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希姆萊的目光從被驅趕上岸的那些人臉上一一掠過,他先是深情地看着依然穿着囚服的哈伯博士和攙扶着他的兩個學者;再看着並肩而立、剛結識沒多久的劉氏兄弟。他的目光充滿着坦蕩、充滿着視死如歸的無畏。
“說,你怎麼想到逃跑的?誰指使你逃跑的?”松井厲聲吼起來。
希姆萊薄薄的嘴唇勾起一個嘲諷的笑意:“我什麼時候逃跑了?”
“你這不是逃跑?過李家溝封鎖線,還是被我們抓住了,你還有什麼話說?”
“這可不是逃跑……每一個中國人和猶太人,一旦知道你們的陰謀,都會拍案而起,去投奔……”
“投奔什麼人?”
“我在上海就學會唱一首歌,那首歌使我知道,東北還有這樣一支隊伍……”希姆萊說著說著用中國話輕聲唱起來,“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前面有東北的義勇軍,後面有全國的老百姓……哈哈!我是去投奔東北義勇軍,拿大刀砍鬼子的呀……”
松井的指揮刀高高舉起,“嘶啦”一聲狂吼,刀劈下去了,可就在要接觸希姆萊頭的一瞬間,他的手腕一翻,刀的平面拍在希姆萊的腦門上,希姆萊的腦門被打得皮開肉綻:“今天就看誰砍誰!”
希姆萊的頭垂下去了,但立刻又被刀柄頂了上來。可那張臉依然在笑,笑得臉上的縷縷血絲化成燦爛的鮮花,他依然在一句又一句地唱着《大刀進行曲》,句句清晰,字字分明……
通過自己的手,劉湘雲感覺到,劉寶森的身子在發抖。
“好漢,好樣的……”劉湘雲從心底里湧上這個聲音。
“聽着,世界上只要大日本帝國想辦的事,就一定要辦成!順天皇意志者存,逆天皇意志者亡。東亞以色列國一定要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來。希姆萊,我可以饒你不死,你現在可以哀求哈伯博士,念你們同是猶太人的份上,求他救救你。只要他答應配合我們好好完成這次考察,我們就饒你……”
希姆萊的頭高高抬着,他的目光與哈伯博士的目光相遇了。就在這一瞥之間,他們交流了所有的想法。於是,希姆萊又燦爛地笑了:“有這個必要嗎?讓哈伯博士配合你們進行以色列建國選址的考察,只要是猶太人,自然十分樂意的。不過,如果是你們日本人牽頭,那恐怕要換一個地方了。比方到北海道……日本國割出一個北海道來給我們建以色列國,大小正合適,一定會皆大歡喜的……”
“難道滿洲的不好?你們看,這裡的土地肥美、物產豐富……”松井晃着刀。
“如果是蔣介石或者毛澤東請我們來,那自然順理成章。可惜今天這是一個小學生也看得要發笑的荒唐劇:一個強盜闖進鄰家的園子里,再把鄰家的園子賣給別人建立國家,這個世界還有公理二字?”
希姆萊接着又把這番話用希伯來語說了一遍。這是專門講給哈伯博士一行人聽的。他這裡話音才落,三個猶太學者就鼓起掌來。掌聲一直響了好久。
松井後退一步,那張驢臉一下子拉長了:“看來你不想活了——”
希姆萊抬起頭,笑對那把屠刀:“來罷,在上海我就見過日本人怎樣用刀劈中國人。”
松井的刀偏偏又落進刀鞘。只見他揚了揚戴白手套的手,兩個軍曹把手裡的皮帶一松,那兩隻大狼狗就躥了上來,呼呼兩聲,就從希姆萊腿上撕下兩大塊肉。
這時,有一個戴着眼鏡,佩少佐肩章的日本軍官走到哈伯博士面前,他很有禮貌地鞠了一個躬,亮出一口脆朗的德語:“我叫池田秀人,戰前曾在哥廷根大學留過學。今天,我奉命來照料老師,老師如有什麼要求,只管吩咐……”
哈伯望着這個突然冒出來自稱為學生的日本人,手往前一指:“我只有一個要求,立刻停止這個暴行!”
“這……”池田抓抓頭皮,“恐怕要老師自己去說,松井大佐不是只等着老師表個態嗎?”
哈伯博士火了,他轉身對兩個同胞說:“是我錯了,我怎麼會去要求惡魔行善?走,我們回船去!”
哈伯博士在兩人的攙扶下,轉身往回走去。
池田用一串日本女人才用的碎步急步攔到哈伯身前:“老師,這樣不好,你太固執了,這樣對老師沒有好處……”
哈伯站住了,犀利的眼睛盯住眼前這個娘娘腔的日本人。
“我要什麼好處?我都七十開外了,在煤氣室門口都排過一回隊了,我什麼都不在乎。告訴那個松井,他在我身上什麼也撈不到!”
池田什麼話也沒有了,他望着松井,搓着兩隻手。
松井對兩個軍曹做了個手勢,把半死不活的希姆萊留給他們喂狼狗了,然後白手套一揮,說:“統統地回船!”
人們走出老遠,仍可聽到劇痛中的希姆萊用來當慘號的高歌:“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望着鼻子里往外直噴粗氣的劉寶森,劉湘雲長嘆一口氣說:“吾輩羞煞……”
七、巧巧的心愿
蘇巧巧只有把眼淚往肚子里咽。
在這兩個受盡凌辱的夜裡,她不止一次想到了死。她曾與阿娟和阿秀約好,明天一早,姐妹仨手拉手閉着眼睛一齊往松花江里跳。誰知第二天一早就發生走失希姆萊和後來的血染寶華洲的一系列變故,就把這事擱下了。
姐妹們回到船上時,只見先她們一步回船的三個猶太人畢恭畢敬地站在他們的唯一真神雅赫維神像前,極為虔誠地行着祈禱之禮。剛才在寶華洲上,這三個猶太人大無畏的浩然正氣使她們肅然起敬。從跟他們風雨同舟開始,這三個猶太人對她們秋毫無犯,見面時那目光中充滿着的同情,巧巧對他們就有了好感。在這個世界上,讓她敬仰的男人實在太少了,男人帶給她的只有屈辱與失望,比方劉湘雲,她就暗暗發誓,這輩子再也不理他……
她活了短短的二十五年,這二十五年中間,她遇上數以千計的男人……她也是好人家出身,父親是東北軍的軍官,她在少女時是個可愛的小公主。她在瀋陽一家英國傳教士辦的名牌中學讀書,她的英語學得全校最好,她站在台上,用熟練的英語,當著一千多家長和全校師生的面,朗誦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贏得了多少掌聲和鮮花?可是,九一八關東軍突然炮轟瀋陽,父親炸死,母親變瘋,轉眼間改變了這個少女的一切……她被日本人誘騙去當慰安婦,那時她才十七歲。當她看到近一個連的日本兵在外面排着隊要來作踐她時,她嚇壞了,一頭撞在一隻空的炮彈箱上,頓時血流如注,昏死過去。日本人以為她真死了,把她扔到一個煤礦的萬人坑裡。直到半夜,她才醒來爬了八里路……這以後,她又吃了許多苦。那個收留了她的工頭是個偽君子,沒等她傷好,就強姦了她,事後還把她賣到長春的藏春塢……
這以後的七八年中,她遇到這麼多的男人,都無非是把她當作洩慾的工具。包括鄭孝胥、劉湘雲,全都是靠不住的人。最後,她絕望了。
現在,蘇巧巧站在一邊,肅穆地望着三個她所崇敬的人正在進行莊嚴的宗教禮儀。她在想,人有了信仰該有多好?此時此刻,這三個大無畏的猶太人在他們的神明前許了什麼願?
就在這時候,松井大佐正從這裡路過,他與蘇巧巧擦肩而過時,向蘇巧巧打了個招呼,要她跟他走,他有事關照。日本人上船后,松井一眼就選中了她,巧巧實際上被他包佔了,這一來,別的日本人就不敢染指。
蘇巧巧跟松井進了他的艙房。
“坐。”松井下巴一抬,態度出奇地和善。
蘇巧巧忐忑不安地坐下了。秀美的眼睛怯生生地垂着。
“我有求於你。”松井說的是日語。長春城裡的賣笑女大多不會寫或認日文,卻能用日語會話。
“請多關照。”蘇巧巧又惶恐地站起來,深深地鞠了一躬。“坐,坐。”松井說,“我不瞞你,我對那幾個猶太人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先前,在寶華洲上,我本想來個殺雞儆猴……可他媽的那老東西不怕死。人到了連死都不怕的時候,還能用什麼辦法使他就範?看來硬逼是不行了。我想請你出馬……”
“不不,我肯定不行,哈伯博士年紀那麼大,對女人已經沒有興趣……”蘇巧巧驚恐地叫起來。
松井站起來,並向前傾過身子:“不,據我所知,男人活到一百歲,仍然會有這方面的念頭。在寶華洲上,在沒有看到希姆萊之前,我已經注意到,至少有四次,哈伯博士轉過頭來用目光探究你的大腿。寶貝,你難道不知道,你那兩條腿有多麼迷人?那簡直是天生尤物……我想,你的大腿能拯救大日本帝國這一神聖的事業。聽我的話,使出你的渾身解數,把那副老骨頭揉軟……我已下令全船的日本人,包括我在內,不再碰你一個指頭。以便你有更多的時間接近那個老頭。你在船上享有絕對的自由,比方你在半夜裡也可以去灶艙為那老東西煮咖啡做夜宵……功夫不負有心人,你會成功的。事成后,我將大大地獎勵你,你願意從良,我可以把你贖出來……“
巧巧想這樣也好,至少這段時間身子清閑了。而且,可以隨便走動,說不定可以為那些受人敬仰的人做點什麼事。他們人生地不熟的,語言也不通,肯定很難……
巧巧點點頭:“我試試……”
松井大喜過望,拍拍她豐碩的屁股,說道:“寶貝,你肯定能成功。去吧,老頭兒要走動,你扶着他,老頭兒要吃,你去為他做小灶。他的一切活動,你都用不着迴避,你就是他的影子。如果你還能弄清,是不是有人在影響他,比方另兩個猶太人中,是不是有共產黨,那就更好了……走,我們安排了一場與猶太人的攤牌,你現在就去攙扶他到客艙去。”
蘇巧巧起身離去慢慢走向猶太人的起居區。
船仍在以那極慢的速度航行,滿洲深沉的曠野,正慢慢從松花江兩岸推過來,又向船尾擴散開。
江風一吹,蘇巧巧眼角掛起晶瑩的淚珠。蘇巧巧不去抹它,就這樣雙眼含淚站到哈伯博士洞開的起居艙門外。她看見,老人正在伏案疾書。
“老師,救救我……”當年熟習的英語起了作用。蘇巧巧哀哀地說。
哈伯轉過身來了。一個國際知名的大學者,他當然會英語。摘下老花鏡,他認出來是同船那些跟日本人廝混的煙花女子中的一個。
“那些日本人纏得我沒法活了,只有逃到老師身邊,他們才不敢來……”
哈伯皺起眉,朝外揮揮手:“請別來打擾我,年紀大的人喜歡清靜。”
“那麼,我就靜靜地站在這裡。我不會、不會打擾老師的清靜……”
“聽你的英語,你也是個有教養的人。人應該學會自愛!”
這句英語像針一樣扎進蘇巧巧的心,她的頭抬起來了:“在希特勒的集中營里,那些受盡摧殘的猶太姑娘和波蘭姑娘,難道都不知道自愛?我正要請教老師,一個被奴役的民族中壓在最底層的婦女,該怎樣來實現自愛?”
哈伯語塞,老邁的眼睛睜大了。
“你坐,你叫什麼名字?”
蘇巧巧報了名字。她剛要坐下時,奧爾曼與魏倫丁來了,他們說,日本人有請。
蘇巧巧搶上前一步,扶起哈伯,這時固執的哈伯儘管不想讓這個女人接近,但這已是無法拒絕的既成事實了。
猶太人被引進小客艙時,松井和那個娘娘腔的池田秀人已在那兒等了。自從希姆萊失了水火,他就被弄上船當翻譯了,儘管他不會希伯來語,可他懂德語。儘管猶太人厭惡講德國話的,可也只好由他來頂了。
巧巧扶着哈伯在主客的位置上坐下,她知道自己用不着迴避了,所以,她也在一邊坐下。她看見,位置前面的紅木幾兒上,攤着許多地圖和資料。
松井用日語說:“這資料想必你們都已經研究過了。奧爾曼先生是地質學家,對於這片土地下面如此豐富的礦藏,早已感到驚訝了吧?還有,農學家的魏倫丁先生也肯定估算出它在農、林、牧業方面巨大的潛力。為了使遠道而來的客人不至於太勞累,我們已經起草了兩份專題報告:一份是《東亞以色列國第一標區地礦資源及工業發展潛力考察報告》;另一份《東亞以色列國第一標區農、林、牧業的優勢》,現在就請兩位專家過目,然後簽上名。當然,我們還起草了一份更重要的文件:哈伯先生給他的學生,美國猶太社會發言人,世界猶太人協會主席史蒂芬·懷斯的親筆信。當然,這要煩請哈伯老先生親自抄一份才能成為真正的親筆信……”
池田在用德語翻譯這段話時,松井一直在觀察三個猶太人的表情。他見他們不動聲色,便接著說:“完成這一切,你們就都成為以色列的開國元勛。我們已經決定,如果哈伯博士這次能配合我們完成這一壯舉,東亞以色列順利建國,那麼,哈伯博士將出任以色列國首任大總統;魏倫丁教授可任內閣總理大臣;奧爾曼教授可任副總統……”
哈伯接過從几案上推移過來的三份案卷,不動聲色地翻閱起來。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我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松井又補上一句。
哈伯老邁的眼睛抬起來了,花白的壽星眉抖了抖。他捲起三份文稿,交給一邊的魏倫丁,他說:“這麼大的事,終究不是兒戲,再給我們三天時間,我們需要通盤考慮一下。”
說著,猶太人起身離座。巧巧趕緊架住行動不便的老人。她的心直往下沉:老人跟先前在寶華洲時比,口氣明顯變了。是“總統”的寶座起了作用?
“不能再拖,只有這三天!”衝著他們的背影,松井從齒縫裡擠出這麼一句。
回到艙里,巧巧讓老人坐下來。
“老師,三天後……”她問,她心裡一直在忐忑。
“三天後,這個世界早沒有我們了。先前,我們就在我們的聖父雅赫維像前起過誓,我們決定步我們的同胞希姆萊之後,一齊投江……你該不會去向日本人告密吧?”
“我們三個姐妹也起過同樣的誓。”蘇巧巧說。她秀美的睫毛上掛着晶亮的淚珠。
“先前,我們想,我們一死,日本人的什麼河豚計劃都會完。現在看來,我們想得太簡單了,日本人不會善罷干休……我們一死,死無對證,他們可以偽造我們的簽字,想怎麼干就怎麼干。你看,不是連我的‘親筆信’都起草好了嗎?很多學術著作上都有我們的簽字,模仿是容易的。所以,該好好想一個魚死網破之策。如果只是魚死而網不破,那就沒有多大意義了……可惜,由於語言不通,無法取得船工們的配合……”哈伯言辭深沉。
“那些人,就別指望他們了……”巧巧說出心裡話。
“不,我認為我比你更了解中國人,十年前,我在美國講學,就有了這個認識。美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在美國的諸多民族中,有兩個民族最引人注目:他們就是中國人和猶太人。中國人在學術界的進取精神讓人震驚。連美國人也驚呼:美國人的錢在猶太人口袋裡,知識在中國人的頭腦里。我敢說,一百年後,這兩個民族,必將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中國人是不可能被征服的。你注意到那個輪機手和他高個子的朋友的目光了嗎?我注意到了,那仇恨的烈火簡直能煮沸這一江水……你去吧,代表我們去向他們表示我們三個猶太人的心跡和捍衛尊嚴和正義的決心:我們仨都願意有價值地去死……是的,就這句話。”
蘇巧巧被震驚了。她起立、轉身、離去,所有這一切完成在不言中。她的臉色木然,眼裡沒有淚,她真的沒流淚?不,那滾滾的熱淚正順着她的心尖滴落。
八、拚死的河豚
可以在船上任意走動的蘇巧巧推開灶艙的門。
艙里有三個大老爺們在準備全船人的夜餐。那自然是廚師四海師傅、總管劉寶森和他的兄弟劉湘雲。
“我要親手為哈伯博士調理一碟小菜。”蘇巧巧說,“你們有些什麼料?”
“什麼料都有。”游四海咬着他白玉煙嘴,嘴裡在咕噥着,“葷的素的,辣的酸的,吃了人要死的……”
“吃了人要死的?什麼菜吃了人會死?”蘇巧巧問得極認真。
“河豚魚。”四海抖着鬍子,敲起煙桿來,雙眼望着面前這個艷麗的女人。
“四海大哥是鬧着玩的。你能讓哈伯他們吃河豚魚?”劉湘雲幽幽地說。
“我不跟你說話!”蘇巧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世上的大老爺們不見得都跟你這般膿包!”
蘇巧巧搬了個削土豆皮坐的小矮凳,坐到游四海膝前來了。
“你的河豚魚多嗎?吃了要讓全船所有的日本鬼子、三個猶太人和我們姐妹三都死。當然,你們這四個怕死鬼除外……”“你這是什麼話?”游四海大伯用手指戳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子。
“真的,我講的是真話。你們沒資格跟我們一塊兒吃。你們吃混合面……這也是哈伯的意思。他是讓我來問你們有沒有汽油,他們想放火燒船……”
劉湘雲把頭探出艙外,前後左右看了一陣,然後才回過身來。這時,蘇巧巧已在講敘先前日本人跟猶太人會談的事以及三個猶太英雄破釜沉舟的決心。
“只有三天時間了。哈伯博士說,一定要想一個魚死網破的萬全之策。他再三說,魚可以死,但網也一定得破,網不破魚死得就沒有意義了。他說,這件事即使在日本人內部,也肯定只有極少數參與這一計劃的人才能知道。所以,這回,船上這些鬼子、連同什麼地圖資料、給懷斯的親筆信和所謂的考察報告一片紙一個字都不能留下。這樣,事後鬼子即使想重起爐灶,時間也來不及了。第二,他要求,無論多麼難,你們船工中至少要有一個人突出重圍,把這一陰謀公佈於世。哈伯說,他正在寫一封給懷斯和全世界猶太人的親筆信,這封信一定要送出去,送到美國,在明年一月,日本鋼鐵巨頭田村光三面見史蒂芬·懷斯之前,把這封信送到懷斯手裡,讓他心中有數。所以,哈伯一再叮矚,任何情況下,你們必須至少有一個人活着出去去干成這件事,至於用汽油燒船……”
“船上也沒有汽油,用柴油效果就差,一着起火,鬼子完全來得及帶了資料跳江。松花江上日本人那麼多運輸船、小炮艇,完全可以很快趕來救火……”劉寶森說出他的憂慮。
“我看,巧巧剛才說的河豚魚倒是個辦法。巧巧,不瞞你,剛才我們仨也正在合計這件事。你看,我們連河豚魚也挑選出來了。”說著,四海伯用腳撥開腳下的艙蓋,艙底下是滿滿一艙碎冰和雜魚。游四海跳下去,扒開碎冰,扯出一隻鼓鼓的蒲包,從裡面摸出一隻河豚魚來。
“怎麼會有這麼多河豚魚?”巧巧不解地問。
四海伯放好蒲包,蓋回艙蓋。他的頭抬起了,細眼睛在眨巴着:“遼河口的漁民賣魚論網,你給多少錢,他們就給你捕一網,裡面什麼魚都有。這魚估計是日本人搶的,連網都扯進來了。堆進這艙里,再從冰窖里挑上幾擔冰,吃十天半月是足夠的了。遼河口春末夏初,河豚魚特多。所以,我們這行的大師傅帶徒弟,第一件事就是教會徒弟怎麼識別河豚魚,把它撿出來,埋掉。”
“可是,我們滄洲人都捨不得埋,我們都敢吃,說真的,這河豚要多鮮有多鮮。”劉寶森說。
“在我們那一帶,關於河豚魚,還有個說法,你們滄洲有嗎?”游四海又點起煙來了。
“這倒沒聽說過。”劉寶森一邊往灶膛里塞柴,一邊抬起臉。“都說它是小寡婦四大姐變的。”游四海說,“她是個有名的烈婦。”
“在我們藏春塢里,鴇婆罵不肯接客的姑娘,就說‘你還想做四大姐’呀,是不是就是這個人?”巧巧問。
游四海點點頭:她是個漁家娘子,長得比海里的仙女還美。魚霸的三公子饞嘴貓張三看中了她,就買通海匪,沉了四大姐家的船,殺了四大姐的男人。當張三帶了人去搶四大姐時,四大姐一頭從望夫崖上栽到海里……四大姐死後,一縷香魂就化成河豚魚。她知道,每年春汛的第一網魚都要往魚霸家送,她就死命往網裡鑽……結果,饞嘴貓張三一家吃了這味兒特鮮的河豚魚后,都兩腿一伸見了閻王。所以我們那一帶,不說‘拚死吃河豚’,而說‘拚死的河豚’。而且,漁民們起網時,倒常可以看到河豚魚是頭朝里由網外向網裡鑽的。”“是啊,連魚兒都講個氣節。‘拚死的河豚’,我們今天就要做這樣的河豚魚去拚死!巧巧,你去跟哈伯說,我們定下來了,就來一個河豚魚宴。全體中國人都會記住他們的……”劉湘雲慢慢站起來了。
他送蘇巧巧到了艙外,蘇巧巧這時手裡捧着一盤新煎的魚,那是專為哈伯做的。
“人要是可以替代有多好……三天後,讓我去陪日本人大吃特吃河豚魚……”劉湘雲語調深沉,他動了真情。這不一定是為了愛,但眼前這麼個鮮美的生命就要去赴死,而且自己必須眼睜睜看着,心裡可真不是味。
“別說這種話了。反正,你心裡也不會有我……相信我,我一定會面帶笑容去吃河豚魚的。而且,我一定要哄那個松井多吃……能盼到這一天為我爹媽報仇,他們在九泉之下也能合眼了。我明天來做這道菜的時候,就會把哈伯致懷斯和全世界猶太人的親筆信交給你們。你們可一定要帶出去……”聽口音,巧巧是理解、原諒這個薄情的男人了。
“我會、會永遠想着你,想着一尾拚死的河豚的……”
巧巧向前走了,她沒有再回頭。
第二天的同一時間,蘇巧巧又來了。她果然帶來哈伯那封信。遺憾的是沒人能讀懂這封用希伯來文寫的遺書。哈伯老人還讓蘇巧巧捎來話,他也認為搞一個河豚魚宴的計劃很好。他請中國朋友放心,到時候他們一定會快快樂樂、不露任何痕迹地大吃特吃中國朋友這一份特殊的烹飪拼盤。不過,他也提醒中國朋友,河豚魚在煮熟之前,千萬要小心不要讓日本人看出蛛絲馬跡。而且,上這道特殊的菜時神態要從容,任何不自然的表情都有可能使這一切前功盡棄。再一條,由於這一封信是如此重要,希望中國朋友集中精力考慮如何把它安全送出去。他說,這件事其實比他們猶太人的死更難,千萬不要意氣用事……
艙里沒有一點兒聲音,只有大鍋里的湯,在不緊不慢咕嘟咕嘟冒着泡兒。
“其實,哈伯博士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們三個女人了……”蘇巧巧說,“別看我們受苦時,尋死覓活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難說明知盤裡是吃了要讓人歸天的河豚魚時,筷子會不會發抖。我管得了自己,可對阿娟阿秀,我沒把握。所以,我決定,這事不跟阿娟阿秀說。可哈伯博士說,不讓她們知道就是謀殺。我們跟日本人是敵對的,是你死我活的什麼手段都能用。但對自己人,卻一定要她自願,這使我很為難,真的……”
“這句話倒是個理。瞞着自己人是不好,可講開了,萬一砸了鍋……”劉寶森抓開了頭皮。
就在這時候,甬道上傳來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四個人立刻分開各干各手上的活。
阿娟一頭闖了進來,正是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她一進來就看見在艙門邊剝蔥的蘇巧巧,那顆披頭散髮的頭直往巧巧懷裡拱:“阿巧姐,我實在活不下去了……我們仨約好了手拉手一齊往松花江里跳。現在你倒好,被個老頭包了,身子閑了,就忘了我們仨一齊發的誓了。”
巧巧捧住她的頭,用手替她理了理散亂的頭髮:“又受到什麼委屈了?“
“知道那個最後上船、一副娘娘腔、叫池田什麼的人嗎?這是個下作坯、惡作鬼,一上船就盯上我了……他那玩意兒不行,用槍頂住我的太陽穴,逼我用嘴巴……他還拿煙頭燙我,燒得我渾身都是水泡……他連大白天也不饒過我,剛才還特意把一泡尿撒進我嘴裡……這日子真一刻也挨不下去了,阿秀也叫我來找你,我們仨這就去投江吧!”
巧巧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慰安婦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這些她全都知道。她一想,現在倒是個向姐妹們交底的機會。於是話鋒一轉,她說:“嚯,還想做四大姐呀,認命吧……”“姐,你怎麼也說這樣的話?”阿娟睜大了迷茫的眼睛。
“你知道四大姐是誰?”巧巧問。
“一個烈女……”
巧巧轉過臉去:“四海伯,給我們再講一遍四大姐的故事吧……”
游四海不知從什麼地方取出一隻河豚魚來,他又講了一遍“拚死的河豚”的來歷。
講着講着,阿娟站直了;講着講着,阿娟的眼睛睜大了。錚錚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肅然。灶艙里,除了沸油在泣,再沒一點聲音。
“所以,我想,我們姐妹仨手拉着手,閉着眼往江里跳是太不合算了。”巧巧說。
“你是說,我們也要鑽進網裡,毒死這些鬼子?”阿娟眼睛變得很亮。
巧巧捧起新做成的那盆菜,一手搭在她的阿娟妹肩上:“我給你說一說我的打算,還得把阿秀也找來。”
兩個嬌艷的背影消失在甬道里。
到這時,劉湘雲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九、緊要關頭
船仍在松花江上航行。
過了肇源以後,江兩岸的炮樓略為稀了一點。野曠天低,極目河山,總給人一種蒼涼之感。那不緊不慢的輪機聲,聽起來是那麼沉悶,就像此時人們的心情。
哈伯博士終於答應簽字了,固執的老頭終於軟了下來,這使得日本人大喜過望。他們答應老頭的要求:舉辦一個儀式——有關一個國家的新生,豈可草草了事?日本人立刻通知劉寶森:備好豐盛的酒菜,他們要在酒足飯飽之後,舉辦兩份考察報告和那封“親筆信”的簽字儀式,為這次“考察”打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好在這一切是事先有準備的,用不着上岸採辦。
於是,那個灶艙就熱火朝天地忙碌起來了,等劉寶森問一共需準備多少人的酒菜時,松井的回答使劉寶森大吃一驚:今晚全船十五個人,包括四個船工在內,一個也不許拉下,一塊兒吃頓團圓飯。松井想,到明天,那四個船工三個妓女都要拉到黑瞎子溝去活埋了,這最後的晚餐,何必讓他們去吃混合面呢?
日本人的這個決定對於劉寶森不啻是個晴天霹靂,這就意味着四個船工得全部去參加河豚魚宴。死,他倒不怕,只是哈伯的囑託、那封致懷斯和全世界猶太人,揭露日本人這一陰謀的親筆信,該怎樣傳出去呢?
劉寶森前前後後思考了一遍,他心思終於定下來了。他到自己艙里,取出那把寶劍,再取出自己收藏的信,到了灶艙。游四海和劉湘雲已在那裡做一些準備工作了。當然,那一蒲包的河豚魚,還沒從冰里扯出來。
“兄弟,你出來一下。”他招呼劉湘雲。
兩人依在船尾的鐵欄杆上,日本人一般不會到這個角落來。
“兄弟,看到我剛才塞到劈柴堆底下我那把寶劍和哈伯博士那封信了吧?記住那個地點,我把它留給你了……”劉寶森說著眼圈紅了起來
“怎麼回事?”劉湘雲轉過臉來,如電的目光直視着他。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