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和陳誠在教室里公然吸煙的事留下了一些我們當時並不怎麼在意的蛛絲馬跡,遺憾的是我們政教主任不像我們一樣粗心大意。
此君走馬上任,第一把火便要整頓校風校紀,明令禁止賭博、吸煙、酗酒、進網吧,還有談戀愛等等一切既不文明亦不合法的習慣或是行為,儘管我們所在的是象牙塔一般省級示範性重點高中,然而同很多普通學校的學生一樣,偶爾也有一兩顆狂熱的心在跳動。主任是個實幹家,說到做到,每天我們都能夠在不同時間看到他出現在不同地點,有時候竟然會覺得他同一時間也能出現在不同地點,搞得整個校園像鬧鬼一般,人心惶惶。此舉大概是想要把同學們那顆不安分的心拍死在搖籃里,只留一顆上進心潛心鑽研學業。
我和陳誠焚香結拜的第二天,也就是周一,課間操結束,主任一如往常總結工作,末了他說:“有一件事情我現在必須嚴肅的提一下,我們是省級示範性重點高中,要創建的是無煙校園……但是,我發現有些同學違反校規,竟敢在學校里吸煙,這樣的違紀行為影響是極為惡劣的,我一定會嚴肅調查,一經發現,一次記過,兩次直接開除,希望有些同學好自為之。”
我和陳誠聽了之後不以為意,誰也沒有料到這事兒和我們有關。
第四節課剛結束政教主任就出現在我們班上,搞得很多人莫名其妙。他一來手裡就拿了兩支煙站在講台上,表情嚴肅,我一看他手裡的煙,頓覺大事不妙,一支煙沒有被點過,一支煙剛好吸了一半。所有同學面面相覷,我和陳誠對視一眼,心知肚明,但是我們不想捲鋪蓋走人,都覺得現在不是逞英雄的時候。他把手揚了揚,方便滿足大家獵奇的目光。因為只有我們班的窗戶是朝北開的,所以在我們班窗戶下面發現了煙解釋起來很簡單,也就是說一定是從這個教室被扔下去的。
我們班主任趕過來救場,場面鬧得挺尷尬。
班主任說,“那個,李主任啊!這件事情呢……那兩支煙是我丟下去的,你誤會同學們了,我們到辦公室里去談吧,先放他們去吃飯。”
此事能夠化險為夷,多虧老班出手相助,當然陳誠的檢查還是寫了的,至於我,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寫檢查,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作為一條魚,沒有縱火的嫌疑也算合理。然而陳誠一個人背下這口大鍋,我心裡還是稍有不安,略感歉疚。陳誠說你是大哥,擋槍子兒的事做兄弟的義不容辭,再說這槍子兒是我自己招來的,算是自作自受。他這麼一說,我頓時覺得心裡平衡了許多。
有必要補充一下,如李主任所言,我們學校是省級示範性重點高中,正在創建無煙校園,口號提出來,在廁所里偷偷摸摸吸煙的同學明顯少了許多。在這之前,廁所入口的那個地方總是煙霧繚繞,聚了四五個同學,點了兩三支不同檔次的煙,嘴多煙少,那兩三支煙就輪流在那四五張嘴上冒出慘白的霧氣將他們的臉照得朦朦朧朧,兩三顆火星子明明滅滅,恍恍惚惚。和很多偷雞摸狗的事情差不多,總要有一個人留守盯哨,留守的人徘徊在廁所濃重的氨氣味里,假裝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防備着隨時都有可能提着相機衝進廁所的李主任。陳誠剛進學校就認識很多高年級的學生,因此我不止一次看到他站在廁所入口急不可耐的樣子,我想是因為眼見別人嘴上的煙變得越來越短卻沒有人過來替換他給急的。
我想象着李主任提了相機出其不意地出現,那該是怎樣驚心動魄的場面啊!所有同學把煙一扔,掉轉身子直奔尿槽,即使沒有什麼可尿的,也要假裝剛剛尿完抖一抖,轉個身來和李主任打個照面,笑容可掬地問候“老師好”,雖然很無聊,但卻很好笑。看見滿地沒有熄滅的煙頭,李主任一定大為光火,然後擋在廁所入口處,大喊“所有在廁所里的同學全部給我出來,都到辦公室去”。
我一直不明白,這麼優秀的高中,怎麼會有像陳誠一樣的敗類,視校規校紀如無物。陳誠說,煙,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不是一種單純意義上的習慣性動作,不是把它點燃放到嘴裡深吸一口然後從鼻孔里呼出一陣慘白的煙子那樣。顯然你把吸煙這件事簡單到違反校規這樣的低級解釋了。這就好比談戀愛不是為了討媳婦,已經上升到一種追求層次,儘管每個人的追求有所不同。就說談戀愛吧,李主任也是明令禁止的,但還是有那麼多人奮不顧身嘛!他們也許是為了最終能組成一個家庭,也有可能只是缺少異性的滋潤,更下流的是可能他們只是覺得生活太無聊,想加入一點新奇刺激……我打斷他說談戀愛和吸煙在形式上沒有任何想通之處,無非都是被禁止而已。吸煙有害健康,尤其是現在吸煙有被開除的危險,我勸你還是……陳誠打斷我繼續說,如果給我一條大中華讓我光明正大的抽,肯定沒滋沒味。你說的我可以理解,我說的你不一定理解,你站在了一種很現實的角度,完全只是考慮里利害關係才導致的最終反應,幹嘛那麼壓抑,人生在世,何樂不為?你太嚴謹啦!
我說真該讓李主任買一條大中華放在辦公室里守着你抽,不一次性抽到一支不剩就直接開除。這傢伙為自己抽煙這件事已經炮製了如此繁複的理由,多說無益。
我和陳誠誰也沒有說服誰,但我們一致認為來老班這次很仗義,包括全班同學都覺得他矮胖的身影一下在我們心目中高大了許多。
我們班主任就是那位一開始我覺得很像大學生的一手拿煙一手執筆的小個子男人。對於此君,我並非十分佩服,當然這是后話。
(十一)
陳誠於我似乎無足輕重,儘管後來他仍然口口聲聲叫我大哥,我也把他當兄弟。那些日子不悲傷,甚至可以說是很快樂,但是總讓人覺得沒什麼可談的。如果兩個男人臭味相投,那麼他們津津有味的生活在旁人看來並非也足可愉悅視聽,除非這兩個傻瓜曾經一起干過什麼蠢事,自己聽了笑不起來,別人聽了倒顯得很愉快。認識陳誠在我的回憶里顯得很無所謂,我只在乎當時我們是否真心誠意的覺得快樂,那只是一種生理上的感覺,一瞬間就過去了,雖然事後回憶起來我們同樣也會笑,但這笑和當時的笑如出一轍,沒什麼好懷念的。好比咀嚼甘蔗,咽下去了甜水,吐出來的都是渣,沒人想把那些甘蔗渣再咀嚼一遍。當然,這是其一,其二是兩個男人的過去,沒有任何煽情的東西值得細細品味,尤其是當兩個男人總是待在在一起,亟待解決的問題就是他們需要一個女人,或是兩個。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男人的世界里不可以缺少女人,而女人也不可能獨自去建立一個只有女人的王國。提及此,就不得不說一句,民國時期男女分校,的確慘無人道。
高一結束,文理分科,原有的班級建制都被打亂,我和陳誠雖然都選擇了理科,但是不再是一個班。
有一個周末我和陳誠在街道上無所事事,一路上用腳去踢人行道上翹起來的地板磚,踢到最後一塊的時候陳誠說,“大哥,你覺不覺得其實我們都需要一個女朋友?”
我當時聽了他的話很愕然,不是因為陳誠又要明目張胆違反校規,而是因為我突然想起了賈玉清。
我說,“額……兄弟啊,你看上誰了?”
陳誠笑得很堅決,揚了揚眉毛拳頭一拽,說:“大哥,靜候佳音吧!”
後來的事不言而喻,陳誠有了一個女朋友。那個女孩似乎很熟悉,彷彿在哪裡見過。有一天我在走廊上晨讀,看見她從我們教室下面走過,覺得她的背影很像賈玉清。
我覺得我已經忘了賈玉清這麼一個人,有些事只要不去想,忘記來得自然而然。也許我只是將她埋在心底的某處,一直存在着,從未被失落。
高二時候我分入九班,陳誠是十一班,劉來寶升任年級組長,同樣擔任十一班班主任。我曾強烈要求他將我划入十一班的建制,不過他解釋說,分班的問題是隨機的,也是不可以變更的。
閑下來的時候我就想,這就是命,乍看起來似乎一切經過些許的改動皆可稱心如意,至少在那樣的年紀那樣的境遇下我是這麼想的,你的命在別人那裡不過是舉手之勞。舉個例子,任何一個還差一分就達到一本線的學生都會覺得自己死的很冤枉,也許這輩子就為這一分的差距混了個二本的命,如果實在不甘心,只好多花一年的時間去扭轉乾坤,但是回天乏術也是在所難免的,說不定一年之後還是一個二本的命。這時候可想而知當事人希望閱卷老師筆尖一偏,多打了一分兩分改變自己的命運的心有多麼的強烈。然而撞在槍口之下,把你斃了大概劊子手也覺得很不忍心。細細深究,就會發現其實任何事都有其底線和原則,而且非如此不可。
有一段時間裡我覺得我很羨慕陳誠,直到他在籃球場上把自己的退給摔斷了。而在這之前,他過着一種悠然自得的生活。
陳誠一直以來視李主任如無物,這是他的氣魄所在,雖然他一直偷偷摸摸反抗着,但他畢竟沒有低眉頷首卑躬屈膝。
我的高中生活即將告一段落。在高三的那一年裡,我們瘋狂的做試題,有時候覺得自己被淹沒在題海里,只剩下一個腦袋浮在海面上時不時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以免被淹死在題海里。我們從未意識到原來在我們的生命里,原來“高考”二字佔據了那麼重的份量,超越了世間一切的情感,包括親情、友情、愛情。在高三下學期的時候,市裡一所不太起眼的高中一位女生因為不堪高考的重負跳樓自殺了。消息傳來,我們學校直接的反應就是封校,並且否認沒有這回事。要知道我們學校在整個省的教育地位舉足輕重,豈能因為這突發的事件打擊所有備戰在高考一線所有師生的熱情!如果高考敗北,誰來負這個責任?誰能為千餘學子的未來買單?雖然很多人對封校一事表示理解,但是學校此舉,可謂咸吃蘿蔔淡操心。處在風口浪尖的我們,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高考一戰,只許成,不許敗!很多的地下情侶們也採取了行動,相約在北大!傍晚里夕陽下,很少出現高三的少男少女們閑庭信步的身影。
那段時間於我差強人意。我覺得很遺憾的是,陳誠沒有能夠和他的大哥並肩作戰。
他在籃球場上摔斷腿,剛開始我也不相信。我去醫院看他的時候,已經是他的同學把他背到醫院的第三天了,陳誠躺在病床上,一條腿打了石膏被吊在前面,好像不是他自己的。
我說:“沒事吧?兄弟,高考在即呢!”
陳誠一臉輕鬆,說:“大哥,醫生說要兩個月,我就不高考了。”
我理解他,他不想坐輪椅進考場,即使考了一個不錯的成績,他也知道不能夠考軍校。這是他的宣言,也是他的夢想。他寧願再等一年,也不會放棄初衷。
自從陳誠談了戀愛,我和他就很少共同行動了。後來陳誠休學一年,自然而然地和那個女孩分手。
關於那個女孩子,也就是陳誠的女朋友,我和她僅見過一次面,有一回我在學校門口的小店裡吃飯,可巧陳誠和他女朋友也進來,我們就湊成一桌,吃了一次飯。陳誠叫她“璐璐”,後來我知道她叫沈璐,文科二班的同學,高二的時候轉入我們學校,所以高一的時候我沒有在公示欄上看到過她的名字;她是文科生,月考排名沒有她,方向不同,因而我們也沒有在一條路上相遇兩次的機會。我之所以對她印象深刻,不是因為陳誠,而是因為賈玉清——她和賈玉清如此相似。披肩的頭髮簡單地挽成馬尾,給人一種清爽乾淨的感覺,她笑起來,眼睛明亮地落在陳誠的臉上,輕輕地和陳誠說一些話,我覺得她是那樣的溫柔,然而當她牽住陳誠的手的時候,或是陳誠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的心都要咯噔一下。
一場意外讓我失去了一個好朋友,一個好兄弟。陳誠因為腳傷不得不回家休學一年,這樣的事實於陳誠自己,還有我,以及沈璐都是意想不到卻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實。
很多同學都去看望陳誠,因為即將高考,而他提前被罰出了場。無論是出於同情,還是出於關心,陳誠說他都很感激那些走入他病房的腳,他們完好,所以能超越距離,自由移動。遺憾的是他的腳竟然殘缺,即便是到門口送一送那些可愛而完好的腳的機會都沒有。
陳誠要回家了,呆在醫院的日子裡沈璐每天下了課都會去看他,那時候所有人都覺得他們幸福得讓人羨慕,在這所學校建校以來,他們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一對戀人,而且敢於明目張胆。不管是李主任,還是劉組長,對他們都沒有進行苛責或是教育,一個人處於弱者的地位,就算他做出了超出常人規範的事情,大家也覺得情有可原,不該計較。全校的師生都默許陳誠和沈璐這對苦命鴛鴦,然而最終他們還是分手了。一年後陳誠如願以償,進了解放軍大學,在他錄取的那天我已經在大學里摸爬滾打了一年,聽着他興奮的語氣,我表現得有點潑冷水的意味,那些激情和眼淚,已經很難能夠打動我了。陳誠告訴我說其實他不怨沈璐,而是感激能夠遇見她,所有人都知道她拋棄了他而獨自尋覓幸福,可是只有陳誠知道在他住院的那一段時間她已經盡了她最大的努力像一個戀人一樣讓他幸福了。那是我和陳誠唯一一次聯繫,從此之後我沒有撥打過他的號碼,我的手機也不會有他的電話。他要去實踐他的諾言,霍霍磨刀以泄心頭不平之氣,好好修理那一幫子目中無人的大頭兵;我則在大學這條滿是泥腳印子的路上且行且走,或歌或唱,為了一盞不滅的油燈。
陳誠走後我留起了鬍鬚,妄想做成一個男人,用某種方式向天地昭告。我和陳誠都仰慕水滸英雄,更敬重關聖帝君,他們都是中華傳統里家喻戶曉的奇男子,真豪傑,義薄雲天,忠勇英烈,因此在我年少輕狂的心裡,一直有一個夢。
三年的高中生活如同一個熔爐,儘管三年後我們是一般的面孔,一樣的名字,但是當我們從那個爐膛里被抽出,噴上一口水,冒出一團氣,就印上了一種叫堅毅的東西。我一直覺得在進入高中之前,我是一株即將被烈日烤焦的幼苗,可是在那個城市裡,我活得像一株挺拔的胡楊,提及此,禁不住露出一絲驕傲的神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