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的小丑
離開家去讀大學，吳家華最留戀的不是家的溫暖，不是一起打架的朋友，而是一家飯店的小丑。在他看來，那是天底下絕無僅有的小丑，是他童年少年所有的歡笑。常常去看小丑，他甚至學會了許多他的把戲，比如舞動五綵球棒。三個球棒拿在手裡，他舞得出神入化。
小丑是吳家華最崇拜的人，再悲傷的人看到他也會發出笑聲。小丑也是他心目中最神秘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兒，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每周的星期二，應該是飯店最清冷的時間。而在閔城“好運來”飯店，卻是周二最為火爆。這是一家百姓餐館，飯菜經濟實惠，而它最吸引人的，是周二的小丑表演。
小丑每個周二都來變魔術，玩球棒。他戴着高高的尖頂帽子，白色的假面，鼻子是一根長長尖尖的胡蘿蔔。他的魔術很小，可自有他的妙用。在節日會變出大把的糖果撒向大家，在平時則會變出鮮嫩嫩的蔬菜，辣得嗆人的二鍋頭，或者孩子們喜歡的棉花糖。無論他變出的是什麼，總會讓人捧腹大笑。因為他總是從最不可能的地方變出最不可思議的東西來。笑聲過後便是期待，人們會猜測，今天小丑會選中誰？誰是今天的幸運兒？
紅鼻小丑的手裡有一張魔幻輪盤，八點鐘整，小丑表演結束，會拿出輪盤。在他手指的輕輕點撥下輪盤開始轉動。一圈又一圈，輪盤越來越慢。終於，紅色的指針指向了某個數字。小丑邁着輕盈的步子走到那張桌子前，怪聲怪調地說：“就是你。我選中了你。”
那張桌前，可能是老人，可能是孩子，也可能是正在約會的年輕人，無論他們點的是什麼，一律免單。這是多麼讓人興奮的事？！
吳家華是看着小丑的表演長大的。在他的記憶中，他被小丑選中過兩次。印象最深的是過生日時被選中了，他差點兒高興得跳到桌子上。
一晃四年過去，吳家華從中戲的導演系畢業，回到了閔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好運來飯店。四年裡他忙着勤工儉學，只回來過兩次，每次都匆匆忙忙。現在，他終於有時間坐下來，等着小丑。
好運來又重新裝修了門面，看上去樸素乾淨。它門口的燈箱上不是雞鴨魚肉，而是小丑的一張笑臉。那張誇張變形的臉，只一眼就要讓人發笑。
吳家華的身邊，還有他的初戀女友，甘願放棄大城市的優越生活跟隨他到小城的淳樸女孩。這是第一次，吳家華帶她到飯店吃飯。
時間似乎過得格外慢。在眾人一波又一波“小丑，小丑，小丑”的呼叫聲中，小丑終於上台了。他和四年前一樣的裝束，甚至那根胡蘿蔔的長短都沒有變。小丑邁着矯捷的步子，左手撒了一陣煙霧，嘴裡喊着“人蔘人蔘人蔘”，右手在半空中一抓，卻抓到一根干玉米。大家哄堂大笑，小丑詫異地瞪大眼，不是人蔘嗎？怎麼成了玉米？他繞着檯子走了一圈，突然感到後背一陣癢。沒多大工夫，他癢得受不了了，撩開衣服，發現一枝玫瑰花藏在衣服里。小丑笑了，他拿着這枝玫瑰花看了許久，徑自朝着吳家華的桌前走過來。他將這朵玫瑰，別到了吳家華女友的胸襟前。
女友又驚又喜，興奮地連說謝謝。小丑朝她擠一眼說：“歡迎來到閔城。”
小丑的秘密
挽着女友的手回家，吳家華一路唏噓不已。小丑，真是個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的人。他的“幸運”總是落到最需要的人頭上。回到家，吳家華心裡突然湧出一個強烈的願望。他想了解小丑。他住在這個城市的哪個角落？他的家人和朋友都是誰？他們是不是像他一樣崇拜着小丑？
再到星期二，小丑表演結束，吳家華出門了。他知道好運來飯店有三個出口。一個正門迎客，一個偏門送菜，還有一個後門，供廚師出入。小丑不希望別人認出自己，所以，他最可能走的只有後門。
吳家華等在門口，約摸一刻鐘后，他終於看到一個酷似小丑身形的人出來。他背着一個大背包，戴着帽子，帽子壓得低低的，頭上還圍着圍巾。吳家華一眼認定，他就是小丑。
小丑走得很慢，低着頭，轉過兩條街，穿過三條小馬路，終於來到了一片平房前。這是一片已經沒有多少城裡人居住的城中村。裡面都是平房或二層樓，房子一律狹小，夏天悶熱，冬天寒冷。小丑鑽進其中一間，再沒有出來。
第二天一大早，吳家華再次來到小丑的住處。他拎着一袋水果，上前敲門。有鄰居出來，說屋裡沒人。吳家華打聽小丑的去向，鄰居說：“那個怪物，不知道跑到哪兒和人私會去了！”
鄰居的樣子有些輕慢，分明瞧不起那小丑。這時，聽說有人來找小丑，幾個人圍了過來，說他是怪胎，樣子丑得嚇人，時常自己在屋子裡又哭又笑。不過，他每天都早早出門，天很晚才回來。誰知道又去了哪兒呢？鄰居們都懷疑他精神不正常。
一連三天，吳家華都沒有找到小丑。這天，他正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地道橋邊，他看到一個老人正在喂幾隻流浪貓。那老人站起身，背有點兒駝，可手腳靈活，看身形，分明就是小丑！吳家華停下來，見小丑用毛巾將一隻小貓的頭擦得乾乾淨淨，將一盆浸了魚湯的饅頭放到它的腳邊。吳家華獃獃地看着，小丑依舊戴着帽子，嘴裡不時發出溫柔的聲音：慢慢吃，慢慢吃。
吳家華後退兩步，不想打擾小丑。旁邊一個老乞丐突然大聲朝小丑喊道：“醜八怪，天天喂這些臟貓臟狗，它們把我的東西都偷吃光了！”
小丑回過頭，吳家華突然吃驚地張大嘴巴。他看到一張駭人的臉，那張臉除了眼睛、鼻子，四周都坑坑窪窪。小丑沒吭聲，扭過頭繼續喂那些貓。
一直到天黑透了，小丑才拍拍手往回走。吳家華跟在他身後，快到家門口，小丑突然回過頭問吳家華：“你想幹什麼？”
“我，我，我想跟你學變魔術。”吳家華突然說。
小丑一聲不吭地推開門，將吳家華關在了門外。
小丑選中你
轉眼又是星期二。
天黑下來，小丑吃了些東西，整理背包，出門。門縫裡掉出一封信，小丑抽出信紙看着，手微微有些發抖。原來，有人請他去好運來吃飯。今天，另有小丑表演。小丑沉默片刻，朝門外走去。
還是第一次，小丑坐在明亮的大廳。他依舊戴着帽子，卻不是尖尖的。他還戴着墨鏡，豎起了高高的襯衣領子。除了吳家華，沒有人知道，他就是在這兒表演了二十年的小丑。
檯子上，另有一個小丑在表演。這小丑表演得有些蹩腳，幾次將手裡的球棒扔到了地上，不得不做出些滑稽的動作來彌補。四周的人發出善意的鬨笑，他們認為這是小丑逗人發笑的手段。小丑舉着球棒穿梭在餐廳，不時地東指指西指指，混淆人們的視線。
不過，令人不解的是，這次沒有魔術。小丑偷懶了！他玩過了球棒，直接就轉起了魔幻轉盤。不過，好運來的食客，早就學會了寬容。他們能原諒小丑的偷懶，甚至，他們能原諒小丑做出的一切。
魔幻轉盤像陀螺般飛快地轉動，紅色的指針轉着，一直轉着。四周寂靜無聲，大廳里就像沒有人一般。終於，那指針顫動着停了下來，指向了14號。14號桌，正是小丑的桌位。
四周響起熱烈的掌聲，尖叫聲，口哨聲。
台上的小丑走到台下的小丑身邊，怪聲怪調地說：“我選中了你。你是今天的幸運食客。”
沒戴假面的小丑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睛里就閃出了淚花。這時，整個餐廳的人突然都站了起來，朝着台下的小丑鼓掌。這個帶給無數人歡笑的小丑，這個讓大家笑了二十年的小丑，在這一刻接受了所有人真誠的掌聲。
小丑，慢慢走上台，戴上自己的假面。他晃晃頭，左手突然朝空中一指，一隻潔白的鴿子飛下來；右手朝空中一指，半天過去，什麼都沒掉下來。大家的心提到了喉嚨口，小丑，失手了？就在一愣神兒間，一隻胡蘿蔔掉了下來。天哪，那竟然是小丑的鼻子。
台下的人笑得前仰後合，有人甚至笑得捧着肚子大聲咳嗽。
這才是真正的小丑，好運來絕無僅有的小丑。
吳家華在客串了一次小丑之後，花了很少的錢拍出了自己的第一部紀錄片，《小丑選中你》。片子播出不久，就引起轟動。那些曾被小丑選中的人，一一走到鏡頭前。他們講述被小丑選中的興奮，快樂，講述因為小丑而變得格外美好的生活。有人講着講着就忍不住哈哈大笑。沒有人知道，笑聲的背後是因為一場意外毀了容的小丑，而他孤身一人，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照料一群流浪寵物身上。他把幸運送給了別人，卻忍受着人們的譏諷，嘲笑，甚至謾罵。
坐在地上，女友看着吳家華說：“小丑選中了你。”
吳家華點點頭，站起身對她說：“走，今晚請小丑來家裡吃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