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買了一幢古舊的別墅。
別墅的原主人急於去美國,以低廉的價格出售住處。朱莉看了房子,很喜歡那裡的環境,而且小區里有很好的設施,她當即決定買下。
朱莉的老公在上海有公司,常年在省城和上海之間奔波,常常兩三個月才回來一次。朱莉幫他打理在省城的加工廠,但也只是偶爾過去結算一下,所以朱莉有的是時間。把別墅粉刷一新,又請了一家大的裝修公司來設計施工,兩個月後朱莉搬了進來。朱莉天性活潑,很快結識不少新朋友,聽朋友說這房子已經幾易其手,但每戶人家都是發達了才搬走,所以朱莉買了這樓絕對物有所值。朱莉聽了,只是笑笑。
搬進來沒多久,在朋友建議下,朱莉報名參加了小區里的“插花藝術班”。來這裡學習的有專職主婦,也有高級白領。而令她最感興趣的,是教插花的老師張智。
張智27歲,未婚,獨居,畢業於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專職設計師,教插花不過是興趣所至,為的是多結識一些朋友。第一天上課,朱莉坐在最前排。張智懷裡抱着一些新鮮花朵來上課,他的臉被花朵和綠葉遮掩着,幾乎讓朱莉吃了一驚。他長得太英俊了,眼神清澈,黑亮的眸子像燃燒的煤火。那雙眼睛,似曾相識。難道在哪兒見過?
看着張智修長靈巧的手指在花朵間穿梭,朱莉一直呆愣愣的,他講的什麼她完全沒聽到。朱莉覺得自己的心裡像被注入了什麼,那種甜蜜溫馨的感覺讓她彷彿回到了二十歲。張智走到她跟前,親手教她該如何搭配不同顏色的花,他的語調輕柔,彷彿唯恐驚擾了她。朱莉看到張智的右手拇指處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心突然像被電了一下。她真想親手撫摸一下那傷疤,受傷的時候,他一定很痛吧?
回到家,坐在餐桌邊,朱莉一直呆愣愣的,眼前不住地閃回張智的臉。白貓咪咪像看到了什麼東西,突然從她的腳下一躥而起,徑自跑出了餐廳。朱莉回過神,叫着“咪咪”,可貓好像壓根沒聽到,轉眼不見了。朱莉起身,打開所有房間的燈,並拿出鮮魚來引誘白貓。可咪咪就像隱形了一般,到處都找不到。朱莉站在客廳中央,無可奈何。突然,她聽到地下室有動靜,傳出“通”的一聲,好像什麼東西砸到了地上。
朱莉走下樓梯,藉著昏暗的燈光來到地下室。地下室放着幾隻舊箱子,是老公上學期間的一些雜物,他一直捨不得扔,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待修的藤椅、木床、凳子等。朱莉打量四周,叫着咪咪,可全不見貓的蹤影。朱莉正要上樓,突然聽到一聲“喵”,從地底傳來,幾乎嚇了她一跳。朱莉轉過身,疑惑地看看地,地下室下面難道還有空間?
定定神,朱莉聽到了第二聲“喵”。她皺起眉,將木箱、藤椅等東西堆放到地下室中間,然後逐一敲着牆壁。角落裡,朱莉看到牆上掛着一幅畫,畫上是個男孩,眨着大眼睛的男孩一動不動地望着她,眼神中充滿渴望。朱莉搬來之前曾想把畫扔掉,可當她與男孩對視,卻發現他的眼神如此孤單,如此渴望溫暖,幾乎在一瞬間打動了她的心,於是朱莉把畫保存在了原處。
伸出手,朱莉輕輕摘下畫。剎那間,她呆住了。牆,是空的,那裡有一扇窗子,不知通向何處。朱莉把畫放到地上,身子探過去,翻過窗子,看到下面又是一層樓梯。四周漆黑一片,朱莉的心提了起來,不由得有些恐懼。她想回頭,找些東西來照亮,就在這時,她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陣的哭泣。那聲音時斷時續,卻揪人心肺。循着聲音一直往下走,朱莉的手心沁出一層汗來。遠處,有淡淡的光暈,一個男孩蹲在牆角,顯得無助而孤單。
朱莉走到他身邊,蹲下身問他是誰?為什麼要哭?
男孩抬起頭,朱莉呆住了,是地下室畫上的男孩。他抽泣着說自己叫張智,他的媽媽失蹤了。朱莉怔怔的,突然想到了教插花的張智。對,就是畫上的眼睛,怪不得似曾相識。朱莉呆愣片刻,伸出手想拉張智起來。張智站起身,朱莉看到他的拇指在流血,血一滴滴落到地上,很快積成小的一窪。
“你的手受傷了?”朱莉問着,眼前閃過張智拇指上白色的疤痕。
“很痛。”張智說著,左手捂住了右手。
朱莉後退兩步,困惑地看着他,突然緊緊咬了一下嘴唇。
朱莉醒了,不住地喘着粗氣,出了一身冷汗。她睜開眼,見自己躺在床上,咪咪睡在自己的懷裡。時間是凌晨兩點鐘。
原來是夢!
又到了學習插花的時間。朱莉和張智熟了些,休息時,張智把自己的手機號留給她,叫她隨時可以和他聯絡。朱莉把號碼小心地輸進手機,隨口問他的手是怎麼傷的?張智搖搖頭,說過去十幾年了,都忘了怎麼傷的自己。朱莉盯着他的眼睛,發現他的眼神中有淡淡的憂傷,卻沒有了畫像中的那份渴望。
下課很早。朱莉回到家,徑自去了地下室。打開燈,朱莉看着地下室所有的物品都被擺放到了中間,她吃了一驚。難道昨晚不是夢?她腳步遲緩地走到男孩的畫像前,手顫抖着摘下了畫像,牆上出現了一個黑漆漆的洞口。朱莉探一下頭,猶豫一下,翻身過去。
遠遠的,她再次聽到了張智的哭聲。他邊哭邊喊着“媽媽”,那哭聲令人心碎。朱莉循着聲音走到張智跟前,張智抬起頭,說他很餓,他已經餓了很久。朱莉問他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不回家?張智說有男孩欺負他,叫他野種,他們甚至放狗咬他,他的手被狗咬傷了。他害怕極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說著,他伏到朱莉懷裡,身體不住地瑟瑟發抖。朱莉撫摸着他的頭髮,問怎麼幫他?張智搖着頭,說沒有人可以幫他,沒有人能幫得了他。他媽媽死了,這個世界也死了,他看不到光亮。說著說著,張智在朱莉懷裡睡著了。
天光大亮,朱莉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大床上。她站起身,看到床上有幾根黑色的頭髮。那不是她的,她的頭髮染成了淡黃色。捏着這幾根頭髮,朱莉感到恐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為什麼會在夢裡回到張智的過去?而如果僅僅是夢,又怎麼會在她的枕邊留下證據?朱莉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覺得自己像陷進了一個謎團。
吃過早飯,朱莉抱着咪咪下樓。走進地下室,她看到一切都擺放整齊,摘下畫,畫後面是結實的一堵牆,壓根沒有出口。朱莉望着那幅畫像,久久地看着,漸漸地,她從中看出了悲凄。少年的張智有無限的心事,他一直都在渴望,卻無法得到。而他究竟渴望的是什麼?
拿出手機,朱莉猶豫許久才撥通了張智的電話。她說想請他喝咖啡,並交上自己的作業,一隻插好的花籃。張智爽快地答應了。
兩人約在名典咖啡館。朱莉捧着花籃過來,張智笑了,看着百合、金魚草、滿天星搭配的花籃,他說朱莉很有審美天分,可以提早畢業了。朱莉搖搖頭,莫測地一笑,說為了學到更多的東西,她想永遠都做不合格的學生。
張智低下頭,手指蜷縮着,桌上的咖啡一口都沒喝。半晌,他抬起頭,說他一直想認識一個和朱莉一樣的女朋友,朱莉,很像他的母親。朱莉吃了一驚,疑惑地看着張智。張智拿出皮夾,從中抽出一張發黃的小照片遞給朱莉。朱莉看着照片,上面是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和一個氣質高雅的女人。女人的臉型,眼睛,與朱莉很相像。朱莉笑笑,說自己大張智三歲,或許可以做他的姐姐。
張智沉默着,朱莉用湯匙攪着咖啡,低聲問:“你手上的傷疤是被狗咬的,對不對?”張智一哆嗦,突然縮回手,警覺地看着朱莉。
“你母親去世了,很多年,你一直都在默默地流眼淚。對不對?”朱莉又緩緩地問。
張智站起身,冷冷地看着朱莉,突然轉過身,拂袖而去。望着他的背影,朱莉呆愣了半晌。看來有關張智的一切是真的,可她怎麼會知道這一切?
天黑的時候朱莉才回家。她疲憊不堪地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頭。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機響了。是張智打來的。他向她道歉,說白天自己太不禮貌了。他帶了瓶酒,如果朱莉接受他的道歉,請現在打開門。
朱莉走到窗前,果然見張智站在門口,懷裡抱着一瓶葡萄酒,正仰頭朝上看。
為張智開了門,朱莉拿來兩隻杯子。喝下幾杯酒,張智說他的童年很不幸,他是私生子,母親在他十歲那年去世,他常常覺得自己是被這個世界拋棄的人,怕黑,怕冷,怕孤單。他渴望愛,從小就渴望,可他從未得到過。他是遊離於世界之外的人。
說著,張智眼裡流出淚來。朱莉緊緊攥住他的手,撫摸着他的後背,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於是將他緊緊地摟在懷裡。張智的臉頰冰冷,身體也是冷的,他的手,像結了冰。朱莉不住地撫摸他,親吻他,竭盡全力給他想要的溫暖……
不知睡了多久,朱莉從夢中驚醒。她欠起身,看看錶,是凌晨兩點鐘。張智在她身邊睡得很沉。朱莉裹了件衣服輕手輕腳出門,徑自走到地下室。地下室又變成她收拾過的模樣,東西都堆在中間,那幅畫擋着窗口。
從窗口爬過去,朱莉又聽到了張智的哭聲,那聲音無助而絕望,幾乎令人心碎。朱莉來到他身邊,將他緊緊摟在懷裡。張智舉着兩手,手上沾滿了鮮血。他抽泣着對朱莉說,他殺死了他的媽媽,他恨她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他的父親拋棄了她,而她對父親的報復就是生下他的兒子,然後無休止地虐待他。她精神受了刺激,她要他替父親償還欠她的一切。她總是把他丟在地下室,然後鎖上門,讓他待上一天一夜。他又冷又餓又怕,只有聽到自己的哭聲讓他感覺到自己還活着。終於有一天,他再也無法忍受,他殺了她,把她拋進了後院的井裡。
聽完張智的講述,朱莉一下子驚呆了。她突然放開張智,驚恐地後退着。張智縮在角落裡,向她伸出手,哭着說:“求求你,別離開我。”
朱莉的心跳得像地震一樣,她緩緩地退到窗口,轉身翻過去,急匆匆上樓。
快到門口,地下室的門突然被關上了。朱莉的額頭沁出汗來,她看到張智站在門口,一步步向她走近。他的眼神空洞,高大的身影似乎要覆蓋她。朱莉搖着頭,心提到了喉嚨口。她語無倫次地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她這是在夢遊,她只是在夢遊。
張智停住了腳,看着她說:“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這幢房子,是外祖母留給母親的,我在這兒住了10年,一直到母親死。在地下室里,我生活了很長時間。母親死後,房子被舅舅要了,我被送給別人領養。你一定不知道,別墅後面的一株柳樹下,還有一口井。那裡的水曾經是能飲用的,後來被填上了。”
朱莉仰着頭,恐懼地看着張智,她聲音顫抖着說那不是他的錯,他太小,不應該受到懲罰。張智微微一笑,說他的懲罰已經到頭了,27年,他一直活在黑暗裡,他需要解脫。說著,張智轉過身,打開地下室的門。朱莉哆嗦着跟在他身後,她看到張智越走越快,一直走到樓頂平台。朱莉的心像被狠狠地攥了一把。張智回頭看她一眼,突然微微一笑,像一隻張開翅膀的鳥兒向樓下飛去……
朱莉喘着粗氣嚇醒了。她坐起來,滿頭的汗。床邊放着兩隻酒杯,一瓶酒已經被喝光了;枕頭上有幾根粗硬的頭髮。朱莉起身走到窗前,院子里靜悄悄的,什麼都沒有。
拿起手機,朱莉給張智打電話。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不到8點鐘,朱莉早早來到教室。一個熟識的女人神情詭異地走到朱莉身邊,邊搖頭邊說:“真是不可思議,這消息太令人吃驚了。張智死了,他在床上割了自己的手腕。”
皮包從朱莉的胳膊上滑落下來,她呆住了。
回到家,朱莉急匆匆跑到地下室。摘下畫,後面是一堵牆。朱莉找出一柄鎚子,拚命用力鑿牆。不知鑿了多久,牆突然“嘩啦”一聲,敞開了一個大洞。朱莉從洞口爬過去,一直走到洞的盡頭。朱莉叫着張智的名字,卻再聽不到任何聲音。她獃獃地站着,四周死一般地寂靜。
朱莉坐下來,雙手抱住頭,淚流滿面。她不應該放手,她應該留住張智。這是她的錯,就像以前她因為懦弱因為自私因為恐懼而犯下的許多錯一樣。
遠遠的,朱莉聽到了一個細微的聲音。是張智:我終於解脫了,從黑暗中解脫了,沒有了渴望,也就不再恐懼。
朱莉回過頭,嘴唇顫抖着:這是真的嗎?可你為什麼把我留在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