,“鴨子能叨魚,要魚鷹幹啥?”
爭吵之後,我常往村外荷塘遊走解悶。放羊的傻姑總是很欣賞我,她知道我喜歡文字且瞧不起她,巴結地望着我且有些自傲,“別看我是大老粗,心裡的歌兒成車出!”
我冷冷地說,“別閻王爺不嫌鬼瘦了;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你不娶,俺就不嫁!”傻姑一排整齊的白牙齒咬着嘴唇兒,斜斜地望我。
我靜靜地不吭氣。
“哎哎,秀才哥,猜個字吧?”傻姑有點自娛自樂的味道,“兩個不出頭,打一字!”
我認真地為傻姑的迷底猜起來,總猜不出;傻姑格格笑着,“樹林的‘林’啊;你想,兩個不,出頭?其實,是個迷魂陣兒!”
我誇她,“你琢磨得真是能哩!”
“說俺能,俺就能,荸薺硬允大頭蔥!”傻姑笑得清脆而響亮,臉龐紅粉粉地像荷花。
我遊走回家,傻姑趕着羊兒和我一齊走;我有點怕虎勉見山,勸她,“你怎回家,天還早呢!”
“啥是早,啥是晚,上班下班沒時間!”傻姑怡然自得地笑着。村裡人認為傻姑憨直,直言不諱地問,“傻姑,你嫁給咱村的秀才咋樣啊?”
傻姑眼珠兒軲轆轆地轉,望着我,“咱不行啊,人家是一班(般)的,咱是二班(般)的!”
提起我和她的事兒,傻姑十分有興趣,坐那坐個坑,站那站個井,唯恐人家不提這茬兒;直到娘喊她,“讓你洗菜,你做了沒有?”傻姑才戀戀不捨地起身,自我解嘲地說,“傻二姑,真糊塗,回家還要洗蘿蔔!”
我母親知道了傻姑的心事,便與后爸商量,后爸說,“娶上傻姑,咱也算燒高香了;咱家這位公子會幹啥?粗狗不吃屎,細狗不攆兔子!”
后爸的意思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給我娶個媳婦分開家,免得再養活我這個秀才;誰知歪打正着,傻姑正合我母親心意。媒人沒費什麼功夫,傻姑一萬零一個同意,不要彩禮和嫁妝,有點“兩袖清風,凈身佛門”的感覺;后爸大嘴巴樂得象狗尾巴花。
我和傻姑去辦理結婚證,辦理人員盯着憨憨的傻姑問,“你們感情基礎咋樣?談過話嗎?”
傻姑笑眯眯地說,“談過哩,談過哩,村旁荷塘猜過謎!”
辦理人員接着問,“你願意與他結婚嗎?”
傻姑氣撲撲地說,“這話問得沒道理,不同意咋能來這裡?”
辦理罷結婚證回來,我一路無語;傻姑拿着結婚證比劃着,“咱倆以後是知了腿上拴螞蚱,飛不了你,也蹦不了我!”
我依然無語,傻姑伸出一隻手插入我胳肢窩抓癢,巴結地望着我,“俺知道,咱倆是半斤對六兩,俺沾光了!”
傻姑出嫁那天,不知爹媽是為傻兒子換親的事着想,還是擔心我倆傻斑鳩過不好日子,哭得像劉備過江似的。傻姑說,“別哭了,別勸了,今天女兒出嫁了!”喜滋滋鑽進迎親的小車裡。
晚上,我和傻姑的新房裡擠滿了人,嫂子們向傻姑討教着我倆的趣聞,“你倆睡一頭,還是睡兩頭啊?”
“睡兩頭?”傻姑撲閃着黑眼珠說,“我傻啊,睡兩頭吻臭腳啊?當然是睡一頭,啥事都方便!”
我趕緊捂住傻姑的嘴,若不然她能說到茄棵里去。
嫂子們笑得哎喲,哎喲直喊肚子痛。
過罷三天,我和傻姑回門,她媽望着傻姑出入廚房哼着小曲兒的快活勁兒,狠狠瞪她一眼,“人家都是喜在心裡,那有樂在面前?”
傻姑喜形於色望着媽,“明媒正娶,又不是小三,咋不讓笑?”
飯菜端上了桌,傻姑擺着手說,“且慢!”從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地紙條兒,她要朗誦她寫的詩:
羊兒長大了
傻姑出嫁了
爹也哭
娘也哭
剩下羊兒不會哭
咩咩亂叫半晌午
……
我幾經修改,傻姑的這首詩居然在《民歌風》雜誌發表了;傻姑拿着雜誌歡天喜地地拉起我的手說,“走,找你后爸去!”
我問,“幹啥?”
傻姑催着,“走啊!”
后爸接過雜誌,嘿嘿笑着。傻姑說,“快點拿來啊!”
后爸問,“什麼啊?”
“原-子-彈!”
后爸翻着眼皮說,“原-子-彈沒有;鍋里窩窩頭有,隨便吃!”
傻姑興沖沖地跑進廚房,拿起窩頭撒上一層辣椒面兒,吃着唱着,“窩窩頭,蘸辣椒,越吃越上膘!”
說一回,唱一回,傻姑拉着我回到新房裡,我抱怨傻姑不該找后爸無理取鬧;傻姑說,“啥是里(理) 啥是表 挖苦他一回算正好!”
說完,竟自咯咯大笑起來;笑得很響亮,震得窗欞上的大紅喜字一顫一顫的,似乎在和傻姑一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