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的一天,胭脂巷來了一個晃撥浪鼓的人,一個扁擔挑子的兩端,盛滿了讓小孩子眼熱的東西,紅色的蝴蝶結,哨子,白色印花手絹,還有帶濃郁香氣的雪花膏,糖果和彈弓。“咚嚨咚嚨”的聲響,引得所有的小朋友們圍觀,很多人跑回家,帶了父親或母親來買一些糖果,雪花膏,還有彈弓。
拿到東西的孩子心滿意足地回家了,貨郎是個眉宇清秀的男人,眼神和藹,見旁邊艾艾嘬着食指,眼神盯着挑子里的東西,就蹲在她面前,笑了,你家大人呢?
艾艾後退兩步,表情有點驚懼,貨郎有瞬間的驚呆,他無法理解,一個原本天真爛漫的孩童,怎麼會生出如此凜冽的抗拒。他摸出兩個糖塊放在艾艾小小的手掌心裡,親昵地摸摸她的腦袋,然後晃着撥浪鼓走遠了。
很多年之後,艾艾每當想起這段往事,嘴裡都會溢滿了哈密瓜的清香,還有她小小的頭顱在他掌心裡的溫暖。
那兩塊哈密瓜硬糖的糖紙,艾艾一直夾在父親的《詩經》里,童年時代的艾艾和長大后的艾艾,喜歡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將壓得平整的糖紙貼在眼睛上,世界就會變得五彩斑斕。
艾艾的父親得了一種很奇怪的病。一見到陽光,眼睛就開始流淚,渾身開始發癢,他吃得也很少,常常只靠喝點水維持,他的身體就像風乾的梅子,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快速瘦癟下去。
艾艾對父親有着本能的抗拒,在她幼小的心裡,這個她喊爸爸的男人,不能和其他孩子的爸爸一樣,在她受人欺負的時候,像個英雄般出現。
與父親相比,艾艾更願意和唐伯在一起。唐伯是好心的鄰居,當所有的人們嘲笑,鄙夷,輕視艾艾一家的時候,只有他一如既往地照顧艾艾和她的父親。
關於母親的線索,也是從唐伯那裡知道的。唐伯說,你的母親是胭脂巷裡最美麗的女人,無論走到哪裡,她都是焦點。艾艾永遠記得,唐伯說這話時候的樣子,半眯着眼睛,眼神一漾一漾,像水草一般柔軟。
就是這樣的眼神,讓她對母親充滿了幻想,她記得唐伯的話,你母親去大城市賺錢去了,給你的父親治病,她會回來接你的。
其實那時候的艾艾並不知道,她的母親在她熟睡的夜晚,曾經回來,然後把錢、葯放下,接着離開。
二
一直到十歲,艾艾才見到自己的母親,那個身材妖嬈的絕色女人。她用溫柔的眼睛看着艾艾,“媽媽”這兩個字,此時此刻,卻像她冬日裡放的啞爆竹,在她心裡轟然爆炸,嘴邊卻不留絲毫痕迹。
母親嘆口氣,轉過身去擦眼睛,父親的聲音冷冷的,你準備在家呆幾天?
母親搖搖頭,從紅色的挎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錢,我馬上就走,這些錢,是你這些天的醫藥費。
父親的臉就扭曲得厲害,賺錢,賺錢,你就知道賺錢,你看看這個家,像什麼樣子?!
那能怪我么?母親也憤怒,你以為錢很好賺么?你以為我很喜歡那樣的生活么?沒有錢,你的病怎麼辦?沒有錢,艾艾怎麼上學?
父親的臉色變得絳紅,他知道自己底氣不足,於是拚命往牆上撞自己的腦袋,“咚咚”的聲音嚇得艾艾大氣不敢出,還是母親,她抱住父親的腦袋,你這是幹什麼呀?然後兩人抱頭痛哭。
母親走的時候,不讓任何人送,艾艾知道有一輛車停在很遠的路口,她悄悄地跟着母親穿過無數條小巷,過了荷花橋,然後看見那個男人,臉上有斜斜的一道傷疤,穿黑色的夾克,藏青色的褲子,鋥亮的皮靴,像街上被人罵的小混子。可母親看見他,顯然很歡喜,臉上的笑容如三月的春風。
艾艾慢慢長大了,她穿着漂亮的花邊裙,一臉冷漠走在胭脂巷。身後跟着一群向她扔石頭、吐唾沫的男孩。
有一天,一個高個男生忽然沖了上來,對着那群男孩說,再欺負她,小心我的拳頭。
艾艾記得他是新轉學來的,依稀記得他的名字叫段玉橋。
此後,每天放學,一出校門就會看到段玉橋,他就像一縷陽光,照進艾艾的心裡,讓她在寂靜的夜裡想起來,都會笑容滿面。
三
母親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只是不間斷地,會有大筆大筆的錢匯過來。
在父親最後的時光里,他不斷地詛咒着艾艾的母親,他拉着艾艾的手,那個女人不配做你媽媽。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里蔓延着無盡的哀傷。
父親死的時候,是半夜,臉上表情痛苦而猙獰。消息艾艾並沒有告訴母親,後事是唐伯幫助料理的。父親生病的那些年,所有的親戚朋友,都退避三舍,因此葬禮沒有什麼人參加。
回到家,艾艾忽然覺得了孤獨,對未來的茫然與恐懼,吞噬着艾艾的神經。她跳起來,一邊瘋狂地撕扯玻璃上的白紙,一邊號啕大哭。
段玉橋來了,他摟着艾艾,撫摸着她的後背,不怕,有我呢,我會照顧你一輩子。他的身體,帶着青草的氣息,撲面而來。艾艾貪戀地吮吸着他的味道,那是陌生的,令人神往的味道,她的心撲騰撲騰跳着,有不安分的因子在跳動。
艾艾問,你愛我么?
段玉橋點頭,愛,從第一次見你,就愛。
艾艾不信,你還是個孩子,懂得什麼是愛么?
段玉橋笑,我懂,愛就是可以為對方付出生命,就算死了,也要站在奈何橋等她,一起等待下一個輪迴。
她忽然抬起臉來,玉橋,留下陪我。
17歲的艾艾,已經呈現出美人的特質,一雙細長的眼睛,波光瀲灧,一直看到人的心裡去,段玉橋柔軟的唇,有冰涼的氣息。當疼痛變成了快樂,艾艾看見,一群鳥撲棱着翅膀,劃過天際。
然後摘掉她臉上粘連的一根髮絲,說,你是我的女人了,讓我來照顧你。
女人,是多麼美好的詞彙啊,艾艾心裡笑了一下,可是她要去找母親,雖然恨她,厭惡她,但她卻是自己唯一的歸宿。
四
離家的時候,只告訴了唐伯。他有點羞澀,艾艾,見到你媽媽,告訴她,我還在等她。
艾艾一愣,旋即笑了,原來,母親那樣的女人,不管多麼為人不齒,到底還是有人愛的。
母親住的地方很豪華,真皮沙發,俄羅斯地毯,還有西式的壁爐,一切都是艾艾不曾見過的。母親對艾艾的到來是欣喜的,時間對這個女人來說,到底是憐惜的,她的臉依舊飽滿如鮮亮的果實,身材依舊曼妙窈窕,眼角里很細的皺紋,都被她巧妙地用胭脂掩飾了去。
艾艾的神情是冰冷的,如此,母親的快樂便多了討好的嫌疑。她說,爸爸死了。原以為母親聽了這個消息,是很鎮定的,就像她現在說出這話的神情一樣,那麼多年母親都不曾回去看一眼,怕是厭倦了父親這個累贅,捨不得這奢靡的生活。
可事實卻不如此,母親的臉瞬間就變得蒼白,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她纖長的指甲幾乎要掐進艾艾的肉里去,聲音因為震驚而變得尖銳,你說什麼?
得到確認之後,她癱在沙發上,迸發出野獸般的悲鳴。艾艾想,或許,她是在釋放一直以來內心的苦楚,父親一死,她現在終於輕鬆了。
因為太累,艾艾睡得早,半夜卻聽到有什麼重物墜地的聲音,發出巨大的聲響。有人拉開窗戶,然後大叫,有人跳樓了。
居然是母親。
雖然搶救過來,卻還是昏迷不醒。而住院的錢,是不能再拖的。母親的銀行卡有不少,密碼試了又試,終究破解不了。櫃檯里的女人,扯了嗓子問,這卡是你的么?
沮喪地回到醫院,一個中年男人正坐在母親旁邊,艾艾記得他,10歲的時候,遠遠地見過。他的眼神很犀利,似乎要從母親身上扎出血來,這十幾年,原來你都是騙我的。
見到艾艾,他眼睛都沒有抬一下,既然有你照顧她,那麼請儘快搬出我的房子。神情決絕。艾艾甚至想,難道這就是母親愛了十幾年的男人么,為他拋夫棄子?
對母親,心裡又鄙視,又同情。
猶豫再三,艾艾去了夜總會,她知道那裡來錢最快。夜總會的老闆是一個妖艷的女人,看到她,神情篤定,早知道你會回來了,那些男人貪戀的不過是你這身皮囊。語氣淡淡的,似乎相識依舊。只是旋即似乎又覺出什麼不對,你不是美寶!
艾艾確實不是美寶,但不妨礙她繼續叫這個名字,老闆像撿到了寶貝,大張旗鼓地掛出招牌,美寶歸來之夜。
艾艾穿着羽毛裙,裸露細瓷一樣的皮膚,像一條柔軟的藤蔓,妖艷地爬進那些早已經為之瘋狂的男人心裡。流動的眼神像一根火柴,嗤地就將他們燃燒。誰都知道,她不是美寶,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比美寶更年輕。
艾艾的成熟老練,讓自己都感到吃驚,老闆眼神溫柔地看她,我知道你缺錢,我可以把錢先預支給你。
不,艾艾笑,我的身體和時間都屬於我自己。
老闆愣了愣,笑了,現在我終於相信你不是美寶,美寶沒有你的精明。
艾艾又笑,那是我母親。是的,通過老闆的講述,艾艾已經知道,那個為了救丈夫,甘心將自己押給這夜總會,後來又像青樓女子那樣被富商贖身的女人,就是母親。
五
段玉橋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到她的消息,居然找了來。
那時,艾艾正賣力地在舞台上扭動自己的身體,段玉橋一把就把她拽了下來,引得周圍一片嘩然。在夜總會門口,艾艾掙脫了,她說,你要做什麼?
段玉橋眼睛里都能噴出火來,你不聲不響地離開我,就是為了來做這個?
是。艾艾扭過頭,斜着眼睛看天,我需要錢,很多的錢。
為了錢,就自甘下賤么?段玉橋又過來扯她,我不讀書了,我去工作,我能養得起你。
艾艾媚笑,你知道我在這裡一晚上能賺多少錢么?你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
段玉橋看得心疼,一把抱緊她,艾艾,跟我走吧,這地方不適合你。
艾艾推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她說,你回去吧,不要再來了,我已經走投無路了。
看着段玉橋的身影漸漸消失,艾艾掩面痛哭,是的,她已經明白了母親,明白了她當初的決定,是多麼無奈。就在不久前,艾艾帶着母親的身份證,終於知道了銀行卡的密碼,410213。想了許久,艾艾才意識到,這組數字,居然是她和父親的生日。
艾艾想,這一輩子,母親一直是在付出,放棄了自尊和自由。現在,她累了,艾艾有權讓她過得幸福一些,雖然這些幸福已經和男人無關。
母親的一些記憶喪失了,恢復還需要長長的時間。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她活着就好。
艾艾依舊會去夜總會跳舞,在汗水和男人的尖叫里,釋放自己。有一天,她正準備離開,一群男人卻酒氣衝天地攔住她,為首的男人色迷迷地看她,一個小個子跳出來,我們老大看上你了,跟着他保證你吃香喝辣。
艾艾不屑,轉身就走,可是很快發現沒有了退路。撕撕扯扯里,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艾艾,快跑。是段玉橋,滿臉的鮮血,聲嘶力竭地喊她,艾艾一邊跑,一邊報警。警察來的時候,段玉橋已經昏迷不醒。
六
艾艾離開了夜總會,準備回胭脂巷。女老闆嘆口氣,你和你母親這樣相似。只是你母親沒有你幸運,當時沒有男人這麼勇敢站出來救她,所以她屈從了,不敢哭不敢鬧。我勸她說,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動物,遲早他會拋棄她,還她自由。可沒想到,那男人居然愛上她了,不肯放手,還應了她可以回去看家人。
艾艾才知,為何母親直到10歲才來看自己,為何得到父親的死訊,會決絕地跳樓。她是因為愛着父親,愛着自己,所以才忍氣吞聲的吧。
人有了愛,就有了把柄。
艾艾更忙了,白日里要上班,晚上還要照顧兩個病人,幸好有唐伯。他總是握着母親的手,說那些屬於他們的過往,他是那樣沉默地愛着她。看到他們,艾艾的心裡就被幸福填得滿滿的。
每個周五,艾艾都會給母親和段玉橋朗誦《詩經》。《詩經》里那兩張糖紙還在,蒙在眼睛上,世界就會變得絢麗多彩。
生活是這樣的美好,艾艾在心裡一遍遍地祈禱着,健康起來吧,因為還有人為你們等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