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博客
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朱朱的博客紅遍大江南北,點擊率以百萬計上升。這倒不是因為她的文筆有多麼漂亮,暴露了多少隱私,而在於她寫出了驚世駭俗的文字。這些文字顯得粗糙,卻真實得令人驚栗。
朱朱從她3歲寫起,一直寫到了7歲。在她3歲時,父親死了。空蕩蕩的家裡,只有她和父親。母親出差,父親突發心肌梗塞,他臨死前,牢牢地攥着她的手。在父親的屍體旁,朱朱守了三天。她不停地哭叫,一直到母親回家。
母親把父親的死全都歸罪於她。朱朱的地獄生活開始了。她不敢關上房門,因為母親不許;她不敢發出聲音,因為聲音讓母親煩躁;她甚至不敢坐到飯桌前,母親會拚命往她嘴裡塞東西,一直塞到她要嘔吐。後來,她被囚禁在儲物間,嘴上貼了膠帶,綁在了椅子上。一個男人進了她的家,一天一夜。男人走了,朱朱被放了出來。那年她4歲。
男人經常來見母親,她被鎖在自己的房間,不發出一絲聲音,就像睡熟的老鼠。可惜,好景不長。一個深夜,她在夢裡發出驚呼,她哭喊着叫着“爸爸”。這聲音嚇了男人一跳,以為鬧鬼。當他知道女人有個4歲的女兒,他再也不來了。母親揪出女孩來踢打,趁着天黑,為她灌了藥水。
朱朱變成了啞巴。
女孩無法再去幼兒園。她每天倚在陽台的欄杆邊數着天上的雲朵。她瘦得皮包骨頭,眼睛就像兩個小黑洞。又一個男人來了,他走到她身邊,撫摸她的頭髮,說她很漂亮,然後摸出一塊糖來給她吃。母親笑眯眯地看着她,說這個人以後就是她的父親。
但“父親”深夜卻進入她的房間。她拚命踢着床鋪,嘴裡發出“嘶嘶嘶”的聲音。聲音驚醒了母親,她披散着頭髮跑過來,打開燈。“父親”離開了,說不過來給她蓋蓋被子。她用床單遮掩着裸體,淚水流滿了臉。母親坐在她的床邊,冷冷地看着她。“父親”持續對朱朱的騷擾,只要母親不在家,他就會進到她的房間。她驚恐地逃,他威脅說如果她不順從,他會告訴她的母親,她如何地不乖,他還要離開她們。
她的門被“父親”鎖上了,母親一直等在門口。
“父親”打開門,整理衣服。母親呆愣愣地瞪着她,她走到朱朱的床邊,朱朱縮在床角,瑟瑟發抖。母親一把拉起她,將她揪到陽台上,用力按下了她的頭。朱朱倒着看地面,一陣陣地眩暈,她的喉嚨里發出混雜的聲音,驚恐不安。幾秒鐘后,母親的手一松,接着雙手用力,女孩栽了下去……
朱朱昏迷了,卻沒有死。她摔斷了腿,成了跛腳。
那年她7歲。
朱朱的博客一星期超過了一百萬的點擊,兩星期達到了三百萬,一個月過去,竄到了一千萬。
但朱朱卻消失了。很久,她再未更新過博客。眾多的網民關心着女孩的命運,她寫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該是怎樣殘酷的生活?
有許多人給朱朱留言,或同情或聲討或憐憫,直至半個月後,朱朱才重新出現。這次,她在博客的末尾寫了這樣一段話:
這一個多月來,寫博客就像揭開自己的傷疤。回頭再看那血淋淋的現實,照例讓我驚懼。但我一定要寫下去,讓人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地獄般的母親。那罪惡的血,也許就流在我們的身上。
文後附着一行小字:朱朱,女,居於S市,啞女,跛足。
不到半天的工夫,博客網站因為大量網民的湧入服務器幾乎癱瘓,千萬網民跟貼聲討朱朱的母親。有人提議,大家要行動起來,揪出那個女人,讓所有的人都唾棄她;要把她的照片發到網上,打上大大的字:罪惡。
筲 尋找朱朱 筲
新周報實習記者李桐疲憊不堪地回到家,扔下包,坐到了沙發上。老總交給她一個特別任務,要她一定採訪到朱朱。朱朱就在本市,到現在為止,沒有一家平面媒體對朱朱有過翔實的報道,而朱朱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自打寫下確認博客為自己的經歷那段話后,她再未出現。所以,如果新周報把朱朱的情況報道出去,報紙一定會銷量大增,到時候不僅李桐會被報紙正式錄用,而且還會得到豐厚的獎勵。
李桐坐了半晌,起身洗了把臉。當實習記者的日子很不好過,一切都不熟悉,而經驗,需要自己慢慢積累。這時,手機響了起來。是母親打來的,要她過去吃晚飯。大學畢業后,李桐與要好的女友合租了一套兩居室,搬出了家,只在周末回去看望母親和姐姐。這陣子忙,連電話都沒顧上給母親打。
一進家門,就聞到燉排骨的香味兒。李桐吸吸鼻子,走進客廳,問:“姐姐呢?”母親說她在自己屋子裡。
李桐推開門,見姐姐在床上坐着,在縫一件嬰兒內衣。這件內衣,姐姐已經縫了5年。5年前,她從新疆回來,狀態很不好。起初她總是歇斯底里地哭,後來便是發獃,安靜地坐着,有時候一坐就是半天。近兩年,她的情況大有改觀。穿乾淨的衣服,頭髮也是乾淨的,臉上沒有一絲污垢,就像普通女人。偶爾,她會出門。
“姐姐,出來吃飯了。”李桐輕聲說。
姐姐抬頭看她一眼,臉上有着孩子氣的微笑。
李桐擺好餐桌,心裡沉甸甸的。她之所以不願在家住,也和姐姐有關係。她讓李桐感到壓抑。從小到大,姐姐因為性格內向,身體柔弱,母親一向偏袒她。長大后,姐姐變得任性嬌縱,事事只順着自己的意願,以至後來她跟着一個流氓去了新疆。每每看到姐姐獃滯地看着母親,李桐就覺得透不過氣來。這就是她對母親愛的回報?母親將她養到23歲,然後她去新疆待了8年,回來時竟像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嬰兒。李桐為母親感到悲哀。
吃過飯,李桐陪母親坐了一會兒。母親問她最近怎麼不帶男友過來?李桐說他很忙,剛進了一家軟件公司就安排研發,經常加班。母親放心地點頭,對她說姐姐最近很奇怪,有時候,她覺得她就像個孩子。李桐搖頭,說看上去姐姐比以前好了很多。的確,如果不看她的眼睛,你不會知道她的精神有嚴重問題。
回到住處,李桐上網查看博客。直到凌晨,她讀完了朱朱所有的博客。7歲的小女孩,沒有愛,沒有歡樂,就像一個飄渺的影子在網間遊盪。她是誰?今年多大?她所寫下的,真的是親身經歷?
李桐打電話給男友。他還沒睡,她要他一定查到朱朱的IP,最好查到具體地點。男友說這很困難,李桐說再難也要查到,否則她沒飯吃。
早晨醒來,李桐看到一直開着的電腦里有男友的郵件。他查到朱朱最近一次登陸,是在西門街的外星球網吧。
李桐的心跳得很急。外星球網吧就在離她家不遠的地方。難道朱朱就生活在附近?沒顧上吃早飯,她拎起包騎着車子直奔網吧。
外星球網吧剛開門。李桐開門見山,問最近兩個月,有沒有一個行為怪異的女孩或女人常來網吧上網?她在網上的名字叫“朱朱”,是個啞女,跛足。老闆看着李桐,搖搖頭說沒注意,不過最近幾天曾有人來打聽過。也許網管知道。
網管終於來了。說他見過一個女人,她來過十多次,先是坐在電腦前發獃,後來開始打字,很慢,人看上去怪怪的。
“怎麼個怪法?”李桐問。
“她的跛腳有點兒怪。另外,她從來不說話。我沒聽她說過一句話。”
“看到過她的身份證嗎?”李桐又急切地問。
網管笑了,說她的樣子看上去三十多歲,這麼大年齡,用不着看身份證。
筲 揭開面紗 筲
連着一星期,李桐每晚都在外星球網吧上網。她期待奇迹出現,她不相信朱朱會真的銷聲匿跡。可一星期過去,朱朱再沒有出現,李桐有點兒失望。
深夜,和女友蹦迪回來,在半路看到如流水般的廣告牌,李桐猶豫一下,叫女友獨自回去,她打車來到外星球網吧。
李桐裝作找人的樣子,在黑暗的房間里經過一台又一台電腦。如果朱朱不在,她馬上回去睡覺。長長兩排,沒有一個像朱朱的。突然,在角落裡,李桐發現一個女人坐在電腦前,開着朱朱的博客,在往上面敲着字。李桐狂喜,走到近前,剛要搭話,卻一下子驚呆了。
那個人,神情獃滯地看着電腦,身子一動不動。
李桐半天沒回過神來。她萬萬沒想到,竟然是她!竟然會是她?!她應該想到,她跛腳,她不說話,她就住在附近,還有,她曾經是一所電腦學校的老師。
十分鐘后,“朱朱”站起身,一跛一跛地往外走。李桐在身後叫住了她。
“姐姐。”
姐姐回過頭,見是李桐,臉上綻開微笑。李桐說想跟姐姐好好談談,兩人去附近的小公園怎麼樣,姐姐點頭。
來到公園,坐到樹叢中的一個長椅上,李桐問姐姐什麼時候開始上網,姐姐用手語告訴她在三個月前。李桐問朱朱的博客是她寫的,姐姐點頭,很用力地點頭。李桐盯着她,突然霍地站起身,憤怒地質問:“為什麼這樣寫母親?為什麼這樣污衊她?你遭到過她的虐待?即使你跟着那個混賬男人去了新疆,傷透了媽媽的心,她打過你還是罵過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母親?!”說著,李桐失聲痛哭。
姐姐目光獃滯地看着遠處,一言不發。半晌,她拿出紙,筆,寫下一行字:媽媽是惡魔,她打我,小時候,她喝酒,把我吊起來毒打,爸爸的死,也是因為我。
李桐看着這行字,突然抬手給了姐姐一個耳光。她兇狠地盯着姐姐的眼睛說:“我知道你精神不正常,可你不能污衊母親。父親早早去世,是母親獨自養大了我們。為了我們,她付出了自己的一生!你走後,你知道媽媽哭了多久?你一走兩個月,電話都不打,媽媽常常做噩夢,醒了就是哭。因為你,她才四十歲眼睛就花了。天冷了她念叨你,天熱了她念叨你,做一碗紅燒肉她也要念叨你。難道她就是這樣虐待你的嗎?這就是她對你的虐待?!”
淚水順着姐姐的臉流了下來。突然,她張開嘴巴,張了半晌,結結巴巴地說:“媽媽,媽媽是李眉。”
李桐驚呆了。她看着姐姐,整整五年,她第一次聽到姐姐開口說話。從新疆回來,她再未說過一個字,醫生說她受了強烈刺激,恐怕已經喪失了語言功能。想不到,現在她竟然開口了。可李眉是她的名字,為什麼說是她的媽媽?
“我,我有全世界最惡毒的媽媽。爸爸死了,媽媽打我,每天打我,她喝酒,拿我出氣,我待在家裡,不敢說一句話。有男人來家,媽媽把我鎖起來。後來,她把我從窗口扔出去,我摔到了石頭上,摔壞了腳。”姐姐流着眼淚,抽泣着說。
李桐驚懼地站起身,問姐姐到底是誰?姐姐仰起臉,神情獃滯地說自己叫阿朱,媽媽叫李眉。李桐指着自己問是誰?姐姐晃着臉,半晌說:姨媽。桐桐姨媽。
李桐搖着頭。半晌,她蹲下來,看着姐姐:“阿朱,你已經死了5年了。你是失足墜樓的,這和你媽媽無關。”
姐姐搖搖頭,拚命搖着頭,說:“我沒有死,我只是摔傷了。看,我只是跛了腳。媽媽想殺了我,可我沒死。我沒死。”
李桐一把抱住姐姐,淚如雨下。13年前,姐姐離開家,跟隨男友去了新疆。結婚三年,姐夫有了外遇,不再回家。姐姐獨自帶着女兒阿朱生活。她們的日子很不好過,姐姐漸漸精神失控,脾氣越來越暴躁,動輒打罵女兒,有時候還把她關起來,一關就是一整天。阿朱常餓着肚子,怕挨打,不敢出聲。5年前,阿朱失足墜樓,當場死亡。那年她才7歲。阿朱死後,姐姐抱着她的屍體,整整抱了三天三夜。從那以後,她成了跛足,再未說過一句話。
阿朱的一切,不過是姐姐的想象。被負疚感折磨,她將自己和女兒易位。她不肯承認丈夫拋棄了她們,所以,在她的筆下,丈夫死了;為了對女兒贖罪,她成了惡魔的化身。她希望女兒還活着,在想象中,阿朱墜樓,只是摔成了跛足。
她完成了所有的想象,於是她不再說話,她一跛一跛地走路。李眉,變成了女兒阿朱。
李桐看着獃滯的姐姐,心如刀割。她扶起姐姐,緩緩地帶她回家。坐在姐姐的房間,指着阿朱的照片,李桐說:“姐姐,這才是阿朱,她已經死了。我知道你心裡難過,你愧疚、自責,認為阿朱的死都是自己的過錯,認為自己不配做一個母親,你想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痛恨你,指責你,唾棄你。可這能讓你解脫?你別忘了,你自己也是女兒。你難道看不到媽媽的頭髮已經全白了?看到你的樣子,她多難過?她認為是自己的失職才讓你精神失常,是自己能力不夠,才沒有讓她最疼愛的女兒幸福!她每晚都在為你落淚。”
李眉似懂非懂地看着李桐,突然轉身,看到了推門而入的母親。她呆愣愣的,半晌,嘴張了張,輕聲喊了句:“媽媽,我,我,我是阿眉。”
剎那間,母親的眼前一片模糊。她趔趄着上前,一把抱住了女兒,忍不住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