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小小說>精彩小小說>春末夏初(小說)

春末夏初(小說)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一)

  誠然,這不是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因為那時候我們學校人煙稀少,我一個人落寞地走在銀杏樹夾道而種的柏油路上,很喜歡柏油路泛出的微光,如果是在夏天雨點落在高溫的路面,發出嗤嗤的聲響像銅水壺燒開了水似的,路面上就蓋了一層慘白的稀薄的霧氣,有幾片在雨水洗涮過後綠得發亮的樹葉凋零下來,在這氤氳的霧氣里若隱若現,像我這樣的悲觀的人,總要停下撐開的雨傘站在雨里哀悼一番,然而每一次我都是急急地看了一眼,頭也不回地匆匆走開了。我在黃昏的傍晚獨行,西山的落日霞暉,射出很冷淡的光來將我的影子拉長到好幾丈,歪歪斜斜順着地勢和牆根攀爬,這黑影如同微薄的紙片人,軟綿綿的沒有一絲神氣。待到了路燈亮了起來,昏黃的燈罩下有幾隻蛾兒在練習飛蛾撲火,整個校園裡更顯得冷冷清清,我還在道旁的草地上坐着,有那麼一秒鐘我的腦海里開始喧嘩,似有一萬個不可理喻的人在展開蠻橫無理的爭吵。

  在這昏暗的路燈下,整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我的。我躺下來,把手機扔得好遠,把一切阻礙我的東西都扔了,掏出煙來點上,把那藍色的火苗也扔了出去,包括只是抽出了一支的紅色煙盒。閉上眼來,感覺整個世界都在翻滾,在這柔和的草地上,翻滾出綠色的幸福來。

  有一萬個人向我走近,他們都像阿拉丁神燈召喚而來的巨人,聽命於我。我說,把這座學校變成一座城堡吧!那時候我感覺我就是這個世界的主人,但我這個世界之主卻只要了一座城堡,以毀壞我的學校為代價,甚至都忘了在城堡里要求一位漂亮的公主和我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如果在東方之城我擁有了一座城堡,我要在這城堡裡面怎麼安排我的生活呢?我擁有神燈,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可以做善良的事情,也具備邪惡的力量,我擁有如此堅不可摧的魔力,也許開始的時候我會像一個好人,隨着不勞而獲的私慾不斷膨脹我的野心,最後成為一個活脫脫的魔鬼,一個別人的噩夢,我會想到一切厭惡的人和事,一切等待我要去復仇的東西,然後神燈的魔力把它們從這個世界上消除,不留痕迹。《阿拉丁神燈》就是一個騙人的鬼把戲,哄小孩子開心的,阿拉丁戰勝了巫師奪回了神燈,公主還有城堡,從此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只能是很久很久以前阿拉伯老百姓不能夠過上吃飽穿暖的日子因而產生的像做夢一般的自我安慰。

  我過了讀童話故事的年紀,回憶起讀過的童話故事來比看《笑話大全》還要能夠牽動笑的神經。就是小時候讀童話故事,我也覺得在看《笑話大全》,這不能說明童話故事對別人來說也是《笑話大全》,只能說明我這個人天生缺少浪漫氣息。

  我醒了過來,煙頭掉在了襯衫上,已經熄滅,查看一下襯衫居然沒有被燒出一個破洞,感覺十分奇迹。

  今夜是滿天星,西山的陽光早就收束了最後一根觸角,月色甚好,把整個世界都照在了一片銀紗里。仰着頭躺在這柔和的綠毯似的草地上,臉和月光親切的糅合在一起,心底也流出一汪清泉。我很自然地想要聯繫起小時候學過的一些關於月亮的詩歌來,首先想到的是李白的“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李白是古往今來第一浪漫詩人,月亮在詩人的眼裡就不再是月亮,變成了玉盤和瑤台鏡。我不是一個浪漫的人,所以找不到一個很恰當的物件再來形容。思來想去,能用的古人都用盡了,什麼“金輪”、“玉盤”、“冰鏡”、“寶鑒”、“瓊珠”……非盤即鏡,非鏡即輪。想來古人限於物質條件的發展,又泛於浪漫氣息,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用在了形容月亮。如果是滿月,我覺得一切圓形的東西都可以用來形容,甚至都不用形容,月亮就是月亮,為什麼非要找一個不是月亮本身的東西來取代它呢?

  我小時候一個人走夜路,總不是輕輕鬆鬆的懷了一個好心情在稀薄的暮色里像散步一般欣賞一路的光景。那時離家又遠,所以歸心似箭。當走過一過一個墳堆,或是前面模糊處總疑心有一團黑影,往往脊背發涼,流出冷汗來。

  月亮時而懸在樹梢,時而懸在山頭,時而孤零零掛在空際,我走一步路,它跟一步路,不遠不近,就在我剛抬頭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我生性多疑,覺得這月亮就是一個銀色的鬼魅,着實可恨。有時候抬頭看它,眼睛順勢往下看到那些山頭和樹梢,還有天際的黑雲,都化作鬼魅。我就跑起來,邊跑邊胡思亂想嚇自己,扭過頭去,那月亮也跟着我跑起來,越跑越快。我腳下生風,急的快要哭出來,還是不能擺脫這鬼魅的跟蹤,直到了家門口,停在台階上喘氣,那月亮才又停下來,懸在空際,似在嘲笑我擺脫不了它。我衝進屋裡,把門一掩,方才鬆了一口氣。

  小時候的光景想來可笑,我是什麼時候放下了對月亮的戒備,倒是忘了。彷佛這鬼魅自己證明了自己是可愛的東西,我不該對之懷有深仇大恨;又彷佛我長大了,對一切鬼魅都無所畏懼,這月亮自己怯了膽,失去了跟在我身後的勇氣。無論是哪一種原因,脫離了小時候的時光,我就再沒有被月亮跟蹤過。

  我盯住那月亮,陷入無限遐想。想到“彩虹橋”,想到“鏡月湖”,想到“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卻很久想不起來這句詩的出處,我坐起來,幾乎把這句詩默念一百遍,才隱隱的默背出來。

  念出來了又勾出新的東西來,歐陽修的這首《元夕》和崔護的《題都城南庄》幾乎同出一轍。

  我覺得但凡多愁善感的人無非都要念舊,念舊的人就要像崔護在都城南庄題寫“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也像歐陽修在元夜花市的吟詠,“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正如這句話——沉溺於過去的,又何止我一人而已。

  (二)

  我們學校建在一座荒山裡,因為是荒山,所以佔地面積很廣,而且物以類聚,教學樓在一個角上,宿舍樓在另外一個角上,工程訓練中心在剩下的一個角上,在地理方位上呈三角形排開,我們每天上課和實驗都需要跑步前進,也許是校方有意為之,在於素質教育應該本着提升學生綜合素質的宗旨,恰好身體素質的提升也是目的之一。

  我高中畢業時過了一段很苦悶的時光,那段時光似乎是為了向大學生活的一個過渡,因為我也是一個念舊的人,不能夠輕易從舊環境之中像拔一根插在爛泥里的棍子一樣把自己拔出來然後再往新環境里一插就可以生根發芽,在春天裡生機盎然,在夏天裡朝氣勃勃。我總是羨慕那些比臭蟲的適應力更為頑強的人,也許我該將他們比作蟑螂,或者老鼠,但這三者之間,我一時無法分辨誰的適應力是最頑強的,只好自己吃虧一點,我覺得他們的生命力像沙漠里的胡楊一樣,就算烈日炙烤,就算寒冰冷凍,就算風吹雨打,就算天崩地裂,他們還是一如往常風輕雲淡地枝繁葉茂開花結果。我不是這樣的人,更不是溫室里的花朵,也許我可以是一種稀有的樹或者花草,如果一定要是植物的話就是瀕臨滅絕物種,按照達爾文的“進化論”適應能力差的物種最後都要被淘汰的,我走在被淘汰的路上,以冰河世紀僥倖殘存下來的蕨類植物的身份。

  我這棵蕨類植物土生土長,沒有見過大世界。

  小時候有人對我提起我們市的名字,我就自顧自的想到那是一個輪胎和鋼筋以羊肉和竹籤子為比對關係串起來的垃圾堆,不惟如此,垃圾堆的路是黑色的,黑色的路上流淌着黑色的水。我時常好奇住在垃圾堆里的人以一種怎樣的姿態存在,那時候我年紀輕輕,說話聲音極小,一般大人聽不見,我也懶得去問。直到我長到了十五歲進了市裡念高中,才徹徹底底的糾正了我小時候關於城市的這一錯誤猜想。但這猜想有一半是對的,在沒有任何外因的誘導下我能憑藉自己先天的智力得出如此結論,就算自命不凡自詡為半個天才也是不過分的。

  我進大學和進高中的情況差不多,用一個成語來形容那就是“似曾相識”。這就要回溯到我初中的時候,似乎一切故事都是從這裡開始,但是這裡卻並非是一切故事的源頭。

  我在一個悶熱的午後待在家裡無所事事,那個午後和我中考過後的每一個午後毫無差別,唯一出錯的地方是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那個沒有宣布我因為中考沒有答好試題便要被迫上絞刑架的噩耗,反而給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被市裡最好的高中錄取了。說實話,那時候雖然我天天因為中考失敗苦悶不已,但是卻沒有複雜到想要去死的程度,我對於生命的態度以貪為名,直接一點就是說我是一個怕死的傢伙,不是英雄好漢。英雄好漢都是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引頸就戮,眼睛都不眨,我要成了英雄豪傑,導致的後果就是我會死得很冤枉,如果考全校第一都還算是失敗的話,按這個標準很多人很難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我那時候很沒有追求,只因為考了全校第一和進了最好的高中就不把悲傷放在心上。悲傷是一種精神,這種精神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被外在的非精神因素掃除了,何況一個悲觀的人,需要不同尋常的意志力,時刻提醒自己不要鼠目寸光貪戀眼前之景。古人在這方面就很難被超越,他們的悲傷能夠形象化。“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韓寒在《一座城池》里有一句話,“失望是一個很抽象的表情,它不似開心,只要咧開嘴笑,大家都知道你開心。但是失望到整張臉都透露出主人失望的信息,那真是很失望了,任何抽象的東西具體的時候都是異常強大的。”假使把失望換成悲傷,其效用也是堅不可摧。古人的悲傷形象化了,因此千年不朽,傳為絕唱;我在中考之後的那個夏天所醞釀出來的悲傷,表現為我考完試后一整天水米未進,徒步跋涉了兩個小時回到家裡。第二天一切照舊,說明我不是真的悲傷,或者說我的悲傷是淺層次的,沒有深度。這可歸結為我年齡尚幼小,經歷淺薄,意志不堅。

  那個電話讓我復活了。重生之後的我到了市裡念高中,那一段時間我表現出強大的生命力。在結束初中進入高中的那一段空白里,我時常想我應該做好充分的準備,以便隨時應付一切意外,難得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先見之明,我幾乎變成了一株挺拔的胡楊,在那個黑色的輪胎和鋼筋串連而成的垃圾堆的城市裡,鬱鬱蔥蔥。

  三年之後同樣的夏天,我也在午後無所事事,不一樣的是我隨時在祈禱,可惜上帝不理會我的禱告,大概同我是中國人有一定的關係。西方的宗教之爭甚於華夏大地的帝位之爭,上帝對我這樣的異教徒恨之入骨。何況我連信仰都沒有,沒有信仰的人在上帝那裡淪為沒有靈魂的人,我既無魂靈,唯有信奉自我,一切的苦果自產自銷,折了牙齒也只能往肚裡咽。迷信的人都說怕什麼來什麼,所以往往什麼都不要怕。怕什麼來什麼是真,如果不會來就沒有必要害怕了;但是什麼都不怕也不頂用,該來的總是要來。我一直害怕高考失敗,高考成績出來了,一下把我打回蕨類植物的原型。

  高考過後我的悲傷終於具體化,達到刻骨銘心的程度,持續到現在也不能夠完全抹殺。當我提着行李站在學校的大門口,因為這確切的悲傷似乎已經失去了躊躇滿志的豪情。

  我那時候對大學有很多美妙的幻想,這些幻想源於我還是一株胡楊生長在那個黑色城市我們老師為了讓我們對大學擁有美好的憧憬,化理想為動力爭取美夢成真而給我們灌輸的一些浪漫主義思想。大學是一座象牙塔,我天真地以為那些大樓都是用象牙搭建而成,心想這得花多少國庫里的銀錢,死多少非洲大象!這個國家的國庫要有多麼廣闊,那些大象得長到多麼龐大的地步!這簡直就是混扯淡,故意讓人不敢相信嘛!

  到了大學就不用這麼辛辛苦苦的聽課解題了;到了大學了就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一切事情了;到了大學了就沒有那麼多的考試和作業了;到了大學就應該多結交朋友談戀愛了……那時候我們都為了這幸福的時光拚命努力,爭取早一點就能過上這樣的美好生活。我們像孩子一樣聽老師描述這樣的童話故事,而且覺得這一切都是現實存在的東西,不過我們誰也沒有將之視為曾經一一體驗。我一度以為,大學里其實是沒有考試和課程安排,學生只要做自己喜歡並且有意義的事情即可,你可以到早晨的陽光里讀詩,也可以同戀人在夕陽下接吻……大學似乎一切都是美妙而浪漫的,那麼多相同年齡五湖四海的少男少女聚在一起無拘無束,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出友好而溫暖的微笑。

  這簡直就是混扯淡,故意讓人不敢相信。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