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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后重逢,往事何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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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初見

  外語班裡,江縱是最先注意到那個女孩子的,靦腆,帶一點羞澀。外教老師讓她上去做對話練習時,她先是紅了臉,再接着小聲地說著,所有人全眼睜睜地看着她在那裡發獃,大家是懷着善良看她羞澀的樣子的。

  那天下了雨,她站在屋檐下,好像要等雨停。江縱把自己的愛麗舍穩穩地停在那裡說,上車吧,於筱妍同學。

  她自然又是紅了臉。江縱就壞笑,一看就是沒有戀愛過的女孩子,如果戀愛過的女孩子哪裡還像她這樣?雨來了就會站在路邊說,嗨,帥哥,帶我一程吧,他見好幾個女同學都這樣走的。

  獨獨她,站在屋檐下傻等,這傻等,又給他增加了幾分好感,作為深圳本土男人,他不缺少女人,有房子有車子有事業,是為了到澳大利亞才來惡補英語的。

  可與江縱交往過的女孩子,沒有這樣的。

  上得車來,依舊是沉穩着,臉上含着羞,倒讓江縱無端緊張起來。他打開車裡的音響,放上一段二胡曲子,他是喜歡二胡的,從小學過幾年,大了也忘不掉,《二泉映月》響起時,她說,你也喜歡二胡嗎?

  原來她也拉過二胡的。終於有了話,他們一起說著二胡,說小時候拉琴受的苦,不知不覺她的家到了,與別人合租的房子,她說,我剛到深圳一個月,從北京過來的。

  他笑着,有需要幫忙的嗎?

  他想她是需要他幫助的,比如想有個好的工作,或者替她換一個租房的地方,獨在異鄉的女子,遇到上得門來的男人,不說是艷遇,也是幸運的事情。

  不,她說,謝謝,都挺好的。

  這讓江縱吃了一驚,說,那就好,明天,明天我還來接你吧,我們一起去聽課?

  二、相戀

  三個月的外語課結束后,於筱妍和江縱成了戀人。

  江縱說,你知道你溫柔的樣子就像一朵水晶蓮,於筱妍就笑了,說,那是故意吸引你的。

  他們一起吃飯,一起去深南大道上看木棉花。戀愛的日子總是甜蜜而短暫,江縱還在着手辦着去澳大利亞的手續,當然,他連於筱妍的手續也辦成了。

  於筱妍撒着嬌說,你怎麼知道我要跟着你啊?

  他笑着,不然,誰去做我的老闆娘啊?

  第一次帶於筱妍回家,家裡人看得於筱妍不好意思,父母是大學教授,對於兒媳婦自然是挑剔得很,於筱妍圍了圍裙和母親在廚房忙着,然後又和父親聊起書法,居然都特別欣賞啟功的字。四個人在吃飯時談着國畫和音樂,江縱暗暗驚嘆,原來只是以為於筱妍是個溫柔靦腆羞澀的女孩子,原來知道這麼多。

  父母問起她父母,她輕輕說出兩個名字,父母說,真的嗎?那是書畫和音樂界的泰鬥了,如果於筱妍進門時父母還對這個未來的兒媳婦抱着懷疑態度,那麼到後來知道她的家庭出身時,父母簡直如得了珍寶一樣。

  吃過了飯他把她拉到自己的小屋,寶貝,你怎麼從來沒有提起過?你簡直到處都能給我驚喜!

  於筱妍淡淡地說,又不是娶我父母,我們之間只談愛情,對嗎?

  江縱把她抱在懷裡說,你真的是我的一塊璞玉,你還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她點着頭說,如果你愛上一個人,那麼這個人就是你的寶藏,你得用一輩子來開採!

  江縱看着她說,親愛的,你就是我的寶藏,讓我一輩子開採你吧。

  開着愛麗捨去游車河時,江縱感覺到自己應該是最幸福的男人,香車美女,可以娶到這麼如意的女子,事業又如日中天,人生得意須盡歡吧,他的車速開得極快,甚至沒有意識到對面衝過來一輛重型的大車,再想躲時,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接着一聲巨響,車前面的於筱妍驚叫了一聲,然後他們什麼都聽不到看不到了。

  三、車禍

  那次車禍之後,一切都變了。

  江縱的臉上縫了六針,他醒來的時候第一句話是,我還活着嗎?於筱妍在哪裡?

  於筱妍也活着,不過只剩下一口呼吸,醫生說,隨時有生命危險,也可能成為植物人。

  江縱第一次見到於筱妍的父母,如那些報紙雜誌上說的儒雅,他們安慰他說,不要難過,誰也不願意出這樣的事。

  面對這樣明理的父母,他的眼淚落下來,是我毀了她的一生。

  三個月後,他出院,醫院裡還躺着他曾經的女友。

  是的,只能是曾經。父母說,你不可能和一個植物人結婚,你不可能放棄你的事業等待她一輩子吧,即使她醒來醫生說也可能癱瘓,他想掙扎,想說是自己造成了今天的一切,可父母說,你的簽證下來了,準備準備去澳大利亞吧,現實和夢想總是有距離的,我們會用金錢補償這個女孩子的。

  臨走時,他去醫院和她告別,筱妍,他說,對不起,對不起。

  她的手依然溫熱,臉上是沉靜的表情,似她的人,永遠那麼溫和地微笑着。他握住她的手,把眼淚一滴滴落到掌心裡,人世間,有太多不能,他總以為自己如果遇到自己瘋狂喜歡的女子會把所有獻出去,電影和小說中的愛情不都是這樣嗎?可真出了事,他卻想逃,是他的潛意識想逃,他想,他沒有自己想象的高尚,這和小說電影是兩回事。

  走的時候他沒有再來醫院,他留了一封信給於筱妍的父母,在信中他說了很多對不起。於筱妍的父母說,我們能理解。

  這一走,就是五年。

  五年之後,他回來,不敢問起於筱妍的情況,父母說,於筱妍啊,你走後她的父母就接她回北京了,現在不知如何了,我們賠了五十萬塊給人家,但人家沒要,她的父母說,他們有錢,他們缺的不是錢。

  四、蛻變

  江縱的業務開展到北京,由國內到國外,然後從國外又移師北京,到北京的第一件事,江縱就想打聽於筱妍的情況,於筱妍還在醫院裡嗎?還是,還是已經不在人世?

  五年後的他,已經在澳大利亞娶妻生子,妻是一個亞裔女孩,甚至不會說漢語,孩子是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早已經西化,根本不吃中餐的。那時他和於筱妍熱戀時暢想過在澳大利亞的生活,於筱妍說過,一定要生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子,要讓他們全說英語和普通話,然後教他們畫中國畫寫中國的書法,那些幾千年的好東西不能丟,江縱很是讚賞了於筱妍一番,看我老婆,多麼古典啊。

  如今他已經是三十歲的男人了,不再有往日的激情,只是有一次看到和於筱妍長得相似的一個女孩子,穿着露肚皮的小弔帶,很妖艷地給男人跳脫衣舞,那絕對不是於筱妍,那個時刻,他是有隱隱心痛的。

  一個月之後,他去為自己買一件襯衣,突然,在轉彎的地方他呆住了,於筱妍,於筱妍!

  是的,是她。

  她領着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兒,正在那裡為自己挑一條絲巾,他撲過去,一把抓住她,筱妍,你還活着是嗎,你又活了過來是嗎?

  於筱妍笑着看着他,一如當年他初見她時那樣羞澀和動人,先生 ,我想你真的認錯人了,我真的不認識你的。

  我是江縱,是江縱啊。他嚷着,深圳、外語班,澳大利亞,還有愛麗舍……他說起那些關鍵詞,她還是笑着搖着頭,對不起,你真的認錯人了,我不認識江縱,也不叫於筱妍,我叫慈荷。

  慈荷,她怎麼會叫慈荷啊?看着於筱妍遠去的背影,江縱呆了好久好久,她怎麼會連我也認不出來了,她怎麼會什麼都不記得了?

  小男孩兒和他揮着手,他突然想哭,開車跟着她出來,她上了出租車,然後一直往北去。

  停在大樹後面,他看到了那間她說過無數次的四合院,裡面出來一個男人,英俊挺拔,把孩子抱過去,又把她手裡東西接過去。

  他站了好長時間,看到五年前那兩個老人也走進那個四合院,他趴在方向盤上,哭了。

  是的,那是他的於筱妍,那個於筱妍,已經得了失憶症,她居然不記得他了。

  他每天等在她必然出現的路口,有時看她一個人,有時是那個男人陪着她,或者她手裡會牽着一個小孩子。

  好多天,他就那樣站在樹下,偷偷地看着她,她還是那樣羞澀而淡然的表情,還是如五年前一樣動人,只不過他看到她的胳膊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江縱知道,那是車禍時留下的,她的胳膊當時被夾斷了的。

  五、尾聲

  終於有一天,她一個人出來,他上前去,慈荷,我能請你喝杯茶嗎?

  他是叫她慈荷的。

  她笑着,你是誰?我們為什麼要一起去喝茶。

  他笑着,我們是小學同學,可能你已經忘記我了,但我想和你說個事。

  好,她說,我們去喝茶。

  服務生表演完很複雜的茶藝之後,門輕輕關上,古典的二胡曲子,是他點的背景音樂。他有一種衝動,想把對面那個叫慈荷的女子拉向自己懷中,這個念頭讓他感覺可恥,五年前,是他不要她的。

  他就那樣看着她,她還是笑着,她越是笑,他越是心裡難受,突然,他的眼淚就出來,猝不及防,落在那菊花茶里。

  我們曾經非常相愛過,我們……江縱終於說了出來,他說起了往事,從相愛到車禍,從他離去到她成了植物人,他說,這樣的生生死死,你怎會不記得?

  對面的女子終於不笑了,我記得。一直都記得。

  端在手裡的碗剎那間落地,他說,你記得為什麼要這樣?於筱妍笑,我是為我父母,當我醒來,看到他們已經滿頭銀髮,我知道,我唯一的出路就是裝作忘記,這樣,我們可以輕鬆過完後半生,一切甜蜜如從前,我重新開始戀愛,結婚生子,似不曾發生過一切,不要以為是為了你,我只是願意讓父母與自己開心一些,可以嗎?

  江縱驚住,當然,他說,再要說下去,對面女子提了包說,我走了,和家人約好去吃京城有名灌湯包子,如果記得我們的從前請你忘掉,如果想再回到從前,那麼真的不必,也請你看在以前的份上,替我保守秘密,我還是那個快樂的沒有從前的女人。

  江縱站在屋裡,聽着高跟鞋噠噠下得樓去,心裡只覺得什麼被掏空,所有山河歲月,此刻,碎得連回憶都不再有,他想了想,之所以沒有,是因為,他不配擁有。