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國的東北,自古以寒冷和荒涼出名。
有個木把,叫田長順。
他們30多人,在臨江木場干山場子活,夏天放排干水場子活。可是在一個冬天,一場大雪把他們的大房子給壓倒了,他們一房子人都被壓昏了。等他們醒來才知道,他們已被俄國木營公司的人給捆了個結結實實,準備賣給“韓人”。
在被賣的路上,他領着弟兄們殺死了老毛子。於是,在山林插香立綹,成立了響馬支隊。他報號“北來”,從此活動在鴨綠江邊。
就前個白天,他的馬隊被俄國人的馬隊追散了。這一仗打得苦,他滿以為能截住老毛子給修鐵路的人發餉的“餉車”,誰知槍一響,在馬家油坊以西突然竄出一支馬隊,為首的就是老毛子哈巴恰夫快槍手。由於這一帶北來隔三岔五就出來“收拾”他們一氣,於是人家也有了準備。
北來的弟兄們一律老抬桿,引稔慢。
這種“家巴式”在當地東北地面上還算是拿得出的武器,可人家哈巴恰夫馬隊,使的一律是烏克蘭快槍。惡仗從早晨一直打到晌午,太陽正中天時,弟兄們倒下一片,俄國人又從老太太坑和庫倫一線糾集了幾個馬隊趕來。北來一看不好,招集四梁八柱說:“弟兄們,左六高粱棵子已倒,我們沒處藏身了,就此解散去貓冬。回家也行,上廟也行,‘靠人’也行,拉幫套也行。來年春起老地方‘碼人’(集合)!”說完他手一揮,大夥騎上馬,一忽悠散開。哈巴恰夫盯住北來幾個人不放,後來,北來把棉墊子捆成個人形綁在馬背上,他一鞭子把馬打飛,自個一翻身跳進沙坑裡。
哈巴恰夫的馬隊,足足追了一袋煙的工夫,等馬蹄揚起的塵埃漸漸散去,他們才知道上當受騙了。
二遠方出現了一片燈火。
在沸沸揚揚的關東老旱風中,燈光時隱時現。北來知道那是鎮。
小鎮子,他不敢奔。不是怕狗,是怕人。這一帶地面上,人人都認識他。有人甚至恨他。他打俄國人幹啥?朝廷都讓的事。再說了,人家來修路,一左一右的還可以吃“路飯”。“我日他老娘——!”北來一見鐵道,就罵,“我要把俄國人的胰子摘出來!他媽拉個巴子的。上中國修你媽拉個巴子路!多少好地,多少住戶都趕走,搬遷!”他罵人好罵個痛快淋漓。
繞開燈火,他越往燈光稀疏的地界走,心下也越沒底。總共走了兩天兩宿了,他不知道前去的是什麼地方。
遠處,幾點火亮孤零零地閃着。是人家?是孤墳上的墳燈?大風還在嚎着。有時候彷彿也累了,停下喘息。這時四野就靜了。與颳風時形成鮮明的對比。四野靜得可怕。這時,任何一點異常動靜,都會使人驚恐。
突然,前邊一個火亮一閃一閃。
鬼。他拿出對付“大邪”的招子,嘴裡念念有詞。然後順勢趴在地上。
那亮着一隻眼的東西越走越近,差點踩着他腦袋。是個撿糞的老頭。
北來“呀”一聲跳起來。
撿糞老頭“媽呀”一聲坐下去,叼在嘴上的一吸一亮的煙袋落在北來身上。“他媽拉個巴子,你嚇我一身臭汗……”北來說著,把煙袋遞過去。老頭也顫顫抖抖地說:“爺們,你也嚇我一跳……”
北來說:“你嚇我一跳,我嚇你一跳,咱倆兩清啦!”
“中!”
老頭挺樂。半夜他覺輕。睡不着就起來撿糞。
“上哪去,爺們?”
“前邊。”北來也不知上哪。
“啊喇嘛甸子。外來的還是來串親家的?上誰家……”
老東北,鄉下人都自來熟。這會兒,草匪頭子北來已和撿糞的老頭對上了煙鍋。火,一亮一紅,照亮兩人的臉。北來趕緊說:“就上西頭亮燈那家……”他是怕人家認出他來。
可能老頭老眼昏花,鼻子貼鼻子的對火中都沒認出響馬頭子來。可當他聽說上那家趕緊說:“啊呀!徐老三家。這麼說,你是他表哥?”
“是呀是呀……”
“頭八月節他就叨咕,他爹打算讓他哥來,幫他打打羊草,春天種點地啥的。不好過的日子,人一癱疤就踢燈了。當年,人家也在外混過事情?”
“咳,那算啥。”
“咋不算?北來隊伍里的秧子房掌柜的……”
北來心下一震。是他,是徐老三!那年,他的隊伍才開張,秧子房掌柜的徐老三聰明伶俐,很得弟兄們愛戴。可後來有一天,徐老三老娘捎信,說老爺子想他,要給他說媳婦。徐老三沒敢自己跟北來提,就托四梁八柱上話,允許他“拔香頭子”(退隊),回去侍候老娘,北來也沒擋沒攔。
北來心裡一亮,有奔處了。
撿糞老頭又熱情指點一番,挎起筐走下去了。北來也來了勁,拖着疲憊的雙腿一陣急走,來到孤獨的火亮小屋前,偏趕這陣兒,徐老三的狗不在家。北來一敲門,裡邊一個女人問:“誰呀?”
“我。”
“你幹啥?”
“老三在家嗎?”
“你是他啥人?”
“磕頭弟兄,我是他大哥。”
“哎呀哥,都等你啥時候了,你才來。人家尋思你不來了呢……”
大門嘩啦開了,一個女人邊系著襖扣盤兒邊走出來,手裡執着一盞小油燈。這是個三十左右歲數的女人,渾身上下的衣裳都是舊布的,但卻套不住好一身豐滿的肌體。頭髮雖然未精心梳理,可濃黑的青絲下一雙大眼睛挺打人,一笑時,鼻子和嘴角,很招人看。特別是那沒繫上的胸扣,露出一對白白小山邊緣,在燈影里,那樣子更耐人尋味。當她發現來人不是丈夫的大哥時,趕忙把燈舉向北來的臉,同時胸扣也不掩,高興地一歪頭,大膽地問:“從哪來?”
“南邊……”
“快,進來……”
北來一步邁進了屋。這才看清坐在炕上的徐老三,還有炕邊上的一副樹丫子削的雙拐。徐老三也不如幾年前了。他消瘦蒼老,貓貓個腰坐在炕上抽煙,抽得嗓子眼兒“吱吱”響。像東北農村淘氣的孩子在嚴冬着爐蓋子上烙凍土豆片子的聲音。整個他,像一堆破爛堆在炕里。
女人說:“坐這炕,那有味兒!”
北來說:“嘮嘮!嘮嘮!”
徐老三隻顧抽煙,往炕里挪挪,用手拍拍炕沿。說話費勁。他這是客氣了。他知道自己無能,在人前矮一節。那年,他離開北來的馬隊回家,爹和娘給他說了媳婦,北荒卜奎(齊齊哈爾)的小姑娘楊彩鳳,爹娘圖喜老徐家的一頭黑兒馬拴車,就作了姑娘的身價。彩鳳十九,徐老三二十八,可是媳婦娶來了,誰知這“葫蘆”就是不打籽。
三老徐家三個兒子,誰知這輩子不打籽。老大得病死了,老二媳婦跑了,老三又是如此。徐家明知是自己根上的事,因此對老三媳婦是又哄又寵,生怕人家遠走高飛。要星星不敢給摘月亮。私下裡又弄葯給老三吃。可是怎麼鼓搗也不見起色。一天夜裡,他行完房事,給媳婦挑了一缸水,做好飯,就一個人下了嫩江。早春江水入骨,他就是要糟蹋自個。媳婦找來了,把他拉上來。
後來,就一點點癱疤了。下邊都軟了,雙腿縮成了兩條棒棒,扔起來能打着後腦勺子。他勸過女人。去找一個來,北坑讓給你們。
這樣一來,彩鳳反而動了女人心,她不願離開老三。可是她就像一朵鮮花,只好乾涼着。徐老三不敢去照亮,只有心中的苦愁。
“老三,我是北來呀。”
北來坐在南炕上,這樣說。
“誰?”
“北來。”
徐老三簡直不敢相信自個的耳朵,他像狗一樣,從炕里爬過來,接過媳婦手裡的小燈,上上下下地照一氣。說:“可不是大櫃咋的……”
“嗯哪,是我。”
“啥風把你吹來啦?”
徐老三一下來了神,把兩條廢腿權當墊子,往屁股底下一塞,一把拉住了響馬馬賊頭子。又拽過煙笸蘿。說:“大櫃,自個卷,抽着……”又喊:“屋裡的,把灶坑火區着,燒水喝喝!”
女人一開始挺樂呵,可一聽說是癱疤男人的夥友,又挺散心。她想溜出去串門子去,又聽男人喊她燒水。在外人面前她又不好回絕。於是不吱聲,走到外屋。
屋裡,二位侃開了。
多少年的陳穀子爛糠,一一搬出來。癱疤男人彷彿也沒了他癱疤這回事。他感謝掌柜的讓他“拔香頭子”(指讓他以土匪綹子回家),說:“大櫃,我這一輩子記你的恩。”
“別叫大櫃,叫老田大哥。”
北來叫田長順,看看眼前,想想過去,北來也興奮了,講他南來北往領一千多弟兄打老毛子的故事。講他一千多號人讓老毛子給打花達了,不得不貓冬時,二人都哭了。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誰知,屋裡這倆男人一哭,反而震醒了外屋女人的心。
先前,她不理她那窩囊男人的夥友,可當她有意無意地聽男人也有自己瀟洒的過去,並聽到他們哭起來,她的心振奮了:別錯怪了這些男人,他們也有一顆人心呢。於是,彩鳳先是靠在門口聽;後來,乾脆端上大碗白開水,順便坐在炕沿上;再後來,她遞過一條黑里巴察的手巾,說:“都擦擦淚。你們,還算個老爺們?”
“哈哈!”
“哈哈!”
二人乾笑着。在女人面前,彷彿像兩個不懂事的孩子。說著,喝着,抽着。徐老三問:“你不走了吧?”
“往哪走?”
徐老三把煙從嘴裡拔出來,深思了一下,把煙在火盆裡邊磕磕說:“你就住下吧。這就是你家。今後,有我吃就有你造的,有我鋪就有你蓋的。你死了,買不起棺材,兄弟我用葫蘆瓢給你蓋臉……”
老三興奮得沿炕轉圈兒。
彩鳳聽到癱疤男人的安頓,上牙咬住下唇。她頭靠在門框上,瞅着灶里的火光,說:“老三,你哥倆嘮着,我炒個菜你們喝幾口!”
女人多麼利索。轉眼間土豆炒芹菜,一壺老燒酒端上來了,響馬頭子和夥友,一對一喝開了。男人一門喊:“鳳,倒酒!鳳,給田大哥夾菜!”
窗外,老風彷彿已累了。這會兒停下來。
四野靜靜的,只有徐三家熱氣騰騰。老三看出,女人異常高興。他把最後一口老酒喝進肚,說:“鳳,時候不早了,你領田大哥進小倉子里,把麻花被套夠下來。該歇着了……”
“嗯。”女人答應着。拿起桌上的小燈,回頭說:“大哥,走。”
四彩鳳在前,北來走後,走出去了。
小倉子在房東山頭,幾乎進了房后。這兒寂靜,冷落。平時沒有人來,這時更是黑得可怕。燈在女人手裡,北來不知怎麼,嚇得不敢邁步。彷彿怕走進一個深淵。
“快走幾步,你……”
女人說話的語氣中,有一種親昵和神秘。北來趕緊走幾步上去。亮處,看着女人緊緊的腰部,在光亮中擰動。
吱——呀——,小倉門被推開了。他們倆停在門口。
“你緊跟俺呀。”
彩鳳說完,一手執着小燈,一手一下子拉住了北來的胳膊。身後,小倉門“呱嗒”一聲關上了。北來覺得她的手燙人。
彩鳳回過頭來,一雙大眼睛落在北來臉上。立刻,北來感到兩團火苗烤在他的身上。他說:“彩鳳,大嫂,我說妹子你,你快夠被套哇……”
彩鳳點點頭,一步邁到那堆農具上去夠被套。可她一上,腳下站不穩,身子一歪倒了下來,北來趕緊去扶。這樣一來,小油燈不平衡,燈油淌過來,芯子一下子被淹滅了,在黑暗中她倒了過來。為了護住燈,她是擰過身子的,這一下正朝前撲到北來懷裡,緊緊地壓得北來喘不過氣來,一對緊實的“小山”抵在北來敞開的胸脯上,揉得他渾身顫抖。
他們沉默着。突然彩鳳一雙胳膊勾住了北來的脖子,瘋了一樣盤在他的身上呻吟起來……
無邊的曠野,喇嘛甸子一片寂靜。
有一股小風刮起來,倉子門口掛着的半拉葫蘆瓢,時兒呱達呱達響。
徐老三的嗓子眼“吱吱”叫着,像一隻偷喝鹽水的耗子,但他拚命抽辣辣的蛤蟆頭,一袋又一袋。
今個的煙抽得太快,不知不覺已抽了三袋。
他知道哥不來了。開始爹疼他,又怕家散了架子,就籌劃想讓二兒子來;後來老二又說上了人,就派人捎信給老三。那天屋裡的下地沒在家,所以至今她不知道男人的哥不來,家裡繁重的莊稼活全靠她一個。她認了,這是自己的命。可如今,闖來一個“大哥”,彩鳳壓抑不住內心的一種前所未有的喜悅。
不知過了多久,北來要走,說:
“被套……摘被套!”
“趕趟。”彩鳳緊緊抱住他不放。
“可他……”
“傻子。”
“誰?”
“你。”彩鳳說,屋裡被套夠用,他壓根就知道不用上小倉子里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夠下被套,往回走。在院子里看見屋裡一閃一閃的火亮。可進了屋,老三卻在南炕打呼嚕,彷彿睡得很死。
彩鳳不吱聲,把被套放在南炕老三身邊,把自己的被抱到北炕,鋪好。在黑暗中,把熱唇貼在北來臉上“叭”地親了一口,扭身上了南炕,躺到丈夫身邊睡去了。
第二天,北來說啥要走,徐老三拚死挽留。
可他,扔下一百大洋走出去。老三把大洋“嘩”地揚到院子里,罵他:“不是物,膽小鬼,看不起兄弟……”北來不顧彩鳳倚着門框,偷偷地張望他,流着淚,走向西北。
五光陰是那樣快,逼走了無數的歲月,荒原上的江開了又化了,化了又開;江道旁的柳樹毛子黃了又綠,綠了又黃;徐老三變得越來越沉默,有時他幾天說不上一句話。
南來北往的人見面第一個話題就是:“癱疤死沒死呢?”可回答都是“沒死口來”。而且總說:“快了”。這一“快了”不覺過了16年。這20來年,彩鳳生了兩個孩子,大的是丫頭,取名小英子;小的是兒子,取名小來福。
就從那,就從北來和彩鳳一塊去小倉子里取被套之後,北來時常來這,徐老三對他再也沒笑臉,又無可無不可的。他一來,北來發現老三的雙眼在暗中透出光,像荒原上的“張三”(狼)。而他一來,彩鳳就上北炕,把他孤單地拋在南炕。“操,挺吊累的!”“有那口累”。他喃喃地說著,不知是罵還是羨慕。一晃小英子14歲,小來福也9歲啦。
一個飄着小雨的夏夜,北來敲響了這房子的後窗。彩鳳趁老三死豬一樣睡實,他在北炕鋪上褥子,板板整整地放上一對枕頭,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等他。
早起,兒子去房後園子摘“天天”。回屋說:“爹!”
“啥事?”
“咱園子里有蛤蟆骨朵。”
“有嗎?”
“有,在一個大腳印里游。”
老三一愣,“是嗎?”
“嗯哪。”
“快!”
“幹啥?”
“用洗臉的銅盆扣住腳印!”
老三爬到院子里。看見兒子用銅盆扣住的大腳印兒。大大的,是他沒冒。晌午,她從地里回來,他問:“他來了?”
“誰?”
“北來這王八犢子!”
“沒,沒來。”
“操!走!上房后!”
他在前邊爬,女人跟在後。到了後園子,他一下子掀開銅盆,“吧嚓”把盆子摔在樟子上。躥起來摟住女人的腿,“咔嚓”就是一口。
殘廢人的狠招!咬。血,順着她的褲角子流下來。女人知道有嘴也不能分辯,於是挺着,不出聲。越這樣,他越咬得狠。最後,老三“吱吱”地吸着女人腿上的血,喝着,咽着,哭着;彷彿妻子的腿是那莊稼地里的甜稈……
六拾糞的老胡頭還沒死,快有百十來歲了,他心裡最有數。自從他夜裡遇着個打聽道的,徐老三的屋裡就有了個丫頭,幾年後又懷了一個小子。
這一年春起,女人在江通柳樹毛子里會了北來,實情相告,“他不傻,什麼都知道!”況且,親爹能不想自己的閨女、兒子?於是她勸他留下來。他望望一年又一年,累得有些黑瘦的女人,於是決意留下來。小棉襖不能是假(夾)的。
關東的苦春苦夏,莊家人要和老天爺靠。面朝黃土背朝天,順着壟溝找豆包,大荒全靠北來和娘們一鎬一鎬地去刨。自從男人用老銅盆扣住了他的腳印后,北來一個人睡在北炕,南炕是她和丈夫。
黑夜一來,北來心中很空虛。
他睡不實,無論如何睡不實,南炕的一點動靜他都熟悉。癱疤男人不能“那個”,但他也要“那個”。他聽見女人褲帶上那卡子晃動的動聽的聲響動靜。這是一種奇特的折磨。木幫馬賊一點點老了,黑髮間開始有白髮夾雜啦。
夜裡的“損失”彩鳳決計白天來償還北來。天苦熱死悶,荒地無邊無沿。北來在前,彩鳳在中間,後邊是兩個孩子用小鎬打疙瘩。太陽升起一杆子高了,彩鳳對小英子喊:“英子,回去做飯……”。
孩子一點點地長大了,彷彿發覺自己的父母和田大叔之間,有一種什麼。小英子扔下鎬頭,一把拉住弟弟,說:“走!”
不只是喇嘛甸子這一方一土,彷彿整個東北的荒原上就他們兩個人了。他覺出一雙火辣辣的目光。他拄着鎬,站在那裡,望着遠方的地平線,額頭上的青筋一條條暴起。
女人昏了似的,在他腳邊的壟溝里躺下,說:“長順,我這一輩子,跟他沒享一天福……”
她說著,用雙手拉住北來的腿。並用一雙熱辣辣的手幫他準備。
北來跪下來,用雙手捂住臉。
他心疼,自從他來到徐家,除了彩鳳一個人外,老三、女兒、兒子沒給過他一個安慰的目光,特別是自己的骨肉,眼瞅着依偎在人家懷裡,世上還有比這更折磨人的嗎?
“冤家,還不快點……”
女人彷彿帶着哭腔在催促他。當北來瘋了一樣撲上來時,她扭過了頭,讓淚水淌進黑土地里,這嫩江平原的荒野。
姐弟倆出了地走着走着,姐說:“弟,你等我一會兒!”
“幹啥?”
“姐的頭巾落地里了。”其實頭巾在她兜里。她不知為啥這樣。
小英子跑回來。
在地邊的柳樹毛子邊,她看見一幕,田大叔和娘。
三隻雞下的蛋,總是不夠全家人打雞蛋醬。有一次,女兒在田大叔的褂子兜里發現了紅雞蛋皮子。女兒罵:“不要臉的,饞嘴巴子黃皮子!”
徐老三整日在炕上喘作一團。
苦夏,突然瘟死了一隻雞。一條腿爛掉,就剩一條腿。燉上野菜,香香地端上來。不懂事的弟弟呀,偏滿碗翻那一隻雞腿。其實,這隻雞腿已被彩鳳埋在北來飯碗底下了。可這一切,女兒細心的眼神兒早已看到了。在桌子上,小英子把瘟雞腿從田大叔碗里“摳”出來,夾到爹——徐老三碗里。
“小要賬的,”彩鳳罵道,“你給我夾回來!”
“就不夾就不夾!”
“小死玩意,我撕了你!”
彩鳳望望日漸消瘦的北來,上去一把揪住女兒的頭髮。
女兒望着圍在炕上的狗一樣的“爹”,回身和娘對打,撕在一起,桌子也翻了,好好的一頓飯,攪黃了。誰也沒吃好。
老三嫉惡如仇。一天,他喊女兒過來,讓她把一塊黑乎乎的東西,用溫水沖開,給北來拌在飯里。女兒幹了。北來要死了。彩鳳把牛糞泡成水,把北來綁在樟子上,大頭朝下,給他灌牛糞水。足足灌了一天一宿。她用棒子捶他的肚子,他就吐。一口一口的黃水。
“作孽呀!”
她罵著,灌着牛糞水。
癱疤,坐在炕上難受地喘作一團,不理這邊。
小英子和小來福也嚇壞了。
莊稼都播下以後,又鏟了兩遍地。北來要走,彩鳳死活沒讓,於是又拖到了老秋。
自從進入秋天,家庭的氣氛出奇地和睦起來。只有彩鳳,很多天不說話。臉明顯地消瘦了。
這天晚,炒了幾個菜。北來提議:“兄弟,來,喝……”
老三往前蹭了蹭。
他也好些日子沉默不語,只有“吱吱”的響聲晝夜不停。自從那次,他讓女兒給北來飯里拌上大煙,差點把他葯死,他就開始沉默。是啊,開始不是自己暗示女人和他去小倉子取被套嗎……可是,他受不了啊!他不知自己對不對。
隨着秋天的到來,她對老三越來越體貼。這使老三心裡直發毛。在早,這本來是老三盼望的。看着彩鳳,他心裡難受。他這陣子,反而希望彩鳳對北來好點,哪怕當他的面。
“兄弟來,喝!”
北來讓着時,自己舉起杯,喝了一口。
老三往前挪了挪,給北來倒上:“那年夏天雨後,你從後窗戶進來,我不該讓孩子用銅盆扣住你的腳印兒。”
“咳,過去的事啦。喝喝!”
“那年,我不該讓孩子給你往碗里拌大煙,差點葯死你。讓你整整吐了一天一宿……”
“咳,喝!喝!”
不管老三怎麼引,北來總是所問非所答。二人彼此讓着,反而客客氣氣的。
下晚,下了一場小清雪。
老三囑咐小英子:“英子,領你弟弟上你叔伯姑家,幫他們搓苞米。”
“不想去……”女兒今天磨磨蹭蹭的。
“去!殺格楞的!”
夜終於降臨了。
大家好像都有話,但又一時無從說起。徐老三磕磕煙鍋,爬下炕。
彩鳳問:“上哪?”
“走走……”
沒處走,他就爬進小倉子睡,說是涼快。屋裡,南炕北炕只剩下了兩雙淚眼 。
“喪了良心的,你就不能留下來?”
“孩子他媽,我得走。”
“可這麼大歲數了,你上哪去呀?”
“走哪算哪……”
“你這是活活地折騰撕碎我的心哪……”
女人雙手捂住臉,喔喔地號了幾聲。
又抽泣着,問:“長順你還有啥話嗎?”
“我,想讓孩子喊俺一聲!”
“喊啥?”
“喊俺一聲爹!”
“哎,我喊你,孩子他爹呀……”
南炕抽泣,北炕嘆息,芝麻穀子的擺了一宿。一忽兒,窗影印上了東方的魚肚白。
第二天,老天響晴,北來背上放在門口的狗脖粗的行李捲兒上路了。
北來彎下腰,折了一根老蒲棒擎在手裡。
北來喃喃着:“走吧,老蒲棒。”
老光棍,背着狗脖子粗的行李卷,走向那遙遠的地平線。
(責編:南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